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大个子,别光在那儿站着,过来帮把手。”通讯兵柯克叫住一个东张西望的人,他个子很高,钢盔压得很低,穿着军便服,毫不起眼地混在绿滩的人流中。

柯克正在搬一箱电池。这是专供TBY电台用的,每箱十块,共重二十公斤。这种箱子外号叫“匕首”。两边有铸铁的把手。他叫来的那人,把两箱“匕首”叠在一起,从登陆艇上搬到滩头的通讯中心,它设在绿滩一座完好的大防空洞里。

他们搬完以后,柯克请求那人再帮他搬一趟,那人犹豫了一秒钟,终于答应了。事完以后,柯克递过去一支烟:“谢谢你,老兄。”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柯克猛地看到他的领章上有一颗将军星,不由得楞住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话,“谢谢您,军长。”

霍兰德·史密斯少将早消失在人群中了。他登上绿滩以后,并不去干扰八团团长布朗宁上校。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幕僚,到处走走,看看。他,霍兰德·史密斯必须在贝蒂欧。

选择绿滩登陆,实属霍兰德一着高棋。他看到红二红三滩的空间已经饱和,把八团其余两个营派过去,只能增大伤亡,破坏惠特尼部队的战斗节奏。于是,他选择贝蒂欧之鸟的头顶部登陆,重新开辟一条战线。

登陆出乎预料地顺利。八团占尽了潮水(中午的那次“高的小潮”)、突然性、日军穷于应付红滩、D日的舰炮大多落在绿滩区之便,一举抢滩成功。在七百五十码的滩头上,一字儿排开八团的全部人员和装备。一个连的谢尔曼坦克隆隆作响,辗向敌人的工事。炮兵连也开始放列。霍兰德帮他们安好大炮。每一门炮刚进入阵地,霍兰德将军就命令它射击,决不让日本人喘息。他同炮兵们一起,在沙滩上用手滚着炮车轮胎,陆战队炮手们深为感动。可要是他们的炮打偏了,他就大声喊叫,命令他们重新测距瞄准,他躺在两门大炮之间,用望远镜观察目标,一旦打中了目标,他就像一个足球迷一样为自己的球队高声喝彩。

礁湖中的驱逐舰继续向贝蒂欧之鸟的鸟尾方向打炮。由于岛上美军越来越多,并且犬牙交错地同日军混在一起,舰炮打得格外小心。鸟尾部分不到三百英尺宽,大部分炮弹都打到海里去了。

蒙哥马利50-3特混舰队的飞机仍在继续助阵;虽然阿尔弗雷德·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本人亲自打过珊瑚海海战,经验丰富,但“埃塞克斯”号、“本克山”号都是新舰。舰上新兵多,老兵少,那伙“雏儿”们投弹技术太糟糕。他们根本不象是素以精确轰炸著称的母舰航空兵,倒像是开B-17轰炸机的那帮吊儿郎当的陆军航空兵少爷。下午两点钟,霍兰德·史密斯正在同几个炮手一起喝汤吃面包,一架美军TBF鱼雷机怪叫着俯冲下来,声音凄厉,大家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架复仇者式飞机的鱼雷吊架下悬挂着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它正正地对准了炮兵阵地。

“我的天!”一位炮兵上士叫着,翻身钻入了炮位旁边的掩体。

雷兰德少将也看清了“复仇者”。他下令隐蔽,几乎在命令出口的同时,他也跳进一个日军挖的狐洞。这可不是演习!

那枚五百公斤炸弹呼啸而下,落在他们那个饮食摊子中间,不能再准了,连汤盘都掀翻了。

大家等了半天,炸弹没响。雷兰德将军带头钻出来,看到大炸弹钻入沙中,弹尾还露在外面,象一只头埋在沙堆中的驼鸟。

“继续吃吧。”霍兰德将军又拾起了饭盒,那几个炮兵也各自从掩体中钻出来,大家都很庆幸,要是炸弹一响,这顿饭怕要与上帝共同分享了。

“把汤掀光了,只好喝酒啦。”霍兰德·史密斯用勺子敲敲沙子外面的弹尾。“这个混帐飞行员同这枚不响的炸弹一样愚蠢透顶。”

尽管守着这个黑家伙吃饭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谁也没离开。他们就这样把后半顿饭吃完了,还喝了酒。绿滩只有巴掌大,躲也无处可躲。红滩比绿滩还拥挤,贝蒂欧实在不是可以久呆的地方。

另外几名陆战队士兵运气很坏。一枚航空炸弹落到两军交错的地方,把五名陆战队士兵炸成肉片。

总之,贝蒂欧的战斗激烈而又混乱。地方太小,人太多,工事太密集,火力太充足,象一群壮汉喝醉了酒,在一个挤满了人的澡堂子里舞刀弄枪,动一动就要伤着人。

绿滩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由红三滩头向岛于东头推进的美军却毫无进展。

陆战队员在登陆日死打硬拼的劲头仿佛消失了。既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消灭残余的日军只是时间问题。官兵们开始吝惜自己的鲜血。为什么不呢?不是有了大炮,有了坦克,空地联络、舰炮联络都大大改进了吗?为什么还要凭陆战队员的肉体,去炸毁火力点,然后一寸一寸地前进呢!

休伊上尉的人已经吃饱了。爱干净的还刮了脸,信教的念了早祷文,爱吃甜食的嘴里塞着巧克力糖,喜欢咸食的撬开了海因茨公司的火腿蛋。他们的仗打得可比昨天差多了。敌人机枪一响,就赶快卧倒。叫飞机,叫炮火,叫坦克,折腾一半个小时,才前进三五十码。经过D日的大灾难,人们突然意识到生命的珍贵。有人想到自己刚过了生日,有人想到一个月以后就是圣诞节,接着就是新年。思乡恋土之情油然而起。纽约盖着白雪,长串的甲壳虫式小汽车在结冰的大街上踟蹰而行,商店里大拍卖,孩子们想要玩具,女人们想买新衣服。农庄的房子里生着火,橡木柴劈啪作响。火鸡、鹅肝、沙拉、甜酒、笑脸、舒服的席梦思床……只要活下来,挺过塔拉瓦,“海魔”就会回美国,一切都变成现实,生活并不遥远。

但是战争更近。

休伊发急了。

他抓起一名士兵,那人卧在掩体里,还穿着驾驶兵的工作服。他对那人说:“伙计,准备冲锋吧。贝蒂欧不是假日旅馆,该死肚皮朝天。看到那个机枪巢没有,从左手过去,用炸药炸掉它。”

那兵神经质地点点头,扶正了头上的钢盔,刚跃出掩体,就被机枪弹打断了胳膊,他仆倒在沙地上,随即而来的子弹立刻洞穿了他的身体,几乎被打成筛子。休伊一阵恶心。

他又让另外几名士兵去冲锋,也遭到伤亡。

他决定自己亲自组织一次出击。贝蒂欧不是瓜达尔·卡纳尔,可以呆上一年半载的。目前唯一的事是把日本人杀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投降。他当然知道人皆惜命,有的人还没碰过女人,有的人想去上大学或者正在上研究生院,有的人打算开一片店或者当什么管子工,有人要继承遗产,有人还想周游世界见见世面。但不冲锋不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可以提供一切资源,美国纳税人可以提供一切武器和装备,将军们可以制定尽可能少死人的详细计划——但“电流”计划是彻底失算了,血却必须流。世界上从洪荒蛮古时代起,就有了军人,职业的战士,他们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

休伊把钢盔压低,理了理M-1冲锋枪,他叫奥里森下士拿了两根爆破筒:“准备冲锋——冲啊!”

他们冲出掩体,不顾伤亡,终于炸毁了两处日军火力点。

到了下午两点,大约是艾伦上尉冲到贝蒂欧南岸时分,休伊的部下突然又兴奋起来。他们同早晨的疲倦懒散相比,判若两人。他们恢复了斗志,打得既勇猛又有技巧,显示出“海魔”士兵在瓜岛上那种老手风度。战斗打得极为惨烈,但行家看上去却不精彩。绝大多数战斗目的不明,缺乏指挥,互相间很少联系和配合,几乎全是单兵和小群之间的混战。迂回困难,包抄无路,火力施展不开,也没有可以藏身的死角。在几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大约五千美军同地下的数量不明的日军对抗。到处是迷津,到处是陷阱,到处是地雷和机枪。双方的生命在这种对抗中都进射出异样的火花,美军中随时随地有英勇行为发生。

休伊连队,说是连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领导着哪些人了,伤亡高得惊人。有许多人连尸体也找不见。他们也许抱着炸药包潜入了日军的地穴,最后同日本人一块儿埋在珊瑚沙下面。美国人看不见日本人,不知道他们藏匿在何处,只能看见枪口的闪光。一些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睡不起。其他的人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掩蔽物:废坦克、能开动的坦克、椰树、残桩、工事、壕沟、弹坑、盖沟,用原始人的牙齿和拳脚、中世纪武士的匕首和冲锋刀、近代的炸药、定向地雷、喷火器、机枪、手榴弹来拼杀。

烈日炎炎,大地蒸腾,珊瑚沙白得发腻。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怜悯,只有残忍。后来,到大约四点钟光景,也许是日军伤亡过重,或者是打得疲劳了,也可能是“海魔”勇士们的战斗经验达到某种升华。休伊的人马,在增援部队的支持下,缓慢而坚决地前进,像压路机一样把沿途的日军碾成齑粉。也有些最坚固的据点留下来,陆战队的战术并没有一定之规,而是充满了灵活和应变的美国式风格。好打的火力点先打下来,难啃的地堡封锁住,绕过去。等到攻击线拉平,准备过夜的时候,休伊防线内还留了几个大地堡。象D日一样,他要消灭它们才能安全过夜。

他命令士兵暂停攻击,稳住战线,专门对付地堡。

休伊·莱顿叫过奥里森:“小查理,我们这么硬打,除了死人更多,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

奥里森搓着手,不停地在地上跳动。每个士兵,包括老兵在内,苦战中都会失态。有人患战争歇斯底里症,有人会反复唱一首歌的一段,有人总重复一句话。虽然奥里森生理上有点失控。可脑子一如既往,从未糊涂。

“叫我吗?上尉先生。”

“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蒙您关照,我还真有个主意。”他于是开始对他的连长讲,他怎样在那个烧焦的坦克中想了个主意。后来穷于应付作战,竟无法一试。

他们俩来到栈桥旁边,那里已经成了庞大的物资堆积场,到处是箱子、袋子和各种包装物,虽然还有日军的零星炮弹落下来,但运输兵忙碌的情形并不亚于纽约的布鲁克林码头。几辆克莱斯勒公司出产的大马力推土机正在清理道路,它们不得不把一些东西推到海里去,好腾出场地放新卸下的物资。推土机原是用来修整贝蒂欧机场的,岛子没拿下来,却在滩头处理开“垃圾”了。

休伊叫住一个推土机手:“哈罗,钱德勒。”钱德勒少尉是“海魔”师运输营的一个排长,在师棒球队里当投手,许多人都认识他。

“噢,莱顿上尉,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喂,投手,听我说,你能把这家伙开到前线去吗?”

“当坦克吗?上尉,这是推土机。”

奥里森向他比比划划,“日本人地堡的射口很低,坦克炮也不大管用。我想,要是用推土铲把沙子推上去,那枪眼不就封死了吗!”

棒球投手一拍脑袋,“行,有门儿,我试试,太平洋战争打了快两年,我还没捞上放一枪。这回可该投个好球了。”

钱得勒立刻叫来几个士兵,把滩头上准备修工事用的钢板固定在推土机的水箱和驾驶室上。钢板是预制构件,上面本来就有螺钉孔。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被改装好了。

钱得勒少尉跳上驾驶室,向休伊招手:“上来吧,先生,请给我指指路。”

另外两辆推土机也跟着开上战线。中途,休伊又叫住一辆火炮升降齿轮被打坏的坦克,让它开在推土机前面挡挡枪弹。一支奇怪的车队就这样向地堡冲去。

钱得勒熟练地降下推土铲,推起一堆珊瑚沙。日军地堡射口又狭又低,一下子就被封住了。开始,里面还闷声闷气响了几声枪,后来一切归于沉寂。不久,火力点里传来一声爆炸,休伊告诉钱得勒:“现在,他们开始自杀了。他们就是不愿吃我们俘虏营里的冻鸡蛋,宁可去死。”他耸耸肩。“我们只好听其自便。”

等到三辆推土机相继被打坏,防区内也只剩下一个大碉堡了,那里面有一门步兵炮,打得奇准,每次接近它的企图均被挫败,所有的装甲推土机都被打坏了。

天快黑了。塔拉瓦的第二个夜晚。休伊·莱顿必须解决它。他火冒三丈,命令炮兵打了一阵急速射,然后他又再次率人向地堡冲去。

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闪,那桔黄色的亮光那么耀眼,似乎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他头上、胸前、手臂上似乎同时被人打了几拳。他昏了过去,感觉同在地堡和盖沟中那次一样。

几乎同时,一组工兵爆破了那个地堡。

奥里森找到了休伊,只见他四肢瘫软,头上、胸前和手臂上都是血,一只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一颗炮弹打倒了连长,它是大地堡中发射的最后一颗炮弹。

奥里森高叫:“看护兵:看护兵!”

贝蒂欧之战开始以后,看护兵非常英勇,他们也遭到极大的伤亡。对于一个战士来讲,挨了敌人的打,他可以用手中的武器进行复仇,而一个看护兵,他的职责就是从火线上抢救伤员,他明知自己处境危殆,却没有机会向敌军还击,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牺牲,出乎奥里森的预料,竟然出现了一个看护兵。他年龄不小了,一脸连鬃胡子,说话带着中西部一带的乡音:“叫我吗?有伤员?”

“把我们连长背下去吧,他伤得很重,搞不好这条命可就……”奥里森帮他把连长背上。然后,自己跟在后面,一跳一跳地走向滩头。

红三滩头的几个防空洞里,设置着“海魔”的野战医院。因头天夜里日军小股部队偷袭,医院很分散。其中最大一个防空洞是手术室。看护兵把休伊上尉放到门口的一副担架上,又返回战场。奥里森去找医生。外科军医是一个精于的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戴着眼镜,身上套着白手术服,双手都戴着橡胶手套。

奥里森对他说:“大夫,这是我们连长,请关照先给他动手术吧。”

医生摘下眼镜,在白大褂上擦擦蒙上的汗水,向地上排列着的担架指了指:“他们也都是重伤号,排队吧。”

“我们连长休伊·莱顿上尉不马上动手术就完蛋了。大夫,开开恩吧。”

“军长也得排队,这是规矩,你别在这里罗嗦,出去,我还要干活呢。”他满眼血丝,身上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看来,他似乎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由于紧张引起的失控,脾气很粗暴。

“休伊上尉会死的!”

“死人也得排队。快出去,你这混蛋,我要找你们头儿去论理。”

奥里森再也不说什么了。他退后几步,来到休伊的担架旁,从失去知觉的上尉身上抽出手枪,然后闯到离医生三步远的地方,扳开那支0.45口径手枪的击铁,对医生说:“先生,我给你三秒钟,我不管受什么处分,你要不先救俺们连长,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你站的地方。”

医生转过身,吃惊地瞪眼看着这个陆战队老兵的一脸怒相,又盯着手枪的枪口,他犹豫了一会儿,骂了一句:“你这浑小子,快把你们连长抬上手术台吧,我用我最后一块美元打赌,我非让你因为今天的行动受到惩罚不可。记住我的名字:少校军医弗里德曼。”

等休伊被抬上手术台以后,奥里森对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弗里德曼先生,多谢您了,回头我自己上军法处去,您可要多多照顾俺们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