杉本在大阪和歌山、名古屋和静冈转了半个月,回到了东京,向海军省报告他到近畿征招神风队员的情况以后,才知道东南海大地震破坏的惨烈。它远远超过日本气象厅发布的那则短短的五四四号公报。为了保密。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地震带来的实质性破坏,远超过一千架次的B-29轰炸机。

整个日本飞机生产的百分之六十都因地震而陷于瘫痪,陆军航空本部技术课的杉山清诗中尉告诉杉木:“名古屋周围大小两千五百家工厂因厂房倒塌而遭到破坏,陆军航空本部所属工厂据统计要减产百分之七十。最重要的国铁东海道本线在鹫津至新所原之间,由于桥梁破坏、路基扭曲变形,估计一个月内难以恢复通车,这样分散到各地的飞机零件厂无法把零件运到关东一带的总装厂装配成整机。”

杉本追问:“那我们刚刚开始大规模组建的神风队不是面临着没有飞机的局面吗?”

年轻的杉山中尉难过地说;“是的,海军‘彩云’侦察机产量最高的中岛工厂半田分厂和山方分厂,设备最好的生产新式陆军‘凯-46’型飞机的名古屋三菱工厂道德分厂,都深受影响。地震期间,工厂正值生产期,六十九人在作业中被压死。其中十四人是女学徒工。”

“还有其他工厂受到影响吗?”杉本泄气了,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掏出烟卷自顾自地吸起来。

“当然。”杉山飞快地说,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现成的地图和表格:“冶炼特殊钢的大同制钢厂星崎分厂,制作火炸药中硝酸硫酸的东亚合成公司,制造飞机引擎的中岛洪松分厂,制造‘飞龙’战斗机的三菱道德第二分厂,制造‘慧星’战斗机的爱知航空工厂,制造飞机螺旋桨的日本乐器浜松公司,制造飞机座舱玻璃的四日市日本玻璃板公司,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失。”

杉山清诗中尉垂下了头,沉痛地说:“按当日的情况,地震是无法抗御的暴烈的自然力,纵然还没有绝望感,但是在日本和美国激战的重要关头,不能不使人产生一股败北感。我同你一样,肩负着战争的担子,以日本民族的大义为重,默默地忍受这些苦难吧,现在首要的是,必须保住这些机密。宪兵队已经逮捕了一些人。所有工厂的工人都举行了保密宣誓仪式。如果美国人知道了损失的真相,用B-29轰炸其余的航空工厂,那我们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啦。”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但美国鬼子的进攻迫在眉睫。山下大将虽然在菲律宾拖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但攻陷了马里亚纳群岛的尼米兹大将的部队一直在休整,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你让我用什么来反击他们。用人吗?”

几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杉山中尉非常忙碌。不过,他已经对神风队的强大破坏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保证在新的战役里为杉本大佐提供足够的自杀飞机。

“只要引擎能保证飞十来个起落,其他的装备都可以减化啦。拜托你了。”

杉本从陆军航空本部出来,又遇上了B-29来东京空袭。所幸空袭都集中在神田和日本桥一带的旧闹市区,东京的其他部分大都还完好。美军似乎在判断一个多月来的轰炸效果,以便调整目标,短时间的苟安只意味着更残酷的灾难,杉本自信了解美国人的心理,对美军丝毫也不抱幻想。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到了。明天就是昭和二十年的元旦了。虽然国内的生活很艰难,市政当局和军部还是准备让市民们过一个新年。警视厅向市民们祝贺新年,还准备让萧条的电影院和戏院演出电影和各种日本戏剧,据报纸宣称:从一日到七日都是娱乐时间,除劳动外均可自由娱乐,但要谨防空袭。还公布元旦将每人配给三公斤薄饼,如此等等。军人们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菜,居然举行了几次大型酒会。人们常常看见大街上走过喝得醉熏熏的军官,吊着战刀,搂着妓女,扬长而去。在九段的富士见町一带,甚至违背了灯火管制法令,深夜还亮出灯光来。宪兵也不管。小矶国昭内阁不过是个大杂烩,现在谁也管不着谁。东条垮台了,但他的势力还相当雄厚,军部中他的人很多;梅津大将另拉了一派军人;近卫等重臣也非常活跃。日本成了一只行将倾覆的船,每人自己顾自己。一副亡国败相。小矶却要庆祝他组阁后的第一个新年。

杉本大佐准备元旦去找美奈子。在京都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年底回东京。他俩之间燃起了炽烈的爱情,俩人都感到离不开对方。一个饱经了战火和死亡,一个尝够了风尘和痛苦。杉本在美奈子身上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生的愿望,美奈子从杉本身上找到了生的勇气。杉本想起了横手的那些难忘的夜晚,令他感动得每每想起就流泪的夜晚,他唱过的那首士兵的歌。他周围是一个钢铁和野性的世界,杀人和被杀。只有在美奈子身上才能变成世代永恒的生命。

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空袭过后,杉本去了一趟柳桥。美奈子所在的花柳街区,正中间落了一枚大型炸弹,周围的房间都被燃烧弹烧得焦黑。许多妓女和客人都被烧死了。据说当天夜里火光把隅田川的水都映得通红。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赤裸裸的尸体佝偻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发疯似地扒开尸上的破布和席片,介图分辨出美奈子的模样来。正当他万分失望的时候,美奈子从他身后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高兴极了,交给她一张电影票,说好了元旦去看电影。由于那天军务非常忙,他们只亲热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美国飞机没有来。市民们萌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美国佬会讲点儿什么人道主义,让东京的市民有一个平安的元旦。日本人很讲迷信,一年的头一天不吉利,那这一年就将困难重重。各条街上都传来煮东西和烧东西的庖厨声,很久闻不见的香味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弥散到空中,吸引得小孩子们高兴地叫嚷。

元旦清晨,人们大都昏昏睡着。连日空袭的惊吓,工厂加班加点的疲劳,饥饿或者炮食,使人们产生一般莫名奇妙的节日安全感。杉本瑞泽走在黑暗的街道上,高兴地吹着口哨。京桥、日本桥、江户桥和浅草桥一带,历来是B-29轰炸的爆心,房子烧得很厉害,那股焦糊味久久不散。可是就在那些残垣颓壁里,还有居民顽强地坚持住着。他们对空袭似乎麻木了,总抱着一线希望:大概不会有两枚炸弹落到一个弹坑里吧。

日本桥一带从日本明历二年(公元1656年)就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据说那时就有效院二百余间,私娼也许可夜间营业。江户时期,女多于男。这一片名叫吉原的地区是政府唯一保护的游艺区。万治年间(公元1658-1661年),娼业愈发繁荣,高尾、薄云、扬卷、小紫等名妓辈出,几乎所有的公子哥儿都在这里终日厮混。后来,纪文左卫国和奈良茂右卫门等王孙公子还为此写下不少诗句。到了享保期(公元1716-1736年),新吉原达到顶峰,号称扬屋六美人的高尾、薄云、音羽、初菊、白丝、三浦太夫等名妓,方圆儿百里无人不知。下等的妓女生活非常凄惨,卖身一生,死后葬在净闲寺中,化为一具粉骷髅。杉本文化不高,对这段历史偶尔听说,不甚了了。他只关心着金田美奈子。

他看了看表:早晨四点钟。他们还有六个小时可以呆在一起,看完电影以后,他就要同美奈子话别,奔赴九州鹿儿岛的海军航空兵基地,开始训练他招募来的神风飞行员们。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啦。

他突然站住了。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嗡嗡的引擎声,没错,又是B-29。连年也不让人家过。他开始奔跑起来,他必须和美奈子在一起。

引擎声在他头顶上响起来。这种在天空中习惯了的声音在地面上就变成另一种感觉。他悟出来,在天上是拿着武器的双方在平等地决斗;而在地上,他是赤手空拳的,只能被杀死。“咝——”,“咝——”燃烧弹的啸声恐怖地在天空中响起,大片的烟花凌空而降,他周围的木星立刻烧了起来。

他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向几条街外的柳桥冲去。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美奈子住的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楼。它已被浓烟烈火包围了。杉本用手臂护住面孔冲进房门。烟熏得他直流泪,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在楼梯上踏了一具尸体。他勉强睁眼一看,不是美奈子,于是继续往楼上冲。美奈子的房门已被火封住了,杉本硬是滚进去,找到了美奈子。她已经昏过去了,火苗就在她的和服上蔓延。她穿的就是杉本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抚子花色的和服。显然她早己梳妆完了在等杉本。

杉本一下子把她抱起来,拼命往屋外闯。楼里的烟气几乎使他窒息。一根着火的木梁砸到他背上,他倒下去,但又挣扎起来了。他身上有两条命,他不能死。

他终于冲出了火屋。整栋建筑在他身后焚烧,爆裂,然后轰然一声坍塌了。

美奈子烧的并不太重,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杉本拦住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医院里挤满了伤员。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草草看了她的病势后,给她打了一针,敷了些药。“不要紧,大佐先生,您太太会好的。”

美奈子终于醒过来了。杉本不断地呼唤她,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天花板,没有焦点,没有感情。没有生气。

她开始喊起来:“让我去看电影!去看电影,多么有趣的电影啊……”

她越来越疯狂地呼喊,杉本和医生都无法制止她。杉本呆住了,手足无措,看着医生。

“大佐先生,”医生同情地说。“您太太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这种病很讨厌,没有合用的药,还要有人护理。”他双手一摊。“请您把这个床位让给下一位病人吧。今晨神田区和上野区的末广町、松富町、五轩町、同朋町、汤岛和东、西黑门町都遭到了B-29的轰炸。伤员很多,请您原谅。”

美奈子又疯狂地尖叫起来:“我要同杉本先生一起去看电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