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在山野间扩散,越来越浓,把山谷填满。膨胀中的山峰,冒出火山的烟云。一大片火红的秋叶在雾中闪烁。远山,雾渐渐淡化,现出葱笼的森林。可以想象:阳光漫过树梢,给林间带来暖色。杏黄、金黄的败叶,悠悠落在腐叶层积的林间空地上。树桩上有苔藓,树枝间有小鸟和松鸡。黑褐色的火山锥上,一只鹰盘旋着。它似乎在打量摸接云底的硫磺气和火山灰组成的烟团....。

美丽的日本奥羽山岳风光变成了一幅油画。画嵌在混凝土墙的凹处,混凝土指挥部里有一盏气灯,灯光把画照得变了调子。

画的主人斜躺在藤椅上。他双手扶着战刀,眼眶深陷,胸部起伏,喉咙嘶嘶作响,酣声传了出来。指挥部外,战火已经把贝蒂欧变成一池沸腾的岩浆。士兵们在拼杀、流血、死亡。而这场死亡游戏的主要导演、海军少将柴崎却睡着了。

几个军官冲入指挥部,先是胆怯,最后鼓起勇气叫醒了柴崎。

“柴崎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睡者猛地跃起,准备拔出战刀:“谁?我睡着了吗?”他看看自己的卫兵。“怎么不早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卫兵提心吊胆:“一刻钟。”

“为什么不叫醒我?”

军官们面面相觑。

柴崎站起来,抖抖军装上的土,尽量挺直身子:“包围?敌人在哪里?”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在他入睡前,他的金字塔式指挥部周围已经全是美军了。指挥部的位置在美军红二滩头和红三滩头的两个攻击区结合部上,由于防御坚固,美军先把它绕道。现在,美军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它了。

参谋和军官们告诉他:敌人已经打到大门口,几个掩护着指挥部的据点,均被美军拔除了。

柴崎命令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士兵们稀稀拉拉来得不整齐,一些人无法来,必须在战位上顶住美军的攻击。一共来了二十四个人,一位军官报告柴崎,“能来的只有这些人了。”

柴崎铤起胸,向部下训示:“诸君,你们打得很辛苦,很光荣。我们在塔拉瓦的奋战,天皇陛下很清楚。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

“诸君,我们要同美国鬼子拼个死活,用我们的尸骨,筑起太平洋上的长城,以安陛下圣心,以平我国父老的焦虑,以保大东亚共荣圈。”

他挨个儿走过那些士兵,讯问他们的名字、籍贯、家中是否有父母兄弟。最后,他说,“去干吧。诸君,我平时对各位关照不够,今天大家要为国出力,拜托啦,咱们在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相会吧!”

他对一个看上去象孩子一样的日本兵笑笑,然后摘下眼镜来。擦了擦:“立花君,我想,明年,偕行会馆旁边的樱花会开得更好看吧。你的妈妈会给你祭上家鲫全鱼和栗子白薯泥团子的。多摩川上会放美丽的焰火。”

那个姓立花的年轻士兵抽泣起来。柴崎托起他的下巴,“哭什么,这笔账要记在美国人头上。”

他连想都没想,为什么他们要到远离日本五千公里的地方来,为了一个虚假的“大义”送掉性命。

他转向全体士兵:“各位,我先走了,大家跟着我。”他戴上雪白的手套,从刀鞘中抽出战刀。

所有的士兵都挤向门口,抢在位前面冲出门去。他笑了笑,表示谦让。人很快走空了,轮到了指挥官自己。他最后环视了一眼他的指挥所,金字塔式的寝宫,炮弹永远也打不烂,却被活人攻下了。

他看到了那幅画,一幅油画,用西洋的笔法画出奥羽山岳壮丽的藏王火山区自然风光。这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他远离家乡,挂着画,也就看到了仙台西部山区的家乡风光。

他突然厌恶起这幅面来。或许是他心情恶劣,或许是画家用了西洋笔调。他似乎忘掉了每每浮在脑畔的故乡故土:广濑川分开的青翠的仙南平原和宫城平原,古老的青叶域——奈良时期陆奥国的都城。桃山时期的豪华建筑大崎八幡神社,收藏着武士甲胃、书画、江户时代浮世绘的陆奥国分寺。青叶山、森林、断崖、六角塔、秋天的菊花祭、石碑、南小泉古迹、足利氏和丰臣秀吉的遗迹……仙台永远是那么秀丽幽雅。他已经将它忘却了。

他已经变成一种野兽的心理,一只困在笼中的豺狼,一只受伤的狮子。他要在血还没流干之前再扑杀最后一次猎物。儿女情长的人干脆别扛枪!

他挥起战刀,砍断系油画的绳子,他还来不及剁开油画,就听到门外大声的英语咒骂声,一般猩红色的火焰带着黑烟从曲折的盖沟中扑来,火焰喷射器!这伙可恶的美国鬼。他让开门,打碎气灯,倚在墙上,双手据住刀柄。门外,到处是厮打的人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号,短促的冷兵器撞击声和汤姆森卡宾枪讨厌的连响。

他什么都忘却了,他的心智集中在门口。他象一棵枯树。一片黑暗中,他听到有人朝门口摸来。来者绝不会是日本人。他清楚他的士兵决不会后退一步。

一串刺眼的卡宾枪弹从门外射入。子弹在水泥墙上来回撞击,发出震耳的音响。

一个美军跳进房中,打着枪,猫着腰,一付老兵架式。柴崎设理他。

又是一个。

柴崎躲在暗处,他听到他们在喊。讨厌的美国音。柴崎在陆大上学,英语很好。然而美国音同英国伦敦音差得太远,美国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英语。噢,日本也有四十六种方言。难听的美国佬的R音。

“没人啦!”“点灯吧。”他听清了两句话,在世界上的最后两句话,美国话。

柴崎大吼一声,抡圆战刀,拿出日本刀术的架式向一个美军劈砍下去——职业军官才有的完美动作。

那人吓呆了,直站在那儿,连动也没动,被柴崎一下子劈倒,像个草靶子。

柴崎移动步法,灵活地在指挥部的地面上跳跃,完全不象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南北朝时代的武士。

他砍伤了另一个人,劈倒了第三个人。屋于狭小黑暗,美军不敢开枪,哇哇叫着向门口躲。柴崎找到了一个军官,他凭直觉感到那人是军官,军官和士兵的区别在于:他的动作自然而符合规范,这是长年职业训练的结果,全世界一个样。而穿什么衣服,佩什么肩章,则并不重要。

那人正是他的目标。

他把那人逼到屋角。那人手一晃,一把匕首掷来,击中柴崎手臂。他手发软,还是挺住了。他再次大喝一声,拼尽全力,向那人斜肩夹背劈去。那人立在墙角,退无可退,惨叫着,等待死亡。

突然,一枪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稳,刀偏了,掠过那军官的肩头。几乎同时,四五支汤姆森冲锋枪在黑暗中响起来,又是一长串子弹从混凝土墙壁上反弹的混响。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先是亮了手电筒,一盏气灯也点亮了。指挥部的情况一目了然。

塞克鲁西斯用脚尖踢踢柴崎的尸体:“还是个他妈将军呢!他的英语着实带着拉丁腔。

“谢谢你,塞克鲁西斯。”艾伦·李上尉惊魂稍定。

“谁都会这么干的,上尉。”

一个尖声尖气的口音响起来:“哎呀!我看咱们中了头彩了。这指挥部里玩艺儿可真不少呢。”苏萨鲍斯基捡起柴崎的战刀:“上尉,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把战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货。”

艾伦·李两天之内两次刀口脱险,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战争中怪事多:有人打一辈子仗没破皮;有人头一次上阵就死了;有人靠一只水壶、一个皮带扣、一只塞满硬币的钱包活了命。突击排长看了看刀,眼睛亮起来,是一把罕见的珍贵战刀。

一个将军的战刀。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一幅画!”苏萨鲍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岛上找到一幅油画,画的完全是日本风景。真捧。这画我要了。塔拉瓦就这幅画还有人情味。”他从水泥墙凹处取出油画,抖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气灯下看。

“是一座火山。”他说。“可惜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这样它就更值钱了。连波士顿博物馆也没有这类货色。带战争味儿的纪念品。”

又是夜。又要胆战心惊和难以入眠。日军又要偷袭,士兵又要肉搏、负伤、阵亡。

在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线大大前移。美军有了足够的纵深,足够的武器,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惠特尼实在想睡觉。美军忽视了塔拉瓦日军的抵抗力,没留下足够的预备队。一伙人死伤累累,有人虎口余生,有人遍体鳞伤,有人害了战争恐怖症,在岩浆池般的海岛上,打了四十八小时,真难以想象。

日军的败亡己成定局,他们打得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均属上乘。换上欧美国家的军人,此刻投降已经相当体面。生命为胜利而牺牲就有价值,为注定的失败而死,则是徒劳的浪费。如果从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军旗讲,日军大可放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军人的价值观,既追求胜利,更追求死亡。

美军对敌人的奉陪,就成了惨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军舰,彻夜打着照明弹,照明弹的质量和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时候一样差:镁铝的白光夹着钠的深黄色光、锶的紫红色光、铜的绿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烟火。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嚼着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驿马车》中的好汉们一样,一把匕首一支左轮枪,等着预料中的敌人的反击。

惠特尼猜想今夜日军的挣扎会很疯狂。下午,贝蒂欧东头的敌人发动了一些小规模的冲锋,寻找美军防线上的弱点。日军受到沉重的压迫,必然作困兽之斗。惠特尼中校看到美军的掩体狭窄,特别不适于用冷兵器或肉搏,就从原定的守岛部队的装备中,撬取了—大批点45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发给士兵,以枪代刀。

他们也是同惠特尼一样的人。他们也在母亲的身体里吮吸了十个月的营养,然后睁开眼,光溜溜边象亚当一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受过母亲的哺乳,父亲的亲吻,祖父母的拥抱。他们啼哭、撤娇、上学。打架;有人学习好,有人总逃学。他们曾为某一道数学题而苦恼,为某句诗所喜悦。他们曾天真地看着小树和蜜蜂,玩着玩具,唱着歌。后来,他们大了,就和某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谈情说爱,或是笨手粗脚地干那件事。再长大一些,他们就开片店,或者摆弄机器,还有人去研究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奥秘……本来,这个阳光灿烂的星球是他们这伙年青人的。就是因为那伙日本军阀,操纵着那个古怪的野性十足的狂烈的民族,从四个小岛上发动了一场征服世界的战争。结果,他们饮恨在贝蒂欧的沙地上。那些日本鬼自己要寻死,非得拉上美国人一起魂归离恨天。

日本人如此难以理喻。惠特尼看过纽约百老汇上演的一出轻歌剧《蝴蝶夫人》,剧情讲一位轻薄的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同日本艺妓蝴蝶相好。她竟敢背叛自己的宗教去爱一个洋人,受到了亲友的普遍轻蔑。她不顾一切,生下了混血儿。花花公子平克顿随舰离去。日本女郎死守空阁等候负心的郎君,结果是平克顿妻子来日本,情丝顿断,蝴蝶夫人举剑自杀。

多么肤浅,对日本人多么不了解。除了自杀有真实的背景外,作者对日本一窍不通,连日本人姓名中究竟有没有“蝴蝶”一词也没调查过。这只蝴蝶可以换成中国姑娘、东南亚姑娘、印度姑娘,俗不可耐。据说还是名戏。谁也不懂日本的民俗,什么花道、茶道(用三小时去喝一杯茶!)、柔道和他们古怪的语言。美国人形容困难常用一句比喻:“比学中国话还难。”其实日本语比汉语更难学。然而它的音序如此有规律,使詹姆斯·小罗奇格特上校破译了他们的密码,于是有了中途岛大捷,连山本元帅也因为他的语言被破译而遭身亡。

日本人到底为谁生活,又为什么而生活呢?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什么是他们的亚里士多德式的“理念”呢?

他记起自己在瓜岛上俘虏的一个日本兵。他叫田谷兼久郎。被俘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惠特尼背着他时他还咬自己恩人的脖子。惠特尼没打死他,而让医生救了他的命。后来,田谷感恩不尽,情愿侍候中校一辈子。

如果田谷在,是否可以让他喊喊话呢?

有人在用日语喊话,然而决不是田谷。日军猛烈的夜袭开始啦。

日本兵狂呼着“万岁!”从黑暗中冲上来。

美军的机枪响了,炮响了,照明火箭窜上夜空。日本兵暴露在照明弹下,被枪弹打倒。剩下的继续冲锋。倒下的人中有的艰难地往前爬,于是再次被打倒。刺耳的嚎叫声夹在枪声中,异常凄厉。

终于,有几个日本兵扑入美军的工事和掩体中。他俩用刺刀和战刀同美军格斗。有的日军被杀死了。有的美军士兵没受过夜战训练,吓得窜出狐洞,在黑夜里狂奔,立即被乱枪射杀。防线出现了缺口。

一大股日军冲入缺口,在美军防线后面到处乱钻,到处喊叫。有的日军跳入美军战壕,不等美军开枪,就拉响手榴弹和美军同归于尽。一个日本兵身上绑着炸药包,他刚冲到一辆谢尔曼坦克前面,没来得及拉响炸药就被打中了,炸药炸毁了坦克。

闷热无风的塔拉瓦之夜,军舰探照灯的蓝光、照明弹的黄白光、喷火器的红色火光和曳光弹五颜六色的光带在贝蒂欧岛上穿梭交织,宛如纽约无线电城的辉煌灯光和夜景。

惠特尼中校处境险恶。一股日军渗透了战线,钻入后方。这批日军来得有组织,有战术,根可能是贝蒂欧东头的生力军。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潮水般冲击美军阵地,终于冲决了堤防。

惠特尼立即调兵遗将,派预备队封锁了缺口。然后,美军冒险用大炮射击前沿阵地。有些切短了引信的炮弹出膛三百码就爆炸了,把活人和椰树一起齐刷刷地砍倒。

一股渗透过防线的日军一直到达滩头附近。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一群夜袭的行家里手。他们脸上和战刀上都涂了焦油,没有咋呼,不事声张,一枪不发,象一群鬼魅。他们地形极熟,找到了几个有灯光的碉堡,分头堵住。几乎同时发一声喊,冲将进去。

里面正是美军的野战医院,到处是医疗器械和伤员。军医紧张地在气灯下动手术,男护士们忙着包扎、喂药、扶血浆瓶、递器械。有的伤兵被麻醉了,躺在临时拼起的手术台上,衣服被剥光,伤口消了毒,单等开刀;有的伤兵已经服了吗啡,昏睡过去,他们在梦中呓语,或是呼唤家人与女郎,或是咒骂塔拉瓦环礁;一个随军牧师在为伤兵祷告;一个伤兵正在服药,水到喉咙,立刻噎住了。

一群东洋杀人魔王冲入地堡,杀气腾腾,双手挥刀,闪电般地挥砍、劈斩、挑刺、杀戮。日本从未参加日内瓦公约,从不遵守公约。他们所到之处,到处都留下大屠杀的记录。面对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医护人员,他们毫无人性地屠宰、切割。魂飞魄散的美军筋断骨折,身首两分。气灯打破了,一片黑暗,掩盖了圣。巴托罗缪之夜般的惨状。

惠特尼调来的陆战队员紧跟在他们后面。洞内漆黑混乱,美军不敢冒险,只好堵住洞口,投进一颗颗手榴弹,把日本妖魔连同洞内的伤兵、医护、随军牧师一同结果。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惠特尼打着手电冲入一个地堡。里面的情形惨不忍睹。他找到一个日军军官,他还没死,手榴弹弹片崩得他全身都是血。他身上还缠了一条绿色的降落伞绸布,上面写着日语:“铁血报国,粉碎白鬼。”落名是松尾敬公海军大佐。据已捉到的朝鲜苦役供称:松尾是贝蒂欧岛上仅次于柴崎的主要指挥官。

松尾被手电照住,还是一脸凶相,不停地咆哮,用模糊不清的日语咒骂。他的气管被手榴弹片割破了,嘴里喷出一股股血沫。

惠特尼连想也没想,掏出手枪,对准松尾的脸,扣动了扳机。

他旁边一位美军军官说,“如果你不干,我迟早也要干掉他。”

他是艾伦·李上尉,惠特尼听出了他的声音。中校说:“李上尉,我是查尔斯·惠特尼。我想,今天晚上,这儿没事了。”

李握了他的手,“中校,应该是早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