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是在下面一种情形下随口答应张莉的请求的:从林子里走回二号岩洞,他接了师长的一个询问情况的电话,便陆续接到了已到达预定攻击出发地域的各分队指挥员的报告;离开白帆之后,他对这个晚上自己的表现是懊恼的,心中升起的愤怒和自责使他命令自己忘掉洞外的一切,将全部注意力高度集中到作战行动上来。他刚刚回到“卧室”,要面对洞壁上那幅顶天立地的巨型军用地图思考一番,尹国才便一掀“卧室”出入口那块雨布做的“门帘”,走进来,轻声说:

“团长,张医生要见你!”

江涛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有些恼怒:方才他嘱咐过参谋长,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张莉当然也不能例外!

“不见!”他干脆地说。

尹国才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看他一眼,更加小心地说:

“团长,这件事还是要跟你讲一下。……张医生要回师医院第三包扎所!”

在那种持续了一晚上的亢奋情绪的作用下,一个对原来的作战方案进行局部修改的新方案正在江涛头脑里初现雏形。江涛恼火地问:

“为什么?”

尹国才不回答,神情却似在说:团长,你心里明白!

江涛没有认真思考这件事。但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本能地提醒着他:让她走好了!

“行,让她走吧!”他随口答复了参谋长,转过身去,目光盯着洞壁的作战地图,又集中精力思考起那个未臻成熟的修改方案来。

……在潜意识里,江涛对今晚发生的一切还是很清楚的:夜幕降临之际,当他自以为很轻松很潇洒地走向三号岩洞时,战争的沉重在他内心里形成的压力仍然是巨大的,那时恰恰是他最软弱的时刻。但现在不同了,他已在三号岩洞里度过了一段异常轻松的时光,从中重新获得了镇静、力量和勇气。现在他心里只有战争,任何人这时来打扰他都只能引起他的愤怒,张莉也一样。是的,一闪念间他还想到了:让她走好了,明天就要打仗,有过今天早上何晏的警告之后,再让她留在猫儿岭也许真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了!……

……尹国才又在他身边等了半分钟,看到他不会再有别的话说,才悄悄退出了“卧室”。

也就在这段时间内,一个新的作战设想在江涛头脑里变得清晰了!

军师首长原来为各部队规定的发起攻击的时间是明晨六时四十分,我方完成全线炮击之后,步兵才能发起冲击。由于今夜A团各分队占据的攻击出发地域距离骑盘岭三座敌高地仍有一千到三千米之遥,即便炮击开始时就让工兵在雷区中开辟冲击通路,步兵随后展开冲击,接近高地时我方炮击肯定也结束了,接下来冲击部队就可能被迫转入强攻。今天早上他对军长夸下了速战速决的海口,但具体想到一场强攻式的战斗,他又有些心虚了:工兵分队仓促之际能为步兵开辟出的冲击道路宽度是有限的,于是步兵一次正面对敌展开的兵力也是有限的,敌人只要在山头上架起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封锁住冲击通道,高地就有可能久持不下。明天他与柳道明竞争的只是结束战争的时间和完成战斗的质量,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就将失去所有看来垂手可得的胜利!

必须缩短攻击部队向高地运动的距离。最好能在炮击尚未完结时摸到敌人鼻子底下,才能使攻击行动成为奇袭而不是强攻!他必须在这一点上下些工夫!

午夜来临之际,这个新的作战设想终于变成了坚定的决心。

这个决心是:各营配属的工兵不是明天拂晓六点四十分,而是比原定时间提前两小时行动,务必在全线炮击前从敌占高地下的雷场中秘密将步兵冲击通道开辟完毕,各营主攻连随即向目标跟进渗透,视情况许可渗透得距敌前沿阵地愈近愈好。一俟明天拂晓我炮火急袭结束,即短距离一鼓作气扑上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做的妙处和危险同样明显:如果今夜他能将部队渗透到一跃即可进入敌阵地的距离,明晨就可以把结束战斗的时间缩短成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危险之一是容易过早暴露我军企图,使明天公母山全线的战争失去突然性,二是今夜部队太靠近敌阵地,可能被明天我方密集猛烈的炮火击伤。江涛认为自己可以冒险:下午视察时三个营的汇报进一步增强了他的一种直觉,即骑盘岭上的守敌可能比原来估计的还少,哪怕各营在渗透过程中踩响一两颗雷,造成我军整体暴露的可能性也不大。几个月来敌我双方侦察兵一直都在这一带频繁活动,敌人对深夜山林里的一两声雷响不会太介意。当然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暴露,而一旦暴露就等于提前两小时给敌人报了信,明天的战斗就会复杂化,尤其是目前仍在迂回运动中的B团主力,将会突然陷入极其困窘的境地。江涛在这种危险面前思考了半小时,最后还是决定不管它!任何一个战场指挥员也不敢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打十二分的保票,下决心本身就是冒险,军事史上的大家成功的秘诀之一便是敢于冒险和出奇制胜,于此他对另一种危险的思考也结束了:就是各营因距敌太近被我方炮火误伤几个人,也比发起攻击后,距敌太远使突袭变成强攻付出的代价小得多!

腕上指挥员多用表的时针指向二十四时整,他让尹国才接通了三个营的电话,用命令的形式,将自己新的作战决心下达给了每个营的指挥员。

二营营长和三营营长没有表示异议,164高地下带一营的副团长赵勇沉吟一下,提出了一个江涛没想到的问题:

“团长,我能不能干脆一鼓作气地摸到敌人山头上去?!”

赵勇是全团营团两级干部中江涛私下最欣赏的一个。如果说他自己把战争看成一种艺术,赵勇简直就认为它是一种好玩的把戏。

他一下就听出了赵勇话中隐藏的意思。

“赵勇,你小子给我听着!”他厉声朝对方喝道,“我只叫你向敌阵地渗透,没让你摸上去!要是你给我胡来,过早暴露了我军企图,影响了明天全线的胜利,军长杀你的头!”

“在下明白!”赵勇用一种活泼的、貌似温顺其实狡猾的腔调回答。

刚刚放下电话听筒他便悟出了赵勇“明白”二字中包含的两层意思:一是团长没让他直接摸到敌阵地上去;二是在不承担责任且能绝对保证不暴露的前提下,团长并不完全反对他摸上敌阵地。一刹那间江涛站住了,想这后一层意思究竟是不是他的想法,马上他就暗自承认了。赵勇刚才讲出的是一个对他很有诱惑力的建议,一个对他新形成的战斗决心的更大胆的发展:假若各营今晚凭借夜色掩护,一直摸上敌阵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拿下来,明天拂晓结束骑盘岭之战的时间就会更早!“不,”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冲上山头不可能不开枪,而响枪就不可能不暴露。”

从这时起他的精神就加倍紧张起来。新的作战决心正在被付诸实施,他心里不能不捏着一把汗。164高地,是的,虽然他刚才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赵勇的提议,但它对164高地下赵勇的约束力是有限的。那家伙会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领悟了团长的暗示。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让赵勇真的放弃自己的打算。不过这件事太悬了,冒的险太大,他不能不为赵勇提心吊胆。

折叠桌上三部电话中的一部蓦然“丁零零”炸响起来。江涛悚然一惊。直到看清是那台通师指挥所的一号机在响,高高悬起的心才猛地落下去!

拿起听筒,岩洞里马上回荡起师长粗哑的嗓音:

“江团长吗?”

“是我!”

“你怎么不报告情况?!”

原来他忘了在午夜二十四时向师指挥所汇报情况了。他迅速撒了个谎:

“师长,你那儿电话是不是出故障了?……我怎么打不进去?!”

“胡说,我的电话一点故障也没有!”师长说,“快报告情况!”

“我团两小时前已经到位,现在没什么变化。”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师长,有了情况我会立即向你报告!”

师长又问了些别的事情,没挑出毛病,才挂断了电话。江涛没有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那是不能讲出来的!

放下电话他的心又回到骑盘岭上。不知道赵勇和一营怎么样了!吊在洞顶的灯泡“咝咝”作响,“卧室”外的“大厅”里也寂然无声,桌面的三部电话全都像睡着了一样。除非发生了他不愿意设想的情况,无论是赵勇还是二营三营营长,在完成他的新的作战指示之前都不可能再给他来电话了。像这个长夜开始时一样,江涛又意识到自己必须等待!

他又一次感觉到内心的软弱了。等待是折磨人的,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骑盘岭上发生了什么,而它们对于你却是命运攸关的!“你太紧张了……今天这一夜你一直是紧张的,根本没有表现出什么名将风度!”一个严厉的声音叫道。“你不是很自信你的才华吗?你不是很相信你的部队的战斗力吗?……至少是今天,你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战场指挥员,你还需要锤炼!等待就是一种对你的意志、毅力和自信心的锤炼,只有承受住它,日后你才能成就更伟大的事业!……走吧,走出这间‘卧室’,去放松一下。不要怀疑,不要胆怯!”

他离开“卧室”,向“大厅”里的尹国才交代了一下,走出了岩洞。外面的月色依然银白,三号岩洞里,仍旧有舒缓的音乐轻轻飘出,但他没有再向那里走去。现在他需要的、渴望的是一种安静的休息。他想到了张莉,同时也就意识到张莉已经离开了猫儿岭。“我怎么就让她走了呢?”一时间他十分懊丧地想,一边踏着满地月色,一个人走向张莉住过的帐篷。帐篷里没有灯火,没有人声,黑糊糊的。他在门外停了一下,掀开门帘走进去。帐篷内潮气很重,空气中仍旧淡淡地残留着张莉的气息。他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好了,那一阵沉重过去了,他又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可耻了!

——张莉愿意走,就让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