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扫开了云层,露出无垠的大海。海面上布满了战舰,有的象甲虫,有的象火柴盒。它们都把炮口伸向天空,随着炮口的闪光,一颗颗炮弹和机关炮的彩色曳光弹,越变越大,从杉本飞机的前后左右飞过,在各个高度上炸成灰色的烟团。烟团同飞机的白色雾化尾迹交织起来,象一张其大无比、纠缠不清的破鱼网。

杉本瑞泽少佐终于赶到了马里亚纳海战战场。战场狰狞而恐怖。日本飞机被蓝机身白五星的美机追逐着,不断地起火掉下海去。残存的日机会生忘死地攻击美国航空母舰,多数也被防空炮火击落。纷纷扬扬的银色铝片弥天飞舞,宛如春天里上野公园纷飞的樱花瓣。

杉本躲入一片云中,冷静地判断了战局。美军母舰几乎没有受到损失,原来的十五艘还是十五艘。他对观察员的虚假报告感到心痛。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军部的一群人就一直靠虚假的战果来指挥战争。把失败说成“转进”,把自己的损失加到敌人头上,把敌人的损失夸大,甚至无中生有地编造。

没有工夫去追究谁的责任啦,现在,要紧的是:立即找到一般母舰,把它干掉。

他看出美国战斗机的拦截很有组织,高射炮火打得又紧密又有章法。他从耳机里听出日本的空中协调员立花正男中佐的声音。每当立花组织一批飞机从某个方位向敌舰袭击,美机也随之而去,仿佛立花中佐也在指挥美机似的。

一切都明白了。

美国人破译了立花的密语,全部情况一目了然。狡猾可恶的美国佬!采用的是贼摸鼠窃的方法,不敢象武士一样光明正大。也许,击落山本大将座机;也许,中途岛海战的惨败,都同出这一辙!

他立刻向立花中佐报告。他建议所有飞机各自为战,“用撞击的办法也要击毁敌人母舰”。

日本飞机的大编队开始解散,象一群四散的惊牛。它们从平面和垂直空间向各个方向乱飞,采用单机、双机和小编队,打乱了美机的战术。“恶妇”机和F4U“海盗”机企图把它们赶回到大编队中,仿佛一群牧羊犬。这种战术和反战术,很象采用“狼群”方法围歼庞大护航队的潜艇海战。

杉本的飞机被面架“恶妇”机追逐着,一串串火红的机关炮弹从座舱上飞过。他的机枪手用机枪反击,尽可能地干扰敌机的射击轴线。杉本回过头,看到“恶妇”机上漆的蓝魔鬼——撒拉丁天使,又是可恶的433中队,这回轮到他们报仇了。他回想起圣克鲁斯海战中他击落的那个孩子脸的“蓝魔”中队飞行员。

九七式轰炸机抖动了一下,恐怕是被击中了。杉本一回头,看到担任机枪射手的无线电员——他并不认识,他是临时才用这架轰炸机的——半个身于全被打烂了,后座舱盖连同机枪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咬咬牙,把飞机降到海面高度,立刻又遭到几艘水面舰艇的射击。他的生命就在天上的死亡之网和海面上的死亡之网中间,稍有差迟,就一命归阴。

他又拉起了飞机,钻入一片云中。他想到海面上对空射击最密集的射束源,那里一定是美军的航空母舰。他垂直俯冲下去,象铅坠似地钻出云层,直扑海面。果然,那里有一艘航空母舰。

他直到贴近海平面了才改平,机翼几乎掠着浪花,距那艘航空母舰侧舷仅仅三百码。他看清了它的舰名和海军编号——“黄蜂”号。它就是新的“黄蜂”号,老“黄蜂”号早在瓜岛战役中被日本潜艇“伊-19”号击沉了。

“黄蜂”号的侧影迅速变大,杉本看清了岛形建筑周围惊慌的人群。他把死亡带给他们,他们本也是一群播种死亡的屠手,秒钟前,还用他们的飞机和高射炮象打鸟似的杀死一批批日本年轻军人。杉本看到一位缀着金丝肩章的军官,衣服穿得好整齐,仿佛去参加一场舞会,正在塔台的大玻璃窗中张开双臂。他的脸本来就白,现在却发灰了。

他在距“黄蜂”号五十米处投下重磅炸弹。炸弹象打水漂石子一样从海面上反弹起来,从侧面击中“黄蜂”号的舰身,一下子就钻到舰腹中去了。

杉本拉起了飞机,听到“黄蜂”号里发生的爆炸。他回过头,“黄蜂”号的甲板在燃烧,火光是蓝色的。原来,他要的“结实的家伙”是一颗白磷燃烧弹。

九七式飞机刚刚贴着“黄蜂”号的飞行甲板飞过,机翼砍断了一根通讯天线。杉本瑞泽再也顾不上美国舰队了。他运气算好,找到一片浓云。他从罗经上辨出了关岛的方向,径直朝奥娄特机场飞去。

关岛被灰云笼罩着。风把云层时时撕裂,在一刹那间,杉本看到了关岛。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九日以后的日本所有地图上,都已经把它改成了“大宫岛”。

从空中看去,关岛的形状像一只缺底少帮的俄罗斯破毡鞋。青翠的阿路托姆山耸立在岛中央,约三百米高。靴口是里提纳安角和帕提角,靴底是阿普腊港。靴尖上有一座比阿路托姆山还高的兰兰山。关岛有三个机场:奥娄特机场、德德多机场和提延机场。提延的跑道太短,杉本选个了奥娄特。杉本早就听说:关岛有各种名酒:西洋酒和日本酒。因为它早已被建成太平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岛上的供应是前线岛屿中最好的。在原美国总督府所在地阿格拉镇上,还有一家挺不错的妓院。这种享受对前线苦战的官兵实在是极大的诱惑。

想到妓院,杉本又想起了金田美奈子。她现在怎样了?在战争的磨盘里,士兵的生命是多么微渺。战争过后,活着的人会在靖国神社里给他烧注香,其他的人早把他忘掉了。然而女人们总是存在的吧,她们总归能活下去。也许因为她们的平庸,她们才善于熬过痛苦,比男人长寿……

他降到五百米高度。关岛上到处是烟云和火光。三个机场上都腾起巨大的烟柱。原来,美军安斯沃斯少将的舰队日日夜夜炮击着关岛。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各种轰炸机也轰炸着三个机场上的飞机和跑道。杉本降到了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才看清奥娄特机场上弹坑如麻,其中有些是五百公斤半穿甲弹掘出的深坑。弹坑张着虎口,准备把累遭磨难的杉木吞下去。

杉本同奥娄特机场的塔台指挥员板田少佐取得了联系,被允许降落。在主跑道旁边,有一块平坦的田野,杉本选中了这块“干净”的地方。

他从阿利凡山西麓斜飞,在苏迈镇上空转了75度航向,正对着奥娄特半岛。油已经烧光了。衰竭的中岛引擎发出辟辟啪啪的响声。在五十米的高度上,杉本几乎是本能地回了一下头。

三十多架蓝色的美军“恶妇”机和“海盗”机压在二千米的高度上,在空中盘旋,其中二架一见杉本着陆,就象鹰隼般地从空中扑下来。奥娄特机场周围的高射炮立即开火,迎头拦击美机。这批美机是从第52航空母舰分队的“散加芒”、“苏万尼”、“珊瑚海”、“科雷吉多尔”号护航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由拉格兹德尔海军少将指挥,一直压在关岛上空。它们不仅随时打掉从关岛起飞的日机,保护米切尔的58舰队,而且封锁机场,把小泽的飞机也收拾干净。丰田和小泽精心策划的“穿梭”轰炸,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彻底失败了。

着陆不顺利。飞机发疯地颠簸跳跃,九七式轰炸机的半个机翼折断了,起落架也不知飞到哪里去,最后机腹插入泥土中。值得庆幸前是:飞机没有烧起来,大约它一滴油也没有了。

杉本被倾斜、震动、撞击弄得麻木了。他仰在座椅上,咒骂着,几乎连舱盖也打不开了。一个地勤人员仿佛从地缝中钻出来,跳上他的飞机,帮他打开了座舱盖。他向杉本伸出一个大拇指,说了些什么,杉本没听清,机场周围的高射炮声响成一片,他只能看见那机械师的嘴在动。

机械师把他从座舱中扶下来,他双褪发软,由机械师搀扶着,走过了机场。杉本见到已经有四架美国飞机被高射炮打落了。关岛的日军高射炮奇准,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还从未有过,难怪那些“蓝飞机”躲在中高空的云层里!

杉本被扶进一个防空洞。这时,他才听清机械师的话:“少佐,您可真行!您叫什么名字?今天一整天,我们这个机场上来的舰载机全毁了,不是叫美国鬼子打下来,就是在跑道上失事了。怎么样?先喝杯酒吧,要白兰地还是日本酒?”

“白兰地。”杉本有气无力地说。他总算是信了关岛藏有好酒的传说。

杉本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周身热了起来。杉本的精力全部耗尽了,白兰地松弛了他的神经,侧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一个人把他抹起来,对他说:“杉本瑞泽少佐,第三十一军军长小畑中将要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