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岩洞洞口右侧,有一顶黄昏时没有按规定拆除的帐篷。张莉整个晚上都站在帐篷内一个小窗口前,聆听着洞内飘出的音乐和一阵阵欢笑,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完全进入了黑暗!

早饭时江涛当着尹国才和别人的面粗暴地将她从身边赶走,张莉心里委屈极了。因为泪水涌满了眼窝,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跑回了自己的帐篷。但事情过去不大一会儿,她就以一个热恋中的女子特有的宽容和大度原谅了他:谁让他早上会遇到那样的事情呢?像他这样脾气火暴、又极其骄傲的人,听到那样的消息,一时间做出六亲不认的举动是不奇怪的。来猫儿岭虽只有一天时间,她对自己在江涛心目中的位置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有信心了。以前江涛也冲她发过脾气,过后不久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与她和解。最迟不会超过中午,江涛就可能走进她的帐篷,与她重归于好。半年来相处的经验是:他们之间每发生一次这样的龃龉,他们的关系便会比原先更亲近一层,江涛对于她的依恋也就更深一层。

整个上午她都在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他。张莉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已经为这个时候准备好了娇嗔、泪水和宽容的一笑。

她终于透过帐篷的小窗口看到他从指挥帐篷里走出来了。后来才发现,他是要到营地下面的路口去迎接两位北京来的记者!

这一刻她的心就微微有些慌乱了!战争明天就要打响,他现在很忙,但不管怎样,他差不多一个上午都不来看她一次仍然是不正常的!

她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小窗口。她想亲眼看着江涛走回来,却看到了他陪着两位客人走上营地。张莉蓦然瞅见女记者,一颗心便陡地揪紧了!这个北京来的女人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她走在江涛身边,如同一轮冉冉升起在这片营地的太阳,光华四射,灿烂辉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张莉胸口仿佛被谁用重物猛击了一下,立即有了一种痛楚的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样的女子是女人世界中的皇后,她走在哪里,哪里的土地、树木和青草都会因之蒙上一派荣光,别的女人只有俯伏在地的份儿。女性的自卫本能让她迅速地仔细地瞅了一眼江涛,脸上的颜色马上大变了:江涛真像是被这一轮女性的太阳照亮了,他慢步走在女记者身边,二目放光,两颊红紫,与女记者谈笑风生,明显地处在异常亢奋的精神状态中。张莉当然不愿相信他这么快就爱上了女记者,但至少明白他已被后者的美貌和风采强烈地吸引住了!

不是从身体的某一部位,而是从整个生命的深处,张莉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上猫儿岭一天来对于江涛的信心即刻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接下来她经历了另一次打击:平时如没有意外的情况,江涛总是让她和客人一起吃饭,这个中午他在记者们的岩洞里招待新来的客人,却没有派人来喊她。一向很关照她的A团参谋长尹国才也居然忘了喊她去吃饭……

中午她没有吃饭。她当然可以自己带上碗筷去炊食帐篷里打饭吃,但因为营地里多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不愿意那样做!

从帐篷后侧的一个小窗口,她的目光穿过两棵枝叶繁茂的小松树,可以望见记者们住的岩洞洞口。张莉一个中午就站在这个小窗口前,等待江涛从岩洞里走出,盼着他走进自己的帐篷,那时她心中一天的乌云就会消散!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江涛终于红光满面地从记者们的岩洞里走了出来,却马上被参谋长尹国才迎到指挥帐篷里去了!她又苦苦等了一个小时,才看见指挥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先是从中走出一个黑炭般瘦高的男人,随后才走出了一脸怒气的江涛和小心翼翼的尹国才。江涛还是没有想到来看她一次,却乘车离开了猫儿岭!

即便如此,假若没有发生晚上的事情,张莉的信心还是不会彻底崩溃的!白天江涛或者因为有事不能来看她,但到了晚上,他有时间有心思到记者们住的岩洞里去消遣,却不来看她,她一天来勉强维持的信心却不能不最后坍塌了!

由于她一直站在那个朝向三号岩洞的小窗口,洞里进进出出的人她看得很清楚。后来,等刘二柱和一位她不熟悉的年轻参谋朝记者们住的岩洞里搬东西,她甚至还隔着帐篷问了一声:

“二柱,你们那里要做什么?”

刘二柱愣了一下,站住了,听出是她的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

“张医生,团长要在洞里办什么‘战地爬梯’!”

她让刘二柱走了。她知道“爬梯”是什么意思。江涛今夜要在记者们的岩洞里办晚会!

她是了解江涛的!如果一个女人没有迷住他,他是很少尊重她的。眼前的岩洞里只有一个女人,江涛却要办晚会,如果不是被这个女人迷住了,又能做出怎样的解释!

从昨天开始,她被江涛留在猫儿岭上,即使在别人眼里,职务上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却另外有着他们或者不赞成却不能不明白的爱情的理由。现在江涛分明迷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走吧,离开这儿!你留在猫儿岭上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你不是为了这个才决定留在A团指挥所的!……

在人们一般称之为“高干子女”的那个特殊的人群中,男男女女的经历、思想、感情也是千差万别的。譬如说谁会相信一个将门之女,自出生到长大过的是一种一直不受人注意、差不多被遗忘的生活呢?张莉作为家中第八个女孩出世的原因仅仅是国家当年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而她父亲的脑瓜里又多少残留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糟粕。因为妻子生的又是一个丫头片子,张莉一落地便不受父亲喜爱了,母亲自然也不喜爱她,同样不受喜爱的姐姐们与她在父母面前只有竞争关系,没有谁会更多地照顾她。这种现实的唯一长处是,张莉可以一直不被管束地、自由自在而又孤单无助地跨过生命的蒙昧阶段,进入少年和青年时期。这时父母便发觉这个最小的丫头常搞些出格的把戏,把大人吓上一跳,动机无非是希望由此赢得家长的一次注意。与此相适应,张莉从小到大受的教育也是杂乱不成体系的:她既在“文化大革命”前的“旧教育路线”下上完了幼儿园和小学二年级,又在“文革”期间受了六年“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的教育;初中毕业她要求下乡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一年不到便坚持不住“病退”,回到父母身边,很快又到这支父亲当年做过军长的老部队当兵,由卫生员而医助而军医,赶在七十年代后期被送进军医大学,接受了四年的专业训练。张莉最后成了这样一位女子:在她的“知识库”里,各种严肃、正统、高尚的思想和某种程度的自由放任的精神杂然相处,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的却仍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关注和爱;由于从小到大缺少严格的管束,全部人生阅历又没有给予她太多的挫折感,她的思维和行为习惯仍旧一如既往地保留着相当程度的天真无邪、热情浪漫和理想主义。因此,这样一个女子往往会给第一次见到她的人一种难以理解的单纯、轻信和不成熟的印象。

但是一个生命毕竟到了迎着春天的阳光绚丽地开放花蕾的时期,由于生长环境和对气候的反应不同,它的粉嫩如脂的花瓣还星星点点地沾着荒野的湿润的泥土,花蕊间还含蕴着大自然恩赐的晶莹的露珠,四溢的花香里还充盈着野性的自由和欢乐的气息。这样一朵美丽的花,如果植根于一个空气清新、阳光雨露充足的园圃里,它的每一片花瓣的娇艳明媚,每一阵花香的馥郁芬芳,每一次由旭日或夕阳照耀其上而闪烁起的生命的光辉,都会使周围的世界更加美丽;但是,如果它植根于一个背景色彩灰暗、空间狭小的世界里,它的过分的鲜妍和过于奔放的生命热情本身就会与自己生存的土地发生尖锐冲突。背景的不宽容不是让它猝死于美丽芬芳之际,就是会让它急遽地香消玉殒,生命变得和四周围的同类一样灰暗无光。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就是单纯和轻信的结果,对方是父亲属下的参谋军官,也是她那么多姐夫的朋友。等她到了待嫁的年龄,他们便串通一气,把她和那个人引进了一场接一场的家庭舞会。他大她五岁,舞跳得极好,对她温柔缱绻,不到半个月便彻底征服了她那颗简单、明朗的心,还把她由姑娘“解放”成了妇人。婚后她才大吃一惊,发觉他原本是个热衷于钻营的小小阴谋家,他对她的爱情同父亲在位与否有着直接联系。父亲刚刚离休,他便不再注意她了。他们的婚姻这时已经死亡,虽然谁都没有提到离婚。受隐蔽的报复的渴望和那已成为本能的要求别人注意的心理的驱使,在一种自己也不很明白的情景下,她接受了医院一位其貌不扬的化验员的诱惑。事发之后她以为他会守口如瓶,后来才发觉自己对男人又一次过于轻信,化验员因为害怕自己会被复员处理回农村,不仅老实交代了他们“犯错误”的经过,还把引诱的罪名安到她的头上,自己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医院最后照顾老军长的面子,把化验员调走,没有给张莉纪律处分。但是“破鞋”的名声还是在全师传开了。丈夫及时赶来同她办了离婚手续,给她的感觉是他早在一旁伺候着呢,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原来与她不错的“规矩人”对她敬而远之,而那些公开的和隐蔽的不轨之徒却纷纷靠拢过来。恋爱上的两次失败没有使她具备识别一切坏人的“火眼金睛”,青春的因婚变而自由的躯体仍旧渴望着欢乐,于是她在这些“进攻”面前显得格外大胆。很快她又明白了:男人们不是坏蛋便是胆小鬼。坏蛋她不屑于理会,胆小鬼没有勇气接受她的无畏,她需要的是另外一种男人。

江涛最初出现在她面前时也是被视之为“坏人”的。他的与众不同仅在于没有被她的大胆吓跑。江涛的出身、他的聪明才气,他在这个军的名气,连同他处理婚姻问题的潇洒风度,过去她早有耳闻。在这个男人面前,张莉本能地有些自卑,但当他有一天真的接受了她的挑战,开始大胆地与她交往,她便也在他的充沛的激情中感觉到了他那男性的心灵与躯体对于女性温情的渴望。张莉不相信他会爱她,同样她不愿相信自己会爱上这个男人,他们之间仅仅是互相需要,是在冒险地进行着一场比赛勇气的游戏,并从中取得充足的快乐。使她对江涛又惊又喜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没用多久,全师便沸沸扬扬地流传起他们俩的“风流韵事”,这时江涛非但没从她身边跑开,相反倒在精神上与她靠近了。江涛干脆在人们面前否认有关他们俩的传闻,最有效地保护了她和他自己,同时照旧保持他们的关系,表现出一种理想的男人才会有的独立不羁和无所畏惧,一种对情人尊重而又负责的优雅的骑士风度。张莉先是为他的形象、魅力、激情、风度心花怒放,现在却由于发觉他是一个勇敢的男人而深深地爱上了他。

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平生第一次对异性萌发了真正的爱情,同时也终于悟到爱情其实是一种绝对排他的、铭骨刻心而且不能自已的感情,它的唯一要求就是与对方精神和生活、心灵与肉体的合二为一。如果这个要求得不到满足,爱情就不是一碗蜜汁而只是一杯苦酒。张莉心里刚刚升起的与江涛的婚姻生活的美妙憧憬,交往伊始便隐隐存在的自卑感立即又膨胀起来:江涛会像她爱他那样爱她吗?现在他站在她前面保护她的名声,可他会同意跟她结婚吗?江涛的身后是整个北京城,他的前程是师长、军长、以至于更高的军阶与成就,他的周围簇拥着许多更漂亮、主要是更有背景、知识和风度的姑娘。她自己虽然也出身将门,生活圈子却与江涛不可同日而语,除了当外科医生以外又身无长技。江涛现在同她玩玩可以,一旦论及婚姻,他大约也会像别的男人一样忌讳自己有过的“风流韵事”。她这样想着,却又不愿放弃同江涛结婚的梦想。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至少在眼下,江涛对她是着迷的,并且随着时光推移还会越来越着迷。江涛喜欢的是她生命中独有的东西,她的热情,她的勇敢,她只要一个笑容一个亲吻就能使他轻松下来高兴起来的本领。在她的眼睛里,江涛这样一个英武强悍的男人,需要的正是她这样一个热情奔放、柔情似水的女人,从性格到心灵,他们俩都是天底下最合契的一对。江涛不愿谈及婚姻,她就小心地避开它,一个最无心机的女人此时居然也有了小小的诡计:目前她一切都顺着他,他要怎样,她就怎样,只要他不赶她走,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不离开他,最终使自己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也让周围的人们习惯于她和他在一起的事实。江涛是个严肃的人,这一点她从他与自己在一起时的态度早就意识到了。他们在一起时可以拥抱,可以接吻,却也总是到此为止。每到这时,张莉便会感觉到他正鼓起生命中全部的意志力,同肌体内高涨的欲望搏斗。江涛的这种自我克制既让她放心地想到自己与之交往的是个在婚姻问题上很慎重、很负责的人,又使她明白在他和她之间,还有着巨大的障碍没有去除,它使江涛一直不能下决心与她结合。张莉并不悲观,她相信自己,更相信时间——随着时光流逝,她会越来越深地进入他的生命。总有一天,江涛会明白他不可能没有她,那时便是她生命的节日。

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昨天上午,当江涛提出将她留在猫儿岭时,她才不顾同行的所长、军医和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大胆地接受了。江涛以前从没有这样公开在外人面前“展览”过她和他的特殊关系,今天他这样做了,恰恰吻合了她对自己和他的关系的那种预测:他终于觉得自己生活中离不开她了!以前张莉不喜欢别人知道她和江涛之间的这一点隐私,眼下却乐于让别人都知道了:江涛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既然他敢于胆大妄为地造成她的尴尬处境,日后哪怕是出于自尊,他也不会不承认她在他生活中已经确立的位置。换句话说就是:江涛也必须为她的破釜沉舟付出同样的代价。从那一刻起张莉的内心就充满了欢乐:虽然江涛没有公开承认他和她的关系,但A团指挥所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把她当做江涛未来的夫人看待了!然而今天中午,营地里来了另一个女人,她的全部自信就突然瓦解了!

并不仅仅因为女记者看上去各方面都比自己优越:相貌、谈吐、知识、风度。她也不一定相信江涛真的一下就会与女记者有了“那种事”,使她信心崩溃的真正原因是:女记者属于北京那个既令人气馁又令人艳羡的城市,女记者只是这座城市江涛生活圈子里许多年轻美貌而又有知识和地位的女人中的一个。江涛今天这么容易就迷上了她,明天遇上更好的女人,他一准会迷得厉害!她突然想到: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江涛才不愿意完全接受自己的爱!

她是无法同那一类女子竞争的!今天,正是今天,在女记者那如同太阳一样灿烂的生命之光的照耀之下,她才痛苦地看清了自己的平凡,看到了自己和江涛关系的前途——只要世上还有那一类女子,江涛就不会跟她结婚!

然而她是爱江涛的呀!交往的时间虽然不长,她却已习惯把自己的未来同他联系在一起了!她不能设想自己失去江涛后还能像遇见他之前那样活下去!同江涛相识前她还是浑浑噩噩的一个人,现在却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和梦想,失去江涛她就失去了一切,连同活下去的愿望本身!

但是……现在她不走也不行了!在她的痛苦的感觉里,也许只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江涛就和那位女记者相互挽着臂膀走出了三号岩洞,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走向了指挥帐篷背后黑黝黝的林子。到了这时,她还有什么事情不清楚,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一刻张莉的心痛苦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接到死刑判决书的犯人,正在等候执行判决的时刻。……她能够想象到林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她的心肠渐渐冷硬起来:她一定要走,而且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她的自尊心和骄傲绝对不允许自己继续留在猫儿岭上!

她看到江涛被尹国才从林子里唤出来,匆匆走进了二号岩洞。接着,又过了十分钟,她又看到那个一袭深蓝色长裙的仙女似的记者从树林子里走出,美丽的影子一样飘过营地,进了自己住的岩洞……

她没有再等下去。她必须马上实施自己的计划。她要找到江涛,用一走了之来最后检验一下他对自己是否还有感情。如果他不让自己走,她甚至还愿意原谅他,毕竟她并不知道他与女记者究竟做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做。她宁愿相信他们只是一起散了一次步……

她带着一种决然的表情走出了帐篷。月光比方才更加皎洁了,它毫不吝惜地泼洒在营地的帐篷顶上、树木的叶片上、地面上,一片银白,给她一种恍然若梦的不真实感。她的痛苦也似乎不那么真实了。“这一切是真的吗?……为什么不是一场噩梦呢?”她问自己,却还是在一直向前走去,在二号岩洞外站住了。……她的真实感又恢复了。她不能走进岩洞,她想单独在洞外与江涛告别!

一个人脚步匆匆地从洞口走出,将杯中的残茶泼到地上。她认出了他是谁。

“二柱,是你?”

“是我。”刘二柱望见她了,站住。“啊,是张医生。”

“二柱,请你进去喊一下江团长,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刘二柱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地望着她,迟疑了一下。她觉得他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什么来了,却什么也没说,就走回洞里去了。

好像过了很久,洞口才走出了一个人。

她的心更厉害地跳起来!

不是江涛。是A团参谋长尹国才。

“尹参谋长——”她叫了一声。

“张医生,是您找团长?”尹国才问,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她,好像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异常也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

“是的,”张莉说,“我想找江团长说一件事。”她的嗓音有点儿发涩,尹国才这次肯定听出来了!

“团长,嗯……团长正在跟师长通话,不让任何人打扰。”尹国才不动声色地说。江涛方才是这样向他吩咐过,但面前的人与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自从两位记者来到猫儿岭,他已意识到在团长、女记者、张莉之间发生了一些新的事情,一天没怎么露面的张莉此刻出现在这个洞口,本身就是不寻常的。“……啊,张医生,要不这样,”他改口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跟团长说一声!”

“谢谢您。”张莉说。尹国才转身走进洞口,她发觉自己浑身打起战来!

也许只有两分钟,她甚至怀疑A团参谋长是不是真见到了江涛,他就又从洞口闪身走出来,并且似乎立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张医生,”尹国才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这轻松是做给我看的,她想——“团长说他现在没空儿。他问您找他有什么事!”

江涛不愿见她了!江涛连走出洞来同她谈几句都不愿意了!她想。泪水涌出来,她硬硬心肠又把它们堵在眼眶内。奇怪的是身子不抖了!

“我想离开这儿,”她开口说,注意着坚决不让自己的话音打战,“明天要打仗了,我想今晚就回我原来所在的师第三前沿包扎所!”

眼下心慌的是尹国才了。在这位与团长有特殊关系、相处一些日子后他也对之抱有某种好感的女军医提出的要求里,他听出了一声发自内心的痛苦的呻吟!

“您怎么能走呢?……我们这儿也需要医生,”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一时间又机灵地想到由于猫儿岭来了另一位女性,张莉是否还应当留下只能由团长决定。“啊,这样吧,”他又改了口,“我跟团长说一声,看他是什么意思!”

尹国才匆匆回到洞里去了。张莉僵直地立在月明中,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等候终审判决的犯人!

尹国才第二次从洞口闪身出来。她明白江涛对她的死刑判决,再次被确定了!

“张医生,”尹国才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半分钟前江涛随口答应了张莉回师医院前沿包扎所的请求,此刻他却不好那么轻松地把话说出口了。“……我把你的想法给团长讲了,他说他尊重你的意愿。”他迅速地朝她脸上望了一眼,话又说得活泛了。“张医生,我和团长当然希望你能留下来,但是如果你执意要走,就把走的时间告诉我,我派车去送您!”

“我……我现在就走!”张莉没给自己留下太多思考的时间,她怕自己真的相信了尹国才的话,以为江涛还有留她的意思!不,尹国才讲的肯定不会是江涛的原话!江涛今晚真的同意让她走了,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那好,您先回去收拾一下,我这就给你去叫车!”尹国才说,看得出他很想尽快结束掉这件事。

张莉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帐篷。尹国才却没有马上离开。他突然对今晚月光下张莉那仿佛突然单薄下来的背影生出了几分怜悯。他对江涛仍是佩服的,但后者对张莉做的事他觉得自己目前还做不出来。他想这大概也是一种大将风度:无论是女人还是战争,你都得拿得起放得下,不要有过多的中学生式的缠绵!

张莉在昏暗的帐篷里站住了,狠命憋在眼窝里的泪水此刻才扑簌簌地流下来!她一动不动,让泪水在眼里慢慢干涸,心也渐渐变得硬朗了:走,走吧!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帐篷中央的那张折叠桌,桌上的蜡烛,把它点燃了,收拾起自己的行装来。她很快就把一只药箱和一个捆扎得很结实的背包提到了门外。但是吉普车还没有来,她咬着牙,目光冷冷地望着远处被月光照亮的层层叠叠的山林,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个人。吉普车来了,却又出了故障,司机钻到车底下去修理,尹国才走过来,劝她耐心回帐篷里等一会儿。她把药箱和背包撇在门外,又回到帐篷里,在那张折叠桌前坐下,等着。心底有一团黑暗的坚定的东西涌上来,又沉下去。一苗黄亮的烛火在眼前摇摇闪闪,四周围空荡荡的,几株芦苇茂盛地长在壁角黑糊糊的湿地上。夜格外地静。沉寂把她的听觉引向帐篷外广大的山野。那团黑暗的坚定的东西正在膨胀,升上来,又沉下去,让她有一点惊慌。她仍旧硬着心肠,不让自己去想那个人,那团东西,却无法拒绝悄然袭进生命意识中的悲伤和孤独。失去了江涛的悲伤和孤独。“我不能再想他了,”她对自己说,“他和我已经没关系了。他也是一个上了战场的军人,我也是一个上了战场的军人。”她想,思绪却以此为转机突破了意志的脆弱的篱笆,让她清晰地回忆起了与那个男人有过的甜蜜和幸福的时刻,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还是想把注意力引向别处,避开那团正在她内心中越来越坚定的东西,结果却想到了明天的战争,想到了她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战场景象:炮火、厮杀、伤员、血、尸体。“我在世上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明天我一定要上前沿。我并不是谁的情妇,我只是一个参战的军人。”忽然间她明白那是一团什么样的东西了,“我不怕枪林弹雨,我也不怕死亡,我可以成为英雄,从而将过去那些关于我和江涛的流言飞语一扫而光……”她又想到江涛了,奇怪的是到了现在她仍不能真正恨他。“如果我在战场上成了英雄,客观上也帮助了他。别人就不会以作风问题损害他的名声了。”“但是我真的会死吗?”一个念头跳出来,粗暴地截断了她的意识流,让她打了个寒战,惊慌起来,“不,我怎么会死呢?我还这么年轻,刚刚懂得生活和爱情。……据说死在战场上的女军人是极少的,大多数参战女军人的经历都是浪漫小说里的情节,有惊无险。……我不会死,却会有一番冒险经历。”她想。

但是死的念头已深深地惊动了她。死,这是陌生的东西;活着,爱别人而且被人爱,则是她熟悉和渴望的。然而有战争就有死。“……你也许会死的,因为战争与那个男人是否爱你一样,都是你不能左右的东西。”她的心突突跳起来,蜡烛的光亮却在暗淡下去。“你的生命就像这火光,熄灭了就再也亮不起来。”“不过你真的害怕死吗?”那团黑暗的坚定的东西又涌上来了,让她不那么害怕了,“失去江涛之后,你还觉得会有人再爱你吗?你真能够将自己与他有过的一切都洗刷干净吗?”她静静地想下去,意识到泪水又一次在眼里干涸了。“没有了江涛,我是不会再爱上任何人的。比江涛更好的人不会有,即使有也不会跟我结婚,比江涛差的人我又不会爱上他……”她没有再往下想,心却因这番思想完全变硬了。

“我的一生还是有些遗憾的。从小我没有得到父母和兄弟姐妹更多的爱,离开父母的家之后又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但是真正的遗憾却是没能同江涛结婚。……”收拾得很干净的折叠桌上有一叠A团的公文纸,一瓶胶水和几个公用信封。她掏出钢笔,下意识地在公文纸上画起来。“江涛,我爱你,我想跟你结婚,”她写道。“我的生命属于你,除了你我不爱任何别人,连同整个世界。……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这是在写遗书吗?”脑海里倏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是的,战争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打响,我可能死在战场上,走前我应该给江涛留下一封信。……我要告诉他我爱他,如果为了这爱情需要我死,我也毫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真想和你结婚啊,”她继续顺着自己的思绪写下去,“哪怕过上一天名副其实的夫妻生活也好。我不想只做你的情人。”蜡烛头越来越小,她想再写几句,思想却似乎枯竭了。烛光迅速暗淡下来,她只来得及将这封胡乱写成的信装进手边的一只信封,用胶水封了口,准备走时留在这顶帐篷里。“A团江团长亲启。”她在信封上写道。“师医院张莉留交。”吉普车已在帐篷外面发动起来,烛火也在这时完全熄灭。帐篷里马上一片黑暗,她的心境也在这一刹那间改变了。“不,把这封信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江涛会在乎我给他留下这封信吗?失去江涛之后,我真的在乎给他留不留下一封信吗?……”这最后的意念让她改变了主意,将信装进军上衣口袋,走出帐篷。

……在以后的四个小时内,那辆由A团指挥所派出的吉普车一直在猫儿岭北侧的大山峡里颠簸穿行。战前的最后一夜,师医院第三包扎所已在骑盘岭东端631高地北方山谷里一座瑶寨边上。张莉默默地坐在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注视着前方。一路上车灯不时将两侧的山石树木怪模怪样地显现在她眼前,给她留下了许多狰狞恐怖的印象。张莉没有再想到江涛,但是一种与那团沉重黑暗的东西相关联的感觉,却在她心灵中变得异常真实了:这次长时间的深夜山林旅行,连同这无数梦境一般的可怕景象的出现和消逝,在她的生命中,都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