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东京时间下午一时三十六分,日本东南海区发生了大地震。左旋的系鱼川——静冈构造线和右旋的本中央构造线发生了移动,应力沿阿寺断层和花折断层延伸,伊纪半岛东岸的陆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块形成了一个应力点。一次与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关东大地层同样级别的大地震撼动了日本列岛。

根据日本报载,气象厅发布了《气象简报第五四四号》:“从近畿、中部、四国、九州、关东的全部地区到东北部分地区、北海道旭川,人体均可感到地震。各地的地震强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为六级;尾鹫、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为五级。十至二十分钟后,地震波掀起强烈海啸,纪伊半岛、志摩半岛沿岸浪高达六米。地震受难死者九百九十八人,伤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损和完全被毁者七万三千零八十户,海潮冲毁三千零五十九户。”

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纬33°7′,东经136°2′,深十五公里,震级为里氏八级。它带来的损害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料。神狠狠地惩罚了日本人。

东南沿海地震的时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B-29轰炸机自从十一月三日的空袭以后,不断对东京一带发动空袭。开始,空袭集中在飞机工厂、机场、桥梁和军火工业区,美机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弹,意在破坏日本京畿地区的军火生产和交通运输。由于天气影响和日本飞机的阻击,美军的命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桥外几乎没有炸中一座桥梁。只是摧毁了许多民房。恼羞成怒的美军开始轰炸明治神宫。明治神官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征,如果将它摧毁,必定能大大打击东京居民的士气。可是炸来炸去,只破坏了神宫外苑的海军馆和原宿的东乡神社。

东京居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美军的存在和战争的迫近。

东京全市实行了极严苛的灯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带增派了大批宪兵,警察和特高深的人员也蜂拥到达一带,仿佛艺妓们就是美国间谍似的。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极度疲劳。自从美机开始轰炸帝国首都,一种茫然、失望和自暴自弃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们中间传染。她的客人们脾气暴躁,凶蛮不讲道理,象狼一样发泄着性欲,匆匆而来,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边在她身上疯狂地乱咬,一边咒骂着美国鬼子。有的人告诉她自己已被征召去保卫九州和冲绳岛,这是在东京的最后一夜,请尽量关照,然后儿乎要把她撕烂了。即便是熟人和过去很温存的客人,情绪也坏透了,一边告诉她皇军在南洋失败的消息和美机轰炸后的惨状,一边粗手笨脚地动起手来,全然没有绅士风度。似乎末日随时将临,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将死亡的时候,反应是各种各样的。美奈子就这样天天同兽性勃发的客人们打交道,肉体备受蹂躏。精神上还要蒙受那些人们发泄的怨恨、绝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她彻底垮掉了。

虽然大部分东京郊区的居民早巳用野菜和大豆充饥,但青柳、赤坂一带艺妓云集的地区尚能维持每日五两米的供应。日本历史上很早就有武土爱妓女的传统,一些熟客又都是军官贵人,每次来还给她拿点儿吃的东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他妇女的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豆腐、鱼和奶酪了。时间显得特别难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记得大约是一周前的一个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来了一个叫做井越清四郎的商人。因为油灯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从怀里掏出相当多的一叠纸币,往席而上一丢:“美奈子小姐,钱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毁和焚烧掉,钱没有什么用了。连一碗酱汤也买不来。日本人先饿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最后被炸死。美国人是魔鬼。”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请多关照。”然后闷头不作声地去解美奈子的腰带,并且把嘴唇硬凑上来。美奈子本想习惯性地扭动一下身于,她的客人一直最喜欢这个动作。现在,她连这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咬紧牙关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乱来……

他终于耗光了蛮力,躺在铺席上粗粗地喘着气。美奈子用一条手巾擦净他胸上的虚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来,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着胸脯,觉得肺腔里憋闷得慌。她随手去推窗户,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风。她肠胃翻搅,想吐又不敢吐。

她的手触到窗框,象挨着烧红了的铁锅似的猛抽回来,啊!灯火管制。虽然小房里只点了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小灯,但如果被宪兵发现,立刻就会逮捕她。

她突然想笑。

啊!自从两年半以前的中途岛战役以后,她已经很少笑了。起码是记不起何时笑过了。整个日本闷在一个大笼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憋气,使人对活着也兴味索然了。她为什么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费什么劲儿,或许还能博得井越先生一个高兴。这种阴沉的年月,高兴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她穿好衣服,用双手托起井越先生的头,说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话:“井越君,您说究竟是男人厉害还是女人厉害呢?”

“当然是男人罗。”井越连动也没动。

“从前有一个你这号的色鬼,半夜起来胡乱闯到别人家里去,挨了一顿打。回来后老婆问他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着问:你这个岁数,还想往别的女人铺上钻吗?他说他搞错了,天黑看不见。看不见?你连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儿都忘了?连个狗都不如,狗还认家呢,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快给我滚进去,我让你下辈子再托生个不认窝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兴笑起来。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怆感渗透到那勉强升高的音调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着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你这里,美奈子小姐。真有趣。听说你的三弦琴也弹得很好,给我弹一曲行吗?”

他翻侧过身子,左手仲向乱堆在旁边的衣服,他是去取钱。美奈子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况且,象您说的一样,钱现在也没有什么用。难得您今晚高兴,我就给您弹一曲吧。”

美奈子弯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只桐木盒里,还是一个相当有名的艺妓传下来的。凡是弹过它的艺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来。“空袭”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一曲琴声并不会被飞在同温层上的B-29轰炸机听见。但宪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树下巡逻,正巴不得找点儿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风瑟瑟,口粮的热量,早已耗光,来一阵发作,与共说是忠于职守,毋宁说是同寒冷和孤寂来一次挣扎。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声嘶叫,引来宪兵,立即连同客人一起逮捕。客人因为是航空工厂的高级技师,最后释放出来,而那位名叫绫了的妓女却被强征入煤矿,在阴湿的井下挥动铁镐。她全被活活累死的,绫子是个非常娇弱的姑娘。

美奈子的迟疑惊动了井越。他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弹了?”

美奈子轻声叹了口气:“警视厅有命令,晚上不许喧哗。”

井越听了大骂:“真他妈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这是战争,也由不得他们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边。从一个职业妓女的角度讲,井越是个瘦小平庸的人,没有多少男子汉气概。也许是苦难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水了,她产生了一种要抵抗这种麻木和劣化的念头。她把腮贴到井越先生的脸边,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和歌:

欲窜入深山,脱却世间苦。只因恋斯人,此行受挠阻。

井越先生动了感情,一把搂住美奈子:“美奈子小姐,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株式会社已经彻底破产了。我没有任何原料,没有电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当兵去了。现在,日本的一支枪和,—桶汽油比一条人命还值钱。五天前我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厂房被美国飞机炸掉了。我也受了伤。我恨伤得不重,还要被征兵。当兵上前线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里。我本来打算今晚在你这里呆一夜,明天就净身剖腹。听了美奈子小姐的歌声,我又涌起活下去的信心。战争也许会结束,日本人总不会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一阵紧急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厉的多普勒变音让人四肢发凉。宪兵几乎就在窗子下边喊:

“空袭!空袭!赶快出来。B-29飞来啦!”

美奈子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较为沉着的声音报告,“从马里亚纳出动的B-29主力的目标是东京,其余一小部分将轰炸骏远地区。市民们,不要惊慌,立即冷静地行动起来。”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就听到沉雷般的B-29引擎声。金田美奈子还来不及收拾细软衣服,第一颗炸弹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队员拼命地敲打着吊起来的半截钢轨。并越将美奈子拉到户外。星月昏暗,夜空多云。几道探照灯光剑似的在宽阔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搜索着。高射炮弹的火花在夜空中绽开,真象天长节的焰火呀。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嘶、嘶”啸叫声,从一个个看不见的物体里飞窜出无数的火箭,拖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红色尾焰,从半空中向四面八方射去。立刻,从日本桥区内的室町、兜町、茅场町,神田区的美土代町、荣町、本石町居民区,冲腾起几百处火苗。在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的火焰之间,还夹杂着青蓝色的炸弹闪光。

井越先生愤怒地骂:“畜生,这回竟敢使用烧夷弹啦!”

不知怎的,美奈子回忆起美国B-29飞机头一次飞临东京上空的时候,日本电台广播说:“尔等胆敢在东京投下一颗炸弹,六小时内就让塞班岛化为灰烬。”

街上到处是准备钻防空洞的人。宪兵和警察拼命呵斥,甚至用棍棒来驱赶人群。

“嘶……嘶……嘶……”

燃烧弹的怪叫仿佛猫瓜在撕裂美奈子的心,一团火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烧起来。有几个女人的和服被点着了,化成一团抖动的火球,她们凄惨的叫声,让人心都碎了。

一位认识美奈子的好心邻居,从黑暗中拉住了她的手:“街坊,那边危险!这边是防空洞。”

漆黑的防空洞里挤满了人。老人、小孩、妇女,什么人都有。防空洞里比上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里还挤,美奈子和井越被挤得一步也挪不动。酸臭味、屎尿味熏得人头晕。然而,听到炸弹的爆音,感到地面的震撼,人们却有了一种安全感。随即又担心炸弹会直接命中草草挖就的防空洞。

美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惊叫出声来:“啊,我的口粮忘拿了。要是房子被炸毁,一个月就没吃的啦。”

“命保住就够了,这时候还想什么吃的。”有人说。

美奈子沉默下来,是啊,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真多余。

“它放在哪里了?”一个声音问。是井越。

美奈子脱口而出:“就在屋角的漆箱里,我还上了锁,钥匙还带着呢。唉,算了。”

“把钥匙给我。”井越声音很坚决。

美条子顺从地掏出来。她感到不妙:“你要干什么?啊,井越先生,千万别去,由它去好了。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井越先生拉了拉她的手,没说什么就从人堆里挤出去。等美奈子明白过来,他已经在黑暗潮湿的防空洞里消失了。

空袭警报解除的长音响起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防空洞里的人陆续走交了。美奈子也走到街上。黎明时分,东京下起了冷雨。消防队和民防救火组织、街道互助组的人都在奋力灭火。听路上的人讲,这次B-29来了二十架,都是在云层上投弹的。

关奈子想着井越,急急赶回青柳。还好,她的房子躲过了这次空袭,依然完好。走进屋内,发现漆皮箱已经被打开,作为一个月口粮的大米已经不见了。

可是,井越先生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他提了米就……美奈子不愿把井越往坏处想。她连门也没关就冲上街去找他。

薄薄的晨曦中,在一座刚被扑灭火灾烟气很浓的破建筑旁边,有几个人围在一起。人圈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已经看不清了。丧葬队员张罗着把他抬上板车,并且不断问着有谁认识他。

美奈子的心紧缩了。她挤进人圈,一股焦尸的臭味把她熏得又退回来。当丧葬队员翻弄着尸体的时候,一块四周烧糊的绸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美奈子拾起绸片,上面印的是黄红相间的菊花。这正是她用来包米的绸袋子。

她对丧葬人员说,“他叫井越清四郎。是本市的一位商人。”

美奈子向井越先生的尸体跪下去,合掌为他祈祝冥福。井越真如他自己所说,“度过了最后的一夜。”美奈子但愿自己能给他最后的一点儿温情。

她决心离开已经成为战争旋涡的东京,到京都去。

东京到京都的国铁线路,还算运行正常。B-29虽然已经空袭了十二次东京,投下的炸弹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业区,铁路一点儿也未遭破坏。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大部分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中小学生和老人。哭的闹的、唉声叹气的,搅得美奈子心中很烦。客车和平板货车混编在一起。平板车上胡乱堆放着机器,看来是从东京往地方疏散的工厂设备。孩子们面带菜色,老人又瘦又干瘪。混乱和绝望的气氛,和东京街头一模一样。

京都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原来B-29尚未久爱小说这个旧日本的古都。

京都是那样地清秀、潇洒、古雅,云雾轻笼,琉璃烟波,象一个罩在薄纱中的睡美人。美奈子一到京都,仿佛到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凝冻起来的古代世界。对她来讲,那些战争啦、空袭啦、尸体啦、烧焦的房子和凶暴的客人啦,全都消失了。虽在冬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树和桔树仍苍翠欲滴。纪念恒武天皇的平安神宫、感人的清水寺和悬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园、长满樱花林的仁和寺……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连妇女的衣裙都那么典雅,带着令人怀旧的古风。有时候,美奈子站在一株浮屠塔样的雪杉面前,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

只有饥饿的实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战争的阴影也在压抑着人们。美奈子的一个表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个小职员家里。她丈夫虽已四十二岁了,仍然被征了兵,派到菲律宾去打仗,现在也不如是死是活,丢下理枝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半大孩子,终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穷困的样子,京都秀丽的景致全都退色了。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军用被服厂干活,她的孩子都到近郊山里去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几顿野菜和橡子面以后,才知道远离东京约四百公里的近畿地区,生活比东京还苦。她听理枝子说:农村里只剩下妇女和老头子们。羸瘦的牲口早已经宰光丁,连种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树皮被剥食后留下的白森森的枯树。东京是帝都,在食品供应上还是优先保证的。近畿地区的重点是大阪,那里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业的精华。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遗弃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贫困。

理枝子还告诉美奈子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也要轰炸美国本土了!

美奈子是个女人,从不过问战争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统和战斗序列那些复杂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客人中许多是陆海军将佐,耳濡日染,也粗知一二。理枝子告诉美奈子:她所在的被服厂由于缺乏棉花和丝绸,已经停产,现在改成专门用纸裱糊气球。这些巨大的气球载着沙袋、自动调节装置和一枚炸弹。气球在高空借助西风飞过整个太平洋,大约五十个小时即可到达美国本土,投下那枚小炸弹。所有的女工都被动员来糊气球了,因为妇人心细手巧。糊气球的淀粉糊人也可以吃,理枝子有时候偷偷带出一点儿来给孩子们,这才没有饿死。理枝子还拿出一点浆糊给美奈子尝,还真比橡子面强得多呢。

“这可是绝密的事呢,说出去宪兵就会把我关进监狱里,那孩子们一定会饿死的。”理枝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郑重地说。即便是以她的妇人之见,用氢气、纸和木材制成的随风而去的气球炸弹,同美军的B-29相比,日本处在多么可怜的地位呀。依靠妇女们那双纤弱的手,去开动杀人的战争机器,保卫本土,日本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关奈子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时候她才十九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记得很清楚,北山有一个小山村,周围的杉树林美极了。村里专门有一群年轻姑娘在从事磨圆木的劳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圆木。”那些磨木女都是一种打扮:窄袖和服、裙裤、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条好看的粉红色细腰带。她们把头巾扎得那么低,简直象个玩偶。磨木女用红砂子和泉水,不停地打磨剥掉皮的圆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细细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种手工艺品。然后,这些杉木被卷上纸,输送到东京、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用来修建神宫和茶楼。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来制作日本式的工艺品,最后完全用在和平的日本式的文化建设上。抚今忆昔,大概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们的手去裱糊气球,顺风高飘炸弹,去杀死美国本土上的妇女和儿童吧。(根据日本大本营“大陆指二二五三号命令”,日本陆军实际空飘气球9300个,合计落在美国本土约173个。炸死6名美国妇女和儿童。)

清波川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非常陡峻,终年蒙在烟霭里。山坡上的杉林青翠挺拔,给人一种山野峥嵘、人变得渺小了的感觉。美奈子一个人从杉林中穿过,经过龙安寺和高山寺向清泷川上游走去。小径婉蜒,通向那个小山村。林中小径上的水气打湿了她的脚,她的心却获得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净化。日本列岛在危亡之间,男人效命沙场,女人在车间和矿坑里劳作,她想望能一个人在古代和自然界漂泊,安享一种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过了菩提瀑布,就是那个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并不打算进村去。从东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种农村和城市的妇女她都见到了。战争早已破坏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无论在岛国的任何地方,从冰封雪覆的北海道,到异国风光的琉球,她只能听到更多的苦难和血泪。她不想再听了,她丝毫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处有一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虽是五年前的事,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现在日本国内的汽车和汽油比金子还贵重,公共汽车已经很少开了。她想等一辆顺道的汽车回去,归程毕竟很远。

她还没走到车站,一辆烧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车从对面山路上开来。她拼命跑上路基,向汽车挥挥手。但是看到车里坐满了军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个树墩上。军人她早就见够了。

汽车冲过她,扬起尘土,她把脸避开。突然那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强健的军人打开车门向她走来。“是金田美奈子小姐鸣?”

她转过脸,立刻认出是杉本瑞泽。他已经佩戴着大佐的军衔了。

“杉本君吗?见到您真高兴。”美奈子双膝微曲,鞠了一躬。

“你怎么在这里呢?真设想到。”杉木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我走亲戚来的,杉本君,你呢?”

杉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灰影,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爽快地说:“我来接收一批神风特攻队员。我们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宾空战的战报看了吗?那就是大西中将领着我们干的。”

“是吗?”美奈子低下了头。“多谢你们了。”

“你是在等车吗?”杉本看看美奈子。“上我们的车好了。我们去京都。”

“太感谢啦。”

公共汽车是一辆被征用的旧车,里面坐着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已经穿上了军装,但没有领章。他们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异,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的难受,也有的带着一般年轻人的好奇心。“将来的战争,就要靠他们来打啦。日本已经研制出一种‘樱花’炸弹,由人来操纵,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飞机都快。直接撞上美舰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条军舰报销掉。听说,发动机的技术还是从我们的盟友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可怜的德国人,快撑不住啦。将来我们要对抗全世界的军队,这也是日本人的荣誉呀!”

太平洋战争打了三年后,军人们已经无所忌讳。什么保密呀,军纪呀,滚蛋吧!敌人早已经缴获了足够多的文件,俘虏了大批人员,该知道的都知道丁,不知道的也不值得打听了。相反,军人们还喜欢向自己的相好弦耀自己如何如何,显示自己从事的工作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到了京都。他们下榻在中京闹市区的一家著名旅店里。旅店是和式的。有花园和池塘,非常优雅。店老板认出美奈子来,满脸堆笑,把她和杉本让到本店最好的房间里。窗幔是古雅格调的山水有禅绸,漆桌上放着江户泥金画的砚石盒,墙上挂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和一幅藤原时代的书法条幅。酒送上来后,老板谦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画师的《山水长卷》屏风后面饮开了。

菜饭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伊万里青蓝瓷盘里盛着竹叶卷的寿司,里面还有切得薄薄的家鲫鱼,另一包竹叶打开,竟是美味的鲷鱼片。汤是豆腐皮和香菇汤,酱菜是本地的天蓼特产。还有鳗鱼,连美奈子也很久未见了。“天麸罗”和“奥殿”都地道极了,酒也是味道醇浓的日本酒。昨天还在吃“浆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梦境,仿佛是战前的日本,仿佛是她刚走红的那个时候。

“喝吧。”杉本劝说。“这些都是招待神风特攻队员的。你看这鳗鱼做得多好,我也是自从开战以来就没尝过啦。请原谅,我不客气了。”

难道美奈子会客气吗?她都快饿昏了,她觉得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等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几分醉意。美奈子对杉本充满了柔情,她的那副样子,在杉本眼里,越发娇媚。杉本一手搂住她细嫩的脖颈,另一只手猛地把她抱过来,他的劲真大,几乎抱断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觉得很舒服,很满足。她把脸压到杉本胸膛上:“真幸福!现在让我去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啦。”

杉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是神风队的指挥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国军舰上撞得五脏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美奈子的话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的心。在这个蒙蒙烟雨的古都,苍茫的松杉林中,身边伴着一个恋着自己的美人,反衬出沙场的凄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幸福不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而是在生活中存在的实体。你认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他抚弄着美奈子乌黑的秀发,抚摸着她玉脂般的肌肤,向她讲起远方的故事。他略去了血腥的,单讲菲律宾的鲜花:紫藤色的睡莲花、洁白的茉莉花、五颜六色的鸡蛋树花,深红、墨红、咖啡色、金黄色、宝石蓝色,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以往粗鲁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见了。他虽然讲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珊瑚沙岸和马尼拉湾难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觉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动。如果不是战争,这个花的世界就会永存在他俩的脑海里。

突然,大地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熟悉极了,难听极了。屋外阳光灿烂,京都也会同东京一样遭到B-29的空袭吗?

杉本一下子窜出门去。他动作之快,美奈子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大地又摇撼了几次。杉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震。日本人难道荔怒了天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