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终于让上官峰的内心完全松弛下来。

还在342高地之战胜利结束的时候,就有一行人迤逦走在骑盘岭北大坡A团二营新开辟的安全通道上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不声不响地到达了黑风涧。

这是三个同样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大块头的,领章帽徽鲜明的战士;他身后是一个身穿无符号标记的夹克式军便服的参战民工;最前面走着的则是一个十几岁大小的男孩子,由于他也穿一套与参战民工式样差不多的、没有任何军衔符号的单军衣,这三个人沿黑风涧东侧林子边的小路由南向北穿行时,并没引起人们过分的注意。

直到他们走近了九连三排的宿营地,坐在林边草地上的秦二宝才最先发现了问题:

“喂,排长,你们瞧,那个小家伙怎么回事?”

经他一喊,上官峰和战士们都从草地上站起来,朝那一行人看。很快,他们也从这三个表面上平静行进的人中间看出了破绽。虽然他们都从342高地上下来,每个人的情状和神态却不大相同:最前面的男孩子光着脚,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左边的裤腿还划开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迈步就露出半截光腿来。他右脚的趾间还在渗血,走一步,路面上就留下一点暗褐的血印。不久前他肯定哭过,此时泪痕还可怜兮兮地留在脸上。意识到林边有不少人看他,男孩子抬起头,上官峰便从他那对深凹的眼窝里看到了两只小小的、乌黑的、惊恐而茫然无措的眼睛;他后面的大块头兵足有一米八○,身板宽厚,健壮有力。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一身崭新的军装却是整洁的,在清晨明媚的光照里显出喜气洋洋的亮色,一支冲锋枪很潇洒地倒挂在右肩后,右胳膊肘自然有力地曲起,向后牢牢顶住枪身,右手大拇指将枪背带在肩前挺出一个钝角,很神气很满意的样子,仿佛他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接受检阅的。虽然如此,他的注意力却是异常集中的,眼睛不时会警惕地瞅一下前面的男孩子,似乎怕他会突然跑掉一样;至于他身旁那个体瘦脸长的民工,明显是一位战前临时征调来的乡村青年,三个人中数他最轻松,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边走边左顾右盼,好像他不是来参战,而是来游山玩水。

再走近过来几步,上官峰和战士们就从男孩子那深目凸额鼓唇塌腮的面容上,他身上的军衣与我军参战民工身穿的夹克式军便服的细微差别中,发觉了某种陌生的异国情调。

“哎,老乡,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秦二宝最先从林子里迈出去,同三个人中间显然是临时负责者的大块头兵搭讪。

“A团二营的!”大块头兵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底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怎么个意思?”秦二宝用目光指指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问。

“俘虏哇!”大块头兵回答;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马上在林子边缘引起了惊讶与震动,很满意地停下来,炫耀似的瞅了一眼男孩子,又看了看秦二宝及正从林边向自己围拢过来的战士们,脸上出现了这样的表情:他们一行三人走到这里才被人们注意到是不应该的;不过既然已被注意到了,他还是乐意同他们聊上几句,让这些连战场还没上的人开开眼界。大家都是兵嘛!

“俘虏?……你们是怎样抓住他的?”几乎全排都围上来之后,秦二宝绕着小俘虏,像看一个稀罕物件一样走了一圈,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抬起头来问。

“打扫战场时抓的!”有这么多人围观,大块头兵更神气了,大声地、又略微有些不屑地说,仿佛不满意一样,“我们营就抓了这一个俘虏!……据说全团也只抓了这一个!……山头上没几个敌人,光炮就把他们消灭了!我们上去只好朝天放空枪!……打扫战场时才找到他,”他说着,用左手指了指已在草地上畏缩地蹲下来的小俘虏,眼睛并不朝后者身上看,“原来炮弹一响他就找了个石缝躲起来了,我们硬是从一堆土里把他扒出来的!”

围观的战士们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让大块头兵眼睛更亮,心情更愉快了。一时间大家都不再注意他,而去注意地下的小俘虏。今天是战争的第一天,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抓来的俘虏,自然觉得又惊奇又新鲜。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孩子最多有十五!”

“他们咋能叫这么小的孩子来打仗呢!”

“瞧他怪可怜的,脚上连双鞋也没有!”

“身上没穿衬衣,只有一件军装!”

……

“瞧他是不是冷啊!”一早上大家都没看到的赵光明兄弟俩也挤到人圈里来了。同样一副孩子相的赵光亮一眼瞅见小俘虏,就怜悯地叫起来,他发觉小俘虏瘦骨嶙峋的双肩正微微打战。

小俘虏先是在地上蹲着,后来坐下了;两只小胳膊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脏污的小脸支在上面,一双害怕人的目光躲着四周的眼睛;他先前还讨好地对凑近过来看他的秦二宝咧咧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却没有笑成,忽然把脸朝下一低,埋到了两只胳膊弯里,没发育成熟的小肩膀不停地、无声地抖起来。

“你们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有多大年纪?”秦二宝不再注意他了,抬起头,同押送小俘虏的大块头兵拉起来。

那位站在大块头兵身边,这段时间内仍在朝整个黑风涧左顾右盼的民工插上话来。原来他是A团二营的战地翻译。

“我在仙(山)头向(上)新(审)问过他,他今年习(十)戏(四)岁,当兵切(才)一年,开过三次小茶(差)。”翻译饶有兴致地用一口难懂的普通话说道,“他雪(说)他不能开小茶(差)了,再开小茶(差)政府就不给他们家欺(吃)粮了!”

不知是因为多少听懂了一些翻译话中的意思,还是仅仅因为对自己的处境充满恐惧,小俘虏突然哑着嗓子,“啊啊”地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哭声使林边围观者中间唧唧喳喳的谈话停顿了。大家不再注意大块头兵和翻译,目光重新转向小俘虏。又过了一会儿,每个人脸上原先存在的好奇渐渐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怜悯。

“他是不是饿了呀?”还是赵光亮,提出了又一个幼稚的问题,并且抬起眼睛,征求同意似的望了望九班长李乐和上官峰,看到他们没有什么表示,才放心大胆地用手轻轻碰碰小俘虏的肩膀,一边将一包刚撕开包装纸的压缩干粮递过去,“喂,你吃吧!”他对小俘虏说,忽然想到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抬头求援似的望了望翻译,“同志,你给他说说,叫他吃点儿干粮吧!”

翻译用一种类似鸟鸣一样又急又快的语言大声地对小俘虏说了些什么。小俘虏不抬头,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是干什么嘛!”一直很傲气的大块头兵感到有些难堪了。几分钟之前,他还是这块地方的英雄和明星,现在小俘虏这么一哭,他却从周围人们的目光中体会到一种于自己不利的气氛。“你们看,又没谁难为他。”他说,目光在人群中顾盼着,似乎要找一个人出来帮自己证明一下,刚才行进中他确实没有难为小俘虏,既没有用绳子绑住小俘虏,也没有用冲锋枪在后面逼着小俘虏走路。但他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想吃干粮你就吃吧,咱们干脆在这儿歇一会儿再走!”他又气恼又无奈还有点儿怜悯地对小俘虏说道,没有意识到后者同样听不懂他的话,索性从肩头上卸下冲锋枪,坐到地上抽起烟来。

最后是翻译俯下身子,趴到小俘虏耳畔,又用那种鸟鸣一样轻快急脆的语言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小俘虏才止住哭声,抬起再次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小脸,怔怔地望了望四周的人们,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怯怯地从赵光亮手中接过压缩干粮,没有把塑料包装纸完全剥掉就大口大口啃起来。他饿急了,吃得太快,没吃几口就噎住了。赵光亮一直看着他吃,这时忙把自己的水壶拧开盖递过去,大哥哥对待小弟弟一样,说:

“喝口水,慢慢吃!”

小俘虏这次没有通过翻译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接过水壶,小心地将干裂的嘴唇在壶口上碰一下,就大口大口喝开了,因为喝得太猛,又呛起来。还给赵光亮水壶时,他那茫然无措的目光里,第一次模糊地现出一丝孩子气的感激之意。

围在他四周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缓了一口气,气氛重新变得轻松了。

上官峰也在这围观的人群中,不过他一直没有挤到前面去。最初一会儿,“俘虏”两个字曾在他心里鲜明地唤起了一种敌意的情感和思想;及至亲眼看到小俘虏,某些新的情感和思想便在脑海里出现了,使他忘记了一直在想的战争到底是否已经结束的问题。眼前这个小俘虏同他过去从书本上读到的对俘虏的所有理解都是不大契合的。在过去的理解中,俘虏虽然是应当获得优待的,但它的含意毕竟是同“敌人”联系在一起,因而在情感上首先就是令人厌恶的;眼前的小俘虏给予他的感觉和思想却不同:小俘虏首先让他想到的不是一个来自敌国的人,而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一个可能根本不懂“敌人”、“俘虏”这些政治——军事概念的人;在他那惊恐和茫然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并不是不共戴天的敌意和一名士兵应有的强烈的国家和民族意识,而仅仅是一种深刻的本能的绝望与悲哀,以及另一种更现实也更单纯的对于周围环境的恐惧。拂晓我军炮击时那种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痛了心脏的感觉又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强烈起来。

“……他只有十四岁。他怎么只有十四岁呢?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呢?……他们那边为什么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打仗呢?难道再没有比这个男孩子更合适的人了吗?……”在小俘虏哭泣和后来大口大口吞吃干粮的时间里,上官峰脑海里一直激烈地翻腾着上面这些思想,那种被刺疼的痛苦感觉越来越强“……这个小孩子即便做了俘虏也还是幼稚的,对自己将要遭遇什么一点也不明白……可是他的目光里为什么又有那么深的悲哀呢?……也许他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心灵深处却知道自己年龄小小就被送上战场是不合理的,不人道的,而他又没有力量反抗这种命运。……他不明白的仅仅是战争这种事物,而对自己的处境是明白的。……”所有这些答案都是他刚刚想到的,它们又似乎同走进战争以来他自己一直思索的某个更深奥的问题有着重要联系,使他无法不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除开彼此的处境不同,他和小俘虏面对战争思考的应该是同一个问题。

就在这时梁鹏飞从连指挥所方向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梁鹏飞是要去涧底看看炊事班。在林子深处抽了赵健一支烟,想通了那个对他至关重要的问题,他再次想起了全连的吃饭问题。程明一直在连部掩蔽部里不出来,此事还得由他来收场,副团长规定的四十分钟吃饭时间就要到了。走出林子,远远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而不是按规定进猫耳洞隐蔽,其中还有三排长上官峰,他的刚刚好转一些的心情又变得恶劣了:谁也没说敌人不会再朝这儿打炮,三排的人都跑到林子外面来,一旦出了事怎么得了!

“三排长,你们是怎么回事?!”距离人群还有二十多米,他就严厉地朝上官峰喊。

八班副秦二宝抢在排长前面回答了指导员的话。秦二宝今天早上格外高兴,因为他第一个从342高地上走下来的一行人中发现了那个小俘虏,于是也似乎应由他而不是上官峰向指导员报告此事。秦二宝还有些别的意思:排里都知道指导员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要抓住机会在大家心目中巩固这种印象!

“指导员,你快来瞧!A团二营已经抓到俘虏了!”他用一种炫耀的高声向梁鹏飞喊,让别人觉得他不仅是梁鹏飞的“亲信”,甚至可能是他的亲戚!

既然秦二宝代他回答了指导员,上官峰就没有再说什么;原来围在俘虏身边的战士们纷纷散开,回到林子里去,他们并不喜欢这个装腔作势的指导员;秦二宝没有走,他想等待时机把自己发现俘虏的经过更详细地向指导员“汇报”一遍。

看到来了兄弟部队的一位“首长”,押送小俘虏的大块头兵扔掉手指间的烟蒂,从草地上站起来。

梁鹏飞没有走到小俘虏跟前就停下了;他已经听懂了秦二宝的话,这时又因战士们散开看到了林边草地上坐着的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子。梁鹏飞也是第一次见到俘虏,最初一刻未免有些震动,但多年做政治工作已在心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敌我意识马上就使他想到了:连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就让战士们看见这样一个俘虏,对于他们的战斗情绪肯定是有害的,危险的;三排居然允许俘虏在本排宿营地休息,看上去个别人还向俘虏表示了温情,又给干粮又送水,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谁敢担保上级不会来查九连的立场和倾向?他是政治指导员,到时闹不好就会跟这帮兵一起倒霉!想到这里,他脸上的颜色就不仅是愠怒,而且是惊慌的了。

于是他就凭本能做了一件目前最要紧的事:把俘虏从黑风涧撵走!

“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他严厉地逼视那个押送俘虏的大块头兵,大声喝问:“你怎么让俘虏待在这里!……出了问题谁负责!……还不赶快把他带走?”

大块头脸上变了颜色,忙把冲锋枪重新在右肩背好,气恼地对小俘虏瞪圆了眼睛。大块头心里也有一肚子火:并不是他要坐在这儿休息的,都怪这个俘虏兵,走着走着娇气起来。他一迭声地冲着地下的男孩子喊:

“起来!起来!走!……谁让你坐在这里的!连饭都没得吃还打什么仗!……走!”

翻译帮他用那种鸟鸣似的语言冲小俘虏喊。俘虏顺从地站起来,伸长脖子,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压缩干粮,低着头,不看任何人,跟两位押解者一起,向黑风涧北方的大山峡走去。

俘虏走出了一箭之地梁鹏飞才回头气哼哼地看了上官峰一眼,他本想训这个十七岁的小排长一顿:若不是他来得及时,不知道上官峰今天早上会捅出多大的政治娄子!转念一想又没有那样做:他是准备到涧底看炊事班的,由此想到了方才连长和司务长之间的冲突。今天不是昨天,既然上官峰也上了战场,他也不能再用昨天的态度对待他了。战场上的人际关系复杂而又微妙,他还是不要搞出一个有可能在他背后打黑枪的主儿才好!

这样他就没有理会上官峰,大步向涧底走去。

上官峰重新回到林中自己的猫耳洞前坐下来。小俘虏来到黑风涧之前,他对于骑盘岭上的战争还是按照一般的战争规律去思考的,一般的战争规律告诉他我军炮击后敌人会反炮击,现在敌人的反炮击一直没有发生,他心里也就一直不敢相信骑盘岭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小俘虏来到黑风涧之后,由于他亲眼看到了这个曾被他看成“敌人”的男孩子身上穿得多么破烂、肚子多么饥饿,精神上又是那么孱弱,对于敌人今天早上没有按照战争的一般规律朝骑盘岭和黑风涧开炮就有了新的解释:这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养的一支很穷的军队,他们不开炮可能仅仅同一个“穷”字有关系。——这一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愿意相信骑盘岭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种真正的、深深的欢乐之情在他生命中漫溢开来。如果骑盘岭的战争已经结束,他和他们排就无仗可打了!三个多月来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死——也就不会发生了!

他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来,眼睛透过林叶的空隙,望着战区清晨那蓝得水洗过一样的天空。此刻他的心灵也像天空一样纯净,轻松,照耀着生的灿烂的阳光。“……我还活着,是的,”他热泪莹莹地想,“活着是多么美好啊,不是因为别的,因为康德,因为毕达哥拉斯,因为牛顿,你活着才是美好的。……不,仅仅是活着本身,就是无比美好的事情。我过去可不懂这个……”

一个奇怪的、细弱的、如同来自遥远的山林中的口哨似的声音,划破清晨美丽的天空,从哪儿滑翔过来,迅速化作一个尖厉的下坠的啸音。他本能地一惊,挺直身子坐起,没有对它做出思考,眼睛却透过树木的间隙,看到了坡下的情景:二排一个个子很高的战士正在林边小路上走,嘴角斜咬着一根青嫩的、在阳光下闪着绿色光泽的草茎,突然,一团裹在灰白色烟雾中的黑红的火光腾起,泥块、碎石、树的残枝断叶和一些黏糊糊的碎物,立即雨点般向林中打来。他心里只注意那个战士,并不接受已经想到的事实,也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烟雾散开,他看到那个地方只剩下一个深坑,二排的战士却不见了。“他到哪儿去了呢?”一闪念间他纳闷地想,望着坑边毕毕剥剥烧起来的灌木丛,心陡然揪紧了,“他来得及躲开吗?……他死了吗?”倏地他相信那人在炮弹落地前肯定逃到下面涧溪里去了,就把目光投向涧溪。阳光照得一部分水面明晃晃的,两道白亮的水柱正从炊事班野炊的场地附近高高蹿上来;一口盛满白米饭的行军锅完整地斜斜地飞向对面的涧坡;几道灰黑的烟柱也从七连所在的林子里升上天空。猛然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听觉障碍消除了,上官峰听到了一发又一发重磅炸弹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忽然他瞧见了指导员梁鹏飞,后者没有走到涧底就向林子里飞跑回来,脸色煞白,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他他妈的这些炮兵!……他他他们往他妈的哪儿打!”

又一发炮弹落在林子中间,炸起来,梁鹏飞一转眼就消逝了。上官峰听到的是从连部那边传来的的哨音。连长程明满面青灰地跑过来,一边狠命吹着手里那个白亮的金属物件儿,一边惊慌地、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他的叫喊使林子里外的战士们像被飓风刮倒的草棵子,纷纷倒向自己的猫耳洞。上官峰从地下跳起来,意识中仍没有接受已发生的事,程明跑到他跟前,瞪着血红的眼睛大骂:

“妈拉个×的,你聋了吗?!……还不赶快叫你的兵隐蔽!”

连长的神情那么狰狞,一闪念间上官峰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回头朝全排宿营地一望,林子里早已不见一个人。他刚刚连滚带爬钻进猫耳洞,一发炮弹就跟屁股落到洞外不远的地方,炸翻了一棵碗口粗细的马尾松。这棵树轰然倒在洞口,他清楚地看到树冠青葱的针状叶上面,仍旧闪烁着生命的亮光。

一团团烟火在林间燃烧起来,炮弹落地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上官峰忽然又不注意它们了,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要注意和思考,目光又投向了林子边缘那个弹坑。弹坑里飘扬着一道青烟,阳光斜斜地照耀着它,犹如照着一匹半透明的轻纱;坑沿的灌木丛中,黑红的火焰越燃越旺,不时发出噼啪的炸响,在他的感觉里比炮弹爆炸的声音还要恐怖。“……那个战士哪去了呢?”他心里又浮现出那个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人?他刚才正乐颠颠地从哪儿走回来?……他死了。”他突然想到。死不是血肉横飞,不是尸横草莽,竟是林子外面的一个深坑,什么也没有留下!

接下来上官峰的意识里出现了十分之一秒的空白,然后,他的生命深层蓦然起了一阵惊悸。他还不懂得它的意义,这个有着湛蓝的天空、美丽的白云、耀眼的阳光的清晨就在眼前化作一片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