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少将疲惫,沮丧,脸色青黑。连日的苦战把他折磨得落了形。他年事已高,早该退役,军部里的熟人们把他安排在后方的马里亚纳群岛,已经算是尽人情照顾他了。

他不适宜在前线作战,冲锋陷阵对他这个日俄战争时代的老兵来讲,应该是年轻人的事啦。

现在,塞班却整个陷在战争的搅肉机中,他已经感到那机器的牙齿,正在一下下把他的老骨头磨成碎粉。

就他这个岁数和他这个职位来讲,他指挥的塞班防御战打得满够意思了。他只是第四十三师团的师长,一位前线的将军。岛上三万名各种番号的陆海军部队和后勤部队都归小畑中将管。三十一军军长小畑,还兼任了中太平洋战区司令。小畑中将上面还有南云忠一中将。南云虽然在珍珠港和印度洋屡建战功,圣克鲁斯一役也并未败阵,不但没升为大将,还被贬黜到塞班来当个地区舰队司令,而且手下连条重巡洋舰也没有。塞班岛上还有第三位中将、中太平洋潜艇部队司令高地。由于小畑视察帛琉防务,正遇上美军围攻塞班,不得不滞留在关岛上。南云和高地都是海军人员,他这位五十九岁的老头子只好挑起重担。

他已经坚持打了二十天了。

这是一场多么众寡悬殊的战斗哇!他顶住了斯普鲁恩斯上将的第五舰队,顶住了特纳中将的美国联合远征军,顶住了霍兰德·史密斯中将的第五两栖军。敌人有森林般的舰艇,乌云般的飞机,从未见过的齐全的登陆装备:火箭艇、蛙人水下爆破队、指挥舰、两栖坦克、谢尔曼战车、喷火坦克和步兵火箭筒。舰炮随叫随到,飞机日夜狂袭,见人就打,塞班早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他没有援兵。小泽的舰队也被米切尔中将顶回去了,听说还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他的官兵无法休息,轮换,苦战连绵,人人耳朵发聋,手脚发软,全身都被硝烟熏黑,衣脸凝着血痂——敌人的或自己的,士兵憔悴不堪,军官状同梦游,医院早就“堆”满了伤病兵。没受伤的也有不少患了战争歇斯底里症。斋藤的士兵几乎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睡不上觉,弹药也所剩无几。如果要问此刻他们的愿望,恐怕是吃顿好饭,喝瓶好酒,然后两腿一伸睡过去。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了。

塞班战役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美军两个陆战师在“卡钳”钳顶的西南海岸平行登陆。刚好在两师之间结合部的地方,有一个恰兰卡诺阿村,村的背后是苏苏珀湖——一个浅水的清澈小湖。日军利用恰兰卡诺阿的既设阵地顶住了美军狂潮般的进攻,并且分割了“海魔”师和陆战四师。美军囿于拥挤的滩头,被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和两个“钳爪”——纳富坦角与卡格曼半岛上的大口径炮和迫击炮大量杀伤。整个战役,历时达一周。

美军用舰炮和空中攻击,加上刚上滩头的陆炮“软化”了日军炮兵,终于攻占了塞班的整个南半部。这时候,霍兰德·史密斯中将投入了战略项备队——步兵二十七师,夹在“海魔”和陆战四师中间,沿岛的横截面一线向北平推。在塔波裘山、提波帕勒山、“死亡沟”和“紫心山脊”这一系列横亘全岛的险峰恶谷之间,美军遇到了顽强的阻击。西岸的“海魔”和东岸的陆战四师都是精锐的老兵,奋不顾身地夺路而进。由于陆军的战术是先飞机,后大炮,再冲锋,一旦遇阻,就等炮兵把敌人据点打掉再说,因而进展缓慢。形成了一个大U形战线。霍兰德本来在马金岛战役中对二十七师师长拉尔夫·史密斯少将就啧有怨言,他认为拉尔夫指挥太差。这次在塞班,他的老毛病又重犯了。霍兰德断然在阵前撤换了拉尔夫·史密斯少将,启用贾尔曼少将当师长,爆发了陆军和陆战队在大战期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幸而,新官上任,奋勇争先,拉平了战线,到七月六日,美军已经拿下了全岛的五分之四,包括首府卡拉番,那是被惠特尼团攻占的。为此,惠特尼上校专门把他的团队在瓦胡岛的一个镇上进行了巷战训练。

现在,日本人没咒可念了。他们只盘据在“钳柄”处的一小条狭长的北部沿海平原上,只有几个平缓的小丘尚能一守。崎岖陡峻的山地几乎全为美军攻占。如果说,登陆一周以后,斋藤将军还指望帝国可以救他一把的话,那现在,他已经彻底地绝望了。

斋藤中将向参谋竹内大尉要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着——虽然他很渴。他想镇静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同时思考最后的一步。他的手在发抖。每逢美军炮弹在他的山洞指挥所附近爆炸,手就抖一下,茶水就溅出来。完全是神经质。老不中用啦!他很丧气。

他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军人的职责。他的部队是第一支在日本领土上作战的部队,而且全力以赴,他经过拼杀。他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内阁,虽然他对东条英机那伙统制派军人很反感;他对得起已经战死的官兵们,他能进靖国神社。

他杀死了那么多美军。因为日本人很苦,美国人也会很苦。

他守了那么长时间,拖住了特纳的部队迟迟不敢进攻提尼安岛和关岛,给那里的守军争取了时间来加强防御,他打乱了尼米兹的进攻节奏,为日本的政界和军界人物争取了决策的时间。无论从哪一个国家的军事操典上来说,他的防御都可以打满分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淮备的时间太仓促,许多工事来不及修,水下爆破物和滩头障碍物还来不及布——虽然他指示士兵在塞班东西海岸的滩头树起了十英尺见方的组字标语牌:Welcome the US MarineC orps!(欢迎美国海军陆战队)

然而,即使他来得及干那些事;即使他的兵力比现在还多,武器比现在好——假如洛克伍德那些遭瘟的“鲨鱼”不吃掉援兵和物资的话,那么,他还是无法打赢这场战役的,无非多拖一些时日、多杀一些美国兵、也多死一些日本兵罢了。

天空和海洋都是敌人的,他的兵源和弹药总要耗光,而敌人则源源而来,没有穷尽。这种失去了制空权和制海权的岛屿战争注定要失败!

要是按欧美国家的军人传统,斋膝可以体面地投降了。

然而他却是日本人。

他的一生都受的是武士道的传统教育,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岩洞里的碎石屑和砂粒不断地被震落下来,他也顾不上去撩了。他让竹内参谋去喊传令兵。一会儿,十几个疲倦肮脏的传令兵来到岩洞中。他记不起他们的脸和名字了。虽然,他过去同传令兵们混得很熟,他们一宜把他当成长官和长辈。

塔拉瓦战役以后,日军的通讯系统做了一些改进,比较能抗住美军没头没脑的舰炮了。但是塞班作战已经历时半个多月;电话兵死的死,伤的伤,传令兵也常遭到美机的射杀,只有夜里才安全点儿。斋藤的整个通讯连几乎被打光了。一支由文职人员和勤杂人员组成的通讯小队担起了任务,难怪面生。斋藤看看这些白面书生,挺为他们惋惜。岛上日军的残部早让美军分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建制都消失了,同他们联络是极端危险的任务,弄不好还会落入美军的手中。

他走到这些年轻人面前,同他们打了个招呼。“诸君,这个命令很重要,也许是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啦。”

通讯兵们几乎呜咽起来。

“我很相信诸君。你们不能带任何书面的命令,否则会落入美军的手里。我只要求你们下达这样的一道命令:所有部队,除留下小股掩护兵力牵制前沿的敌人外,二十四小时内全部到马肯肖村来集结,不得恋战,不得违抗。诸君,请带好你们自己的手榴弹,无论出现任何情况,决不能活着落入美军手里。记住了吧?”

通讯兵们齐声回答:“记住了!”虽然大声回答,但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他们行过军礼以后,斋藤再次说:“拜托诸君啦!”

通讯兵走了,岩洞中又空寂下来。斋藤叫过竹信,向他吩咐了几句,竹信也走了。他去马肯肖村,那是日军占据的塔纳帕格沿海小平原上唯一的渔村,也是日军手里最后一个有房屋的地方了。

斋藤靠在椅背上。

司令部里堆着破破烂烂:用空的弹药箱,急救包,撕破的防毒面具和一铁皮桶水。自从升战以来,水就没换过,早臭了。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对着岩洞口,没有子弹,很碍事。斋藤最大的苦恼就是弹药几乎全部用光了。

这一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被压垮了。有些年轻兵发生了恐惧感,一见人影就嚎叫:“美国兵来啦!”相反,塞班本地的日本居民倒配合密切,送粮送水,抢救伤员,甚至持枪作战,最后同士兵们死在一起。

斋藤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老痰。他捂住发痛的心口,打开电台的接收机,太空中传来“沙沙”声,电台还可靠。

电台中传来户栗小姐甜甜的英语,难怪美军叫她“东京玫瑰”。他又把频率旋钮扭了一个角度,收到了东京的日语广播。播音员用斋藤熟悉的调子向日本人民宣布,在马里亚纳海战和塞班岛战役中,日本的步兵、飞机和军舰,消灭了多少敌军,打沉了多少敌舰,击毁了多少架飞机。数字大得让斋藤将军感到脸红。然而很大的一部分却是他自己报上去的。他欺骗军部,军部欺骗国民,整个大东亚战争在欺骗的帐幕下渐渐输掉。美国人是遭到了损失,但根本没有那么大,恰恰相反,他们的重轰炸机马上可以利用塞班去点燃东京之火,到那时候,一切欺骗和谎言的遮羞布将被焚烧,而赤裸裸的残酷战争现实就会暴露在国民的面前,今天是塞班,明天是日本列岛!

连续的咳嗽使他无法休息,就又把电台调到美军的军用频率上。他在陆大英语学得很好,能读济慈的诗,可他不喜欢那位英国诗人。斋藤听到扬声器里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懂的语言,仿佛房角老鼠们的闲言碎语,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哪种语言,清晰地响在塞班的天空中。

哎呀!到底是人老了,怎么这么糊涂!这是美军的印第安人报务员在用他们的土话通讯。刁钻的美国佬,竞用这种古怪而鲜为人知的语言来进行保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想到了!日本人又是多么粗心,战争快打到本土才对士兵进行简单的保密教育,无非是把日记本撕掉等等。

其实,输了就是输了,别那么不服气。两年半前,没有靠这种印第安土著通讯兵,日本人也赢了。日本军队把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澳洲人、中国的中央军都打得落花流水。多么值得自豪。那时觉得自己事事都好。现在颠倒过来。敌人掌握了主动权,觉得人家事事都好。成功有一百个父亲,失败却是一个孤儿!

斋藤终于平静了。他从一个临时用弹药箱拼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细心的竹内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开始在一张印有固定格式的命令书上写字。手老发抖,炮弹越来越密集,他恨自己老而无用。他一点儿也不怕死,只是折磨他的战斗打得又苦又长,仅仅二十天,仿佛过了半辈子。

“……敌人的野蛮攻击仍然在继续中……在猛烈的弹雨之下,我们只是做徒然的牺牲。无论我们是攻是守,结果都是同归于尽。

“不过,在死亡中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发扬日本人的人格。我决定率领所有剩下来的部队,再向美国鬼子做一次打击。把我这老骨头留在塞班岛上,来当作太平洋上的长城。

“我将向前面的敌人冲去,诸君,跟我来吧!”

他总算写完了这道书面命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出岩洞。炮声渐稀,也许美国兵打累了,要休整一两天——一周前他们就那样做过。也许敌人正在准备发动新的攻势。反正战场安静了。

岩洞口,阳光越来越亮,到底是阳光,而不是几天来不离他的烛光!天气晴朗,海面平静。如果没有战争,塞班的早晨是美丽的:绿油油的甘蔗林、古典的日本式木屋、梯田、榕树、挺拔奇秀的石灰岩山峰和溅起雪浪花的珊瑚礁盘。

战争把秀丽的海岛和岛上的日本居民都毁灭了。它一定会变成美国的领土(他没左想这里原是德意志帝国的属地),那些白鬼子会当上这里的统治者。本地那些卡莫罗族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老美们去当厨师和佣人。而日本妇女却会被强奸,日本孩子会被教以英语,最后告诉他们,塞班从来就是美国的领土。

当天夜里,他通知竹内,到时候了。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他重新深入岩洞,用一个废汽油桶里的水洗了澡,水很脏,将就一点儿算了。现在又不是上东京的清柳。他擦净身子,给家人写了简短的遗书。他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然而往事如烟,根本睡不着。他常听人说:“老人怕死”,实在不假,他竟然无限眷恋起这个世界来。他甚至恨那些军部的头头,头脑发昏,盲人瞎马,疯狂地往别人的国家里钻。当时,他也为陆军的武功高兴过。现在输了,连自己的领土也保不住。美国人会一报还一报的。

拂晓时分,他走出岩洞,在洞口外,竹内俊三参谋给他铺了一张军用毛毯。他的私人厨师多喜勇把饭菜端来恭敬地放在毯子上。在塞班全岛濒临毁灭的时刻,这一餐饭简直是神明的圣宴:

暴腌的方头鱼、蟹罐头、裙带菜、咸萝卜条,最后还有一瓶日本清酒。

斋藤对这“桌”饭席始终感到难以思议,塞班岛树焦石烂,许多部队没正经吃过一餐饭,多喜勇怎能保存下这么多精美难得的食物,并且麻利地把它们做出来?或许,多喜勇从一个日本厨师的本能感觉中,已经悟到这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位斋藤又感动又伤心。但愿当时多喜勇准备的是庆功酒。

斋藤看到酒莱,感到一种故国和家园的气纷,这是地道的家乡菜呀!他的思绪飞到了神奈川和富士山,想起雪国的冰霜和热闹的年节,许许多多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们在欢乐地说笑和跳跃。但他决不会想到——日本军人的屠刀已经宰杀了千千万万的亚洲人,并使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少女被强奸,老人被剖腹,成千上万的村庄在皇军过后沦为一片焦土,无数人的生活、生意、学习、劳作甚至生命统通被日本恶魔打断,而日本人企图成为凌驾在亚洲人之上、甚至世界之上的奴隶主和帝王。

真是恶有恶报!

哎,老人多虑。斋藤觉得眼泪快下来了。他咬咬牙,斥责自己没有去死的勇气。他每样菜都夹着吃了一些,味道可真好!西天去的路上怕是不会饿了。

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又恢复了射击,烟团腾起,弹片呼啸,破坏了宴席上的肃穆气氛。

斋藤开始向他的幕僚和下级军官一一告别。当他同松田大佐握手的时候,颤巍巍地对这个步兵一三五联队长说,“我老啦。冲不动啦,以后的事就拜托松田君办吧。”

结实。矮壮的松田大佐向他深鞠一躬:“一定照办。”

现在,斋藤中将看了一下太阳,又看了一下手表,正午十二时,影子正北,他转身,面朗着北北西方向,那里是东京,天皇陛下正看着自己的军官。

阳光很明亮,亮得耀眼,不过他背朝着太阳。天也真好,蓝得透明。海也平静了,这段时间本该是风暴季节。

他瞟了竹内俊三参谋一眼:“竹内君,我怕是手不灵啦,就请你多关照一下吧。”

他默念了祷词,谁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竹内大尉端来了净水和白布,另一位军官递给他一柄短剑。

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很慢,似乎对生命还想多做几秒钟挽留。美军停止了打炮,难道他们不打算在今天发动进攻了?

斋藤用白布裹住短剑柄,运气凝神,猛地将剑刺入腹中,血流出来,痛苦的感觉象电流似地传遍全身。他青筋暴突的手发抖,求生的本能使他几乎无法继续刺下去。他咬咬牙,拼命用双手搅动剑柄,汗从脸上淌下来,他最后又责难了自己。

他还是乞求地看了竹内一眼。竹内一个箭步跃上,用南部式手枪对准他的额头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