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上官峰就被一阵尖利急促的哨音惊醒了。他以为,自己睡过了头,一翻身从猫耳洞前的草地上跳起来!

昨天深夜,在经过了漫长的三个月的艰难跋涉之后,他觉得自己终于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虚空里走进了战争。但是到了此刻,他还刚刚意识到战争就要打响,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沉重,就猛地朝他的心灵上压迫过来……

他以为接下来会听到全线炮火的轰鸣,却只听到了连长在二排宿营的林子里的叫喊:

“……妈拉个×的,都给我起来挖洞!……炮弹炸不死你们吗?!……”

林子里光线昏暗,冰冷的空气让上官峰打了个冷战,头脑马上清醒了。战争还没有来,时间还没到!他的心一下又轻松下来……

然后从一排二排的林子里,传来了杂乱的声响:士兵们在骂人;十字镐、洋镐在“砰砰”地刨土……一个熟悉的、略带有一些慌乱的脚步声向他所在的地方传过来。他的头脑又冷静了一些……

是程明走过来了。在一片昏暗中,隔着很远的距离,程明就瞧见了他,粗声粗气地喊道:

“是三排长吗?”“是我,连长。”

“你们洞都挖了吗?”“都挖了。”

“我要检查!”程明走近了,不相信他的话,“你带我到各班看看!”

他并不想瞧不起连长。他受的教育是不应当瞧不起任何人。但是从昨夜到达黑风涧以后,他就有点瞧不起连长了。……上官峰没有说一句话,就机械地带着程明,走向各班的宿营地,一个洞一个洞地让程明检查。

程明检查完毕,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上官峰回到自己的猫耳洞里,蓦地,那种从没体验过的千斤似的沉重,又朝他心灵上压了过来。这次,他甚至有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死。归根结底还是它。昨天夜里,他躺倒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进入梦乡之前,认为自己已经在走进战争的同时,理解和接受了它。现在它还刚刚成为一种迫在眉睫的真实,他便重新意识到:即使他已在理性的基础上接受了它,在感情的和现实的领域里却依然难以接受。

“死。……是的,在战前的日日夜夜里,我一直回避的不是战争,而是它。可是今天它还是来了。”他胡乱地想着,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点点刺疼了,“今天它不仅对于我,也对于我们全排、全连,都具有了一种根本无法再否认的真实性。……但我只有十七岁,我只有十七岁,却要死了。……”

“我会死在什么地方呢?过不了多久,敌我双方就要展开猛烈的炮击,那时我们这片树林子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我这个猫耳洞真能经得住敌人炮火的轰击吗?……啊不,我也许会死在骑盘岭一线的哪个山头上,或者被子弹击中,或者踏响一颗地雷。……我会倒在一条山沟里,倒在一面山坡上,身边长着一棵青枝绿叶的小树……”

他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战争打响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但这些想象无形中却让他内心中过分紧张的情绪松弛了一些。因为,一旦他的思想进入了关于死的想象,死亡本身就又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我军炮兵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林梢上空,他就听到了。顿时,他的心似乎被一支冰冷的铁手狠命地攥了一下!

那是一块烧红的铁“咝咝”地脆响地穿透广大无边、浓稠如液体般的空气的声音,它拖得那么长,让他顿时生出一种自己的肉体被灼烫被洞穿的痛苦感觉,全身跟着抖嗦一下。它消逝了,身下的土地跟着微微一颤;他以为第二发炮弹会接踵而至,但是没有,仿佛又熬过了许多时间,林梢上空才飞过第二个声音,一点也不响亮,却比第一个声音更低更近,爆炸时让他身下的土地更厉害地颤了一下。“炮兵在试射。”他突然明白了,心里一下冒出了一个“战争打响了”的念头。第三发炮弹发射的时间拖得比第二发还长,让他来得及悄悄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它爆炸了,他却没有听到它飞行的声音。上官峰忽然觉得自己不那么沉重和紧张了: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密集和猛烈,它们东一发西一发,让人惊心,却又微微有些失望!

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已经密集和猛烈起来。在又一发试射的炮弹落地之后,各种型号炮弹的啸音和爆炸音渐渐连成了恢宏浩大气势磅礴的一片,分不出彼此,辨不出先后,上官峰身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着。方才他已接受和适应了炮兵试射,现在接受万炮齐鸣并没发生太大的困难。但是随着思维能力的恢复,心里那种刺疼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这是迫击炮。……这是一发152加榴炮弹。……这是又一发加榴炮弹。……敌人的炮兵马上就要反击了!……反击是正常的,同一般战争理论相吻合的。……只要敌人开炮还击,黑风涧就会有人牺牲……”他想,一种紧迫的对死亡的预感随之而来。“我可能马上就死,可是我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炮击在继续。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敌人并没有反击。那种强烈的刺疼的感觉被另一种巨大的困惑代替了。“敌人为什么不还击呢?……敌人不还击是不正常的,同一般战争理论不相符合的。……敌人一定会还击,只是他们还没动手罢了!……”

他就在这种惊慌的、沉重的、心脏被刺穿的疼痛感觉里度过了炮击的大部分时间。渐渐地,他意识到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变得稀疏了。而在林子边缘,一群战士正七嘴八舌地叫着,欢呼着,引起了他的注意:

“乖乖,真够壮观的!”

“这样子砸到342高地上,够龟儿子受的!”

“火箭炮兵真牛×啊!”

“……”

洞口外的林间正被最后一批哗啦啦划破拂晓灰白色天空的火箭炮弹的火尾一闪一闪地照亮着。上官峰把头探出猫耳洞,借助火箭炮弹飞行的火光,看到八班长葛文义和排里其他十几名战士,不知什么时候早钻出了猫耳洞,站到林子边缘,兴高采烈地观看我军炮击342高地的景象。那些欢呼声就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上官峰心里一惊,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排长的职责。

“八班长,你们怎么回事——”他将半截身子从洞口探出来,冲葛文义喊。敌人没有反炮击不说明他们不会那样做了,万一炮弹打过来,这些人往哪儿躲?!

“排长,出来吧,没事儿!”葛文义回头冲他喊道,“瞧炮兵打得多热闹,比电影好看多了!”

上官峰从洞里钻出来。自己排的士兵们违犯了战场纪律,他不能不出来将他们轰回去。葛文义的态度也让他不高兴:这个人,他对你的命令的反应老让你觉得他是你的大哥,不是他要听你的,而是你要听他的!

“你们都给我回洞里去!”来到林子边缘,他恼火地喊了一嗓子,同时不由自主地朝南方342高地上一望,两只脚也跟着挪不动了。

炮击已接近尾声。灰蒙蒙的晨色里,342高地就像一支大火炬,高高地燃烧着,把南方的半壁天空映得通红透亮。在他的感觉里,仿佛高地本身也向他们靠近了许多,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一发发炮弹仍在火炬中落地,炸开,随之便有许多泥土、石头和树枝随着烟尘腾空而起,又在火光的辉煌背景中缓慢下落。炮弹的落地此起彼伏,烟尘、泥土、石头和树枝的升起和下落也此起彼伏。这样一幅图景不仅仅是壮观的,也是惊心动魄的!

“排长,你看那是些什么物件儿?!”不甘寂寞的八班副秦二宝挤到他身边来,朝342高地一指,惊惊乍乍地喊。

上官峰凝神望去,使秦二宝高叫起来的是火光中高扬的一些既不像石头也不像树木的奇怪的零碎儿。他还没有做出反应,葛文义就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那是炮兵卖烤肉哪!……不过火也太大了!”

几个战士随着他笑起来。上官峰明白葛文义话中的含意了,心里那种被刺疼的感觉又强烈了!

“都给我回去!……敌人可能会报复!八班长,你先带头回去!”他真的恼起来,大声命令这些岁数差不多都比他大的士兵。

他用了整整五分钟才将他们赶回了各自的猫耳洞,自己也重新回到洞里。炮击已完全停止,在随后来临的巨大沉寂中,他听到了从342高地上传来的枪声。又紧张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他忽然看到秦二宝兴冲冲地从连部方向的林子里跑过来,大声地喊道:

“排长,弟兄们,快出来!342高地已经打下来了,整个骑盘岭也都打下来了!”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秦二宝带回来的消息,它来得太突然了!但是林子里已经响起了一片喧哗,不仅周围林子里的战士纷纷钻出了猫耳洞,涧溪对面的林子里,他看到七连和八连的战士们也纷纷跑了出来!战士们又像刚才那样聚集在林边,高兴地跳着,叫着:

“嘿,这狗日的A团动作怪快嘛!”

“人家是甲种团!”

“敌人怎么忘了朝我们这边打炮?!”

“他们哪有啊!当兵的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

“……”

上官峰从猫儿洞里钻了出来。他还是不能相信上面那个消息。但是,从拂晓前被惊醒后就一直压在心头的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连同那种被锋利的东西深深刺疼的感觉,却一下就消逝了,另一种温热的、感动的、欢乐的情绪,水一样在心胸间胀满起来……

“……骑盘岭上的战斗真的结束了吗?秦二宝的消息似乎是可靠的。……如果A团真把骑盘岭全打下来了,我们不就没有仗打了吗?……假若事情真是这样,岂不更好?……”他这样想着,心中那种正在高涨的欢乐和感动,突然化作更深沉的激动与欣喜,在生命中泛滥开来……

他来到林子边缘,三个班长正在那儿兴奋地议论着。一个早上都没怎么露面的刘有才此刻也站在那儿,眼里闪烁着湿润的明亮的光,问他:

“排长,你说说,要是骑盘岭的仗全给A团打完了,上头还会要咱们参加战斗吗?”

“我还是那句话:不一定!”隐隐有些不满足的葛文义不等上官峰回答,就抢过了话头,“要是江团长同情我们,给我们营留下三两个山头打一打呢?”

“他妈的我可不想让他同情!”九班长李乐很激烈地插进话来,“让A团把山头全承包了才好呢!”

“那要你干什么?”葛文义反唇相讥,“光叫你来吃压缩干粮?……那还不如用它喂猪哪!……”

上官峰没有参加他们的争论。天色已经大亮,342高地上的大火熄灭了,它化作一柱灰褐色的浓烟,直直地升向高邈的天空。他仍然不能相信战争已经结束,但是林子内外弥散开的轻松、欢乐的气氛,还是越来越强烈地感染了他的心。

接下来他的事情不少:一会儿连长派人通知他们排给炊事班捡柴火烧火;一会儿营长由指导员陪着来排里检查战斗准备(这件事让他的精神重新紧张了一回,但营长走后连队并没马上出发投入战斗,他的心情又松弛了);再后来他们就坐在林子边缘等炊事班通知开饭。上官峰回到猫耳洞前坐下,他已经认同了林间弥漫的那种似乎战争已经过去的轻松气氛,但每隔三五分钟,某种他不能忘却的担心仍使他一次次地走到林边去,朝342高地眺望。

——他还是不敢相信战争的结束!几个月来,他为进入这场战争经历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痛苦煎熬,终于做好了承受最难以想象的艰难和牺牲的准备。如今却有人告诉他,战争在他一枪未放时就结束了,他怎么能够相信!

“排长,坐下吃点干粮吧?”林边一片草地上,三个班长席地而坐,正就着从涧底打来的冷水吃自身携带的压缩干粮。刘有才看到他,就招呼了一句。

“谁让你们吃干粮的?”上官峰看到他们,心又有点慌了。压缩干粮和子弹一样,是战斗准备中必须妥善保管的物资,连里没有命令,是绝对不能吃的!

“排长,你就叫大伙吃吧!”八班长葛文义轻描淡写地说。“瞧今天这阵势,咱们很可能打不上仗,留着它也是行李!”

上官峰就没有再管,葛文义也许是对的。司务长刚同连长干了一仗,看样子早上这顿饭怕是吃不好了;从昨晚到现在,大伙一直水米没打牙,一旦突然来了任务——意识的惯性作用让他觉得连队还是有可能去打仗——不啃点干粮是支撑不住的!

于是在刘副团长规定的四十分钟时间内没有吃上饭的九连,只有上官峰的三排违反规定悄悄地吃了点儿干粮。

上官峰没有吃干粮。他还是没有吃干粮的心境。——此时他的情绪基本上平静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依然无法让自己相信仗已经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