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飞机来接运伤员了。

飞机像只巨大的蜻蜓,轻巧而准确地停在一个小山岗的“T”字布旁边。旋翼一静下来,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就忙起来了。

两个人抬着重伤号连鬓胡子登机,江曼用身体做“输液架”,擎着输液瓶跟进。

她在机内安顿好六个伤员,安顿好那些“零件儿”,输液架,氧气袋,又向随机护士交代了伤票……

退出来,她问所长:“那个小李,李大亨呢?还没找到?”

“万元户?”

“是。”

所长说:“真不像话,住旅馆也不能这么随便。给他们部队告一状。他是几营的?”

江曼:“三营。”

所长:“噢——营长就是坐过牢的那个人?”

江曼狠狠地瞪了所长一眼,扭了头,向飞腾起的直升机招手。

回到野战救护所帐篷里,江曼听到护士小唐在笑着嚷嚷。过去一看,小唐的床上扔着两斤多酒心巧克力和十几包多味瓜子儿。还有一个纸条儿:

姑娘护士:请原谅我用这个“尊称”称呼您。我受不了啦,躺在这儿像受刑。凭什么说我是怕死呢?好啦,我摸摸“死神”的鼻子给“胡子”看看!我要上去了。上去之前搭车溜到县城一趟,一是给自己补充点必要的营养,二是买点慰问品,慰问慰问您们。感谢您们入微的照顾(我不敢用“体贴”二字)。我绝不是因为您们服务不好才走的。您要是因为我挨批,我可就得上吊了。这点小意思,请笑纳(说实在的,我从前在贸易市场上手插在兜里溜一趟,得到的比这还多,这可不是吹牛)。再见了。上面时常在打——不过是“挖耳勺炒芝麻,小鼓捣油儿”。可谁知道枪子儿会不会“爱”我呢?如果能再见,我一定能给您做一套西服,问江大姐好。

致以阵地的敬礼!

李长年(外号李大亨)

小唐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儿地捂着肚子笑,连叫“哎哟逗死我了”,整个帐篷里都在笑,笑得灯也摇,篷布也颤。笑一阵,小唐分配道:“酒心巧克力慰劳伤员。多味瓜子儿开联欢会用。不过,我可得先犒劳犒劳自个儿。”

没等别人表态,“嘎贝儿”一声,她已把一包瓜子儿扯开并嗑响了一枚。

没办法——这些护士小姐全是幸福嘴儿。

所长也笑模笑样的,擦擦眼镜问江曼:“护士长,刚才说到那个营长,你好像很不高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您是怎么了?——没事儿。”

说没事儿,她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凄然,随之又掩饰地出了帐篷。

三十岁的独身女人,性格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要说这位江护士长,也真算得“女强人”了。她工作上没挑儿,泼辣洒利,经验丰富,十大技术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刚下到手术室的实习医生不能不在手术时接受她眼色的点拨。她对于护士姑娘们来说,既是一种权威,又是一种神秘。她变成了一个“闭锁型”的女人,有些试图为她的婚姻问题操心的同志,都挨了“撅”。她“独”惯了,病房——宿舍——饭堂,从不串门儿同人联络感情。她默默地把病房宿舍经营得有条不紊。护理、给护士们排班、发各种票证,读书,为病号做这做那……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念。她的宿舍一尘不染,每日洒来苏水,她自己也仿佛消过毒,绝对“无菌”,她喜欢安静,喜欢独自沉思默想,不苟言笑。人们曾好奇地想从老医护那儿刺探她回肠荡气的恋爱史,全是白费。医院里只知她是烈士的领了结婚证的未婚妻。七九年作战之后遗下的烈士的遗孀,几乎没有什么人不曾重新选择生活,建立家庭了。可这位江曼,心灵仍然护着铁甲,丘比特的箭休想穿透。她恪守着矢志不嫁的诺言。漫长的五年过去了。时光的雕刀删削着人性格的枝叶——江曼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北大荒扎着小刷子的兵团战士了,再也不是水汪汪的眼睛,用泪做成的骨肉了。那些天真、幼稚、任性、做事不计后果的“小孩儿性”不复存在,留下的是深刻、沉郁和浓缩了的情感。人到了三十岁,意味着登上了人生成熟的阶梯。五年!如果按流行的说法——青年的边界可以延长到四十岁,还有多少时日呢?在这五年里,林小林考中了南京步兵学校,并且回部队做代理排长了。他模样儿越来越像林大林,简直一个模子托的,气质却截然木同。他可不那么严谨。头上的帽子经常像盘子扣在西瓜上,假日甚至敢穿隐格“花衬衫”在营房里吹口哨!部队在亚热带丛林里夜行军的联络、跟踪办法——钢盔上点荧光,是他的首创。他对于外军了解得很多,从滑铁卢到马尔维纳斯群岛之战可以说得如数家珍。可这学生官儿,在爱情上采取了一系列进攻型战术均告失败。他对生活、感情、恋爱都有了新的理解。想想过去对江曼大姐的态度就自疚。在营房的时候,小林就常来看江曼姐姐。每次都在曼姐这里撑个肚儿圆。临战之后,出发之前,他试图同江曼又谈过一次,可实在没办法叩开这位老姐姐的心扉。

江曼:“你的女朋友对你去打仗这事儿,没什么想法吧?”

“吹了。”

“又吹了?”

“不是战术问题,是战略原则上的分歧。曼姐,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原谅五年前我那个小破孩儿说的破话没有?”

“我的记忆是大眼儿筛子。”

“曼姐——你还等什么?童……”

“别动,别说话!”江曼堵了小林的嘴,为他缝肩上的三角口子,在弟弟背后藏起了忧郁的眼睛,“再提这些,我可不让你来了。小孩子懂什么?”

她心里对自己说:一辈子不再结婚,不,不结不结不结……

时光的雕刀不但深刻地雕塑人,也不断地修改人的意识。偏偏在这个时候,在阵地上,江曼又与童川相逢了!虽然她尽可能地保持了清高、自尊、凛然,虽然她自以为是挂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心里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谁能变着法儿钻到她心里瞧瞧那个痛苦的病灶呢?她忙起来,不觉怎么,可防御阶段伤员少,闲了,沉睡了五年多的那根心弦就在震颤。往事会像个无言的影子,悄悄在她眼目前儿徘徊。特别是夜里,不思量,自难忘,剪不断,理还乱。回味往往会延伴到十几年以前,她满嘴都感到了苦味儿,好像是自己的苦胆破了?不,不,更像是嚼苦瓜,苦中毕竟还藏着诱人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说不清楚。她会兀自无声地苦笑,摇头,然后披衣起身到月华如水的帐篷前站一站,到伤员病床边走一走。看看值班的护士尽不尽心,瞧瞧输液管儿顺畅不顺畅,听听伤员的呼吸均匀不均匀。把心留在伤员这儿,一切就好些了。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无聊,须知这是在战场哩!但另一个声音又在争辩,正是在战场啊,应该告诉童川……告诉什么?她并不知道童川是怎么想的。五年了,已经是五年了啊!她想起自己说过的矢志不嫁的诺言,泼出的水,说过的话,不能改变!翻回去又一想,她问自己,世间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呢?

三十岁的护士长了,她想她有能力压抑自己的感情。

她逢到从上面下来的伤员,要问几营的?如果是三营的,她总感到亲切一点儿;

还有,地方给野战救护所送慰问品的时候,她拣了两盒红山茶香烟。惹得年轻护士们瞧她的脸,瞧她手上的烟,满脸都是问号……

你在干什么?

人哪,你要自助,你要自制,你要自爱,你要自强!

江曼似乎真像从苦恼的思索中摆脱出来了,每日找事儿做,多尽心,忙得一塌糊涂,忙得欢天喜地,忙得神清气朗。这日,为了长期防御的需要,野战救护所增修一个隐蔽部。隐蔽部依坡构筑,拱形水泥预制板上,铺两层圆木,又垒三层塞满泥土的麻袋包。表层被覆着一米厚的红土。够坚固了,够隐蔽了。可江曼还是背出了一捆松枝,在红土被覆层上插呀,埋呀,装饰呀,仿佛要迎接什么“国家元首”似的。

那儿有什么“元首”?那么,给谁看的呢?

谁?!

你的潜意识里藏着谁?

江曼摆弄着一枚松针发起呆来……

天已黄昏,晚雾升腾起来了。真就有人来了——“江护士长,有人找!”她竟从隐蔽部顶上跟头骨碌跑下来。

跑什么?真见鬼!

“曼姐!”

“噢——是小林?”

“不认识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真想带这副尊容到王府井走一趟,吓死几个穿超高跟鞋的小姐。”

“下来干什么?”

“背水。明儿李大亨过生日,童副营长说不喝那臭水了,改善改善——噢,我得走了,这是他给你带来的东西。”

是两个苹果。“谁带来的?”

“他。他说你不要就扔到山洞去。”

一个“他”字似乎包容一切。这小林,在阵地上一个来月,好像蜕了层皮,换了个人儿。长头发,连鬓胡子欺得那英俊的脸剩了一窄条,条条脸上全是泥,混沌沌难辨鼻子嘴,衣服被稀泥浆、血、水渍汗碱糊成板状,一动嚓嚓响。他放了苹果,匆匆背着水桶,顺着山沟爬上去了。

她给童川准备的红山茶香烟却忘记捎去了。她有点后悔——心想:投桃报李,应该捎去的。是呵,战友的情谊么,你甭存非分之想。可什么叫“非分之想”呢?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自责”吃惊。

七月的一个晚上,曼温县城孔雀公园里,正举行盛大的青年联谊会,欢迎大学生边疆考察团。彼时,四十余里外的南部边陲还在炮声中震撼,这里却是灯彩缤纷,人群熙攘。时代的权威导演了人生纷繁的戏剧,故意将生与死,悲壮与欢乐纠集到一块儿,让人们去品尝、鉴别和回味。团长杨勇侠一是受地方政府之邀,二是受命于军首长,不得不前来助兴。他讲了四个战士的死:一个是在电子时代却不得不滚雷开路而死;一个是因步话机失灵,连队与大部队失掉联络,战士在孤军作战中牺牲;还有两个烈士,浑身是伤,战斗到最后,立在战壕里牺牲的。他的报告使青年们无不噙泪,很受感动,改革与发展关系着国家与民族的存亡,这个主题使青年们深思。杨勇侠的报告完了,许多大学生、青年请他签名。随之联欢会开始跳舞了。爵士鼓、电吉他与萨克斯管狂热的竞奏,催促人们尽快地转换情绪。杨勇侠虽然知道这乃是必要的“节目”,可心里却说不出有多别扭!他感到燥热难耐,想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便起身悄悄地离开了摩肩擦踵、舞步杂沓的人群。

有几个兵正在聚会之外饮菠萝汽酒,看到少壮派指挥官走来,赶忙一手藏酒瓶子,另一手去摸领钩,检查军容风纪。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凶神恶煞地斥责他的兵。让他们高兴高兴,喝吧。也许,明天……他只深沉地望了那几个战士一眼,走了过去。有人怕他,他也“怕”人,当他看到那位神通广大的女记者、诗人时,脚下拐了弯儿,像是要躲“灾星”。

“杨团长,别走哇。——您的报告十分精彩,很感动人。”

“我可不会编造新闻,是士兵的牺牲精神动人。”

“据说——有一种方法,没有指挥员,进攻战也可以打胜?”

“‘士兵万岁’的口号我欣赏,但我不想否认指挥员的作用。”

“所以你的兵骄傲,官儿也不可一世。您那位‘童大将军’让我白白在公路上等了半天,我是从军长那里讨的令箭呐!您的‘童大将军’根本不予理睬,……真了不起。”

每个字儿里都有“芒刺儿”。杨勇侠急不得恼不得,只想摆脱。在他面前的这位新华社记者、诗人,正是齐小燕。杨勇侠无法想象大学时代的小燕何等地衣着时髦、光艳照人。他只见面前这位记者,体态姣好动人,令他不敢正视。小燕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套女兵的裙服穿上了,还背着个邋邋遢遢的军用挎包。小燕的披肩长发已齐耳剪去,毫无修饰,反而呈露出一种天生丽质和现代职业妇女的风度。她总带着匆匆忙忙,咄咄逼人的意味儿。她是出名的有“神通”。据云,出入军区首长办公室如履平地,前线指挥所也被她叩开了大门,她想找谁采访,百发百中,而且缠住不放,非截获了应得的素材不可。可是,她却在童川这儿吃了瘪子,难怪她满腹怨气了。杨勇侠发现,她竟在挎包里摸出一根过滤嘴儿中华牌香烟来,她还抽烟!而且是“独抽”,不让人。那烟燃着了,贪婪地吸一口,便垂手将烟半藏半露。看样子实在是犯了烟瘾了,在大庭广众下抽烟出于不得已。

“好了,不谈晦气了。干吗走?如果我邀请您跳个舞,您不会摆臭架子拒绝吧?”

“非常感谢。不过——我穿这身‘烈士服’和你跳舞,你会毛骨悚然的。”

烈士服?小燕果然打了个寒噤。

“啊——从上边下来的烈士都要换一身新军装。我为参加这个会也借了一套……以后再接受您的邀请吧。齐诗人,我要连夜上阵地。我可以送你上去骂一顿童川,绝不护短。”

“不成,日程排得满满的。明天早起开始跟定采访大学生考察团。等等,我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有个叫江曼的……”

“啊,那个护士长?古怪的修女?就在野战救护所。我可以送你去看看她。”

小燕正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她急于看到江曼。

车子风驰电掣,驶出县城,直奔战区。

小燕:“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童大将军’接我?为什么要找江曼吗?我们是患难朋友!你应该为‘古怪的修女’那句话公开道歉。”

“会朋友?在战场?小心我可要请您下车了。”

“不只是会朋友。国外保安机关保存人从出生到死掉的指纹;还有一种摄影叫跟踪摄影——为一个人拍下不同年龄的照片,探索人生的轨迹。我这就叫跟踪采访。我想知道当年这些倒霉蛋儿,现在怎么样。喂,童川和江曼有一段催人泪下的罗曼史,你知道吗?”

车子在坦克履带轧过的“搓板”路上猛烈颠簸起来,杨勇侠把紧方向盘,耳朵却恨不得竖起来……

齐小燕在公路上下了车,凭借手电的微光,跌跌撞撞向野战救护所跑。

江曼刚刚配合医生做罢手术,体力有些不支,被“所长”命令去休息。她刚脱了鞋,和衣躺在床上,帐篷帘儿一掀,小燕叫了声“曼姐,江曼!”虽然齐小燕已经换了一个人,全变样儿了,她还是在稍打一个愣之后认出了兵团的患难朋友。

她光着脚丫子跑下床,一把抱住了小燕。

小燕咂地亲了江曼一口:“哈罗!你还活着!”

“你怎么满嘴的烟味儿?抽上了?”

“抽上了!”

两人离得那么近,定睛地互相瞧着。叫着,嚷着,一下子又回到了她们的青春时光。

江曼:“小燕你欠我一条命!”

小燕:“什么时候欠的?”

江曼:“想死了,想死了!你这该死的!”她用拳头擂打着伙伴儿,用怨来表达爱,用恨来传导情。两个三十岁的女人的久别重逢,是富于包蕴的戏剧。她们忘乎所以,什么职业,年龄、身份儿,全然抛掉,只剩下百感交集的灵魂赤裸裸地拥抱和问候。她们两个坐在床上,小燕从书包里倒出了慰劳品——话梅,巧克力糖及一包中华香烟。两人都迫切地想知道对方这五年活得滋润不滋润,有什么可以同情,可以欢笑,可以慰藉心灵的?

江曼:“上这儿来干什么?”

“采访——鄙人是记者。毕业分到了新华社。记者,也就是‘行者’,到处乱跑,腿儿都跑细了。谁叫爹妈给我这么个名字——小燕呢?飞到东,飞到西。”

“总不至于还是孤燕儿吧?”

“可我还没为自己筑窠。”

“‘托翁’呢?”

“我们的‘戏’散了。这个地球上,找到一个既理解你的现在,又理解你的过去的人,难于上青天。这样儿倒成全我的事业了。快节奏地生活。纯粹的职业妇女。采访,写作,业余时间,为小龄青年们张罗,牵线儿——积德。”

小燕的话频率很快,不容江曼插嘴和思索。她惯用这个方法先声夺人。可江曼知道小燕有隐痛。什么叫“理解你的过去”呢?“过去”怎么了?也许小燕在调回北京的过程中被逼迫失过身,她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可是不能问,不能去戳人心上的疤。她默默地瞧着小燕燃着了一支烟,两腮嘬凹了,吸进烟去,似要麻醉自己。

“不谈我的破事儿了,”小燕接茬道:“我从前指、军、师那儿早打听到童川的下落了。可没想到你也在这儿!怎么样,你们?”

“什么‘你们’?”

“怎么?在这儿没见面?”

“见了。”

“见了?谈什么?”

“物是人非了……”

“别胡扯!曼姐,如果你们还在自己折腾自己,该结束了!现在就对他说,说!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怕他在战争中受伤,成了残废,拖累你一辈子?”

小燕的眼光灼灼的。

江曼的目光忧郁的。

“你只要不怕——我找他去,把话替你挑明了。”

“不不!……”

“怎么了啊你?!我的曼姐!”记者生涯使小燕很快练就了一针见血的语言功夫,她步步紧逼,“是因为三从四德?”

“这是战场!”

“这才有味儿。”

“你不懂。小燕,你不懂。”

“好了好了,我不懂。真没想到你们还这么熬着……这样吧,将来,或者我到新华社云南分社来,或者你转业回北京,咱们俩过吧!”小燕说着,苦笑起来,“外人可不要说我们是……得了,管他呢!我们收养一个孩子,要女孩。等咱们老了,老掉牙了,两个老太太回忆起当年在兵团的事儿,哭一气儿,笑一气儿……该是什么滋味儿?怎么样?你准不乐意!别人也许以为咱们是‘女强人’,我们要的,都经过奋斗得到了。他们知道我们精神上受到的各种各样的创伤吗?社会上剩下的大男大女尽是咱们这一代人!”小燕不知在问谁,眼圈湿润了。

江曼的眼圈也一红。

小燕:“我这是怎么了?”

“小燕,别这样——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

“好,好极了。世上没有净土。部队也许好一点儿。我在居民区住着,今儿说你清高,明儿传你的作风不好。后天也许说瞧你和哪个男的如何如何了。大后天又许是个离了婚的老头子托人来说……现在,三四十岁以上的人离婚的怎么这样多?离婚匠们——男的找小的,女的找老的,总年龄相加除四,年龄正好匹配……我倒真想找个慈善长老,长眉罗汉哪,——曼姐,你干吗呢?你是幸运的,他是爱你的!我敢保证,他在战场上更想对你说这句话。他不说——是因为怕伤残或牺牲后给你带来痛苦!”

小燕不再说了。

军帐静得很。

今夜没有冷枪冷炮,阵地的山下是令人不安的安宁。

军帐外面,风拂蕉叶沙沙响。天上,乌云吞吐着残月。

两人走出军帐,小燕把一颗话梅塞入江曼嘴里。

“话梅?真酸。”

“酸吗?”

在阵地上防御了三个来月的部队,要换下来了。

阵地交接工作已经开始准备。即将换下去的部队为没有再打一次大仗遗憾,也为换下来派生出许多美妙的愿望,最美好的愿望乃是——洗个澡,伸直了腿儿睡一觉。很快要接管阵地的团营指挥员们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野战救护所也将由另一个野战医院来接替。

江曼与童川的阵地重逢,即将成为没有丝毫结果的历史了。今后的见面将有重重困难:军营与医院相去百里,童川没病没灾的很难有缘分儿一见。江曼的年龄、脾气又决定了她绝不会主动找上门去。

这日下午,江曼吃罢饭,与小张护士到瀑布下洗了些衣服、床单之类。她俩顺山坡下沟的路上,听见公路上有人说话。

“哨们没有‘失街亭’,他们也不能‘走麦城’。下午把防御情况给他们讲讲,看看阵地,现在先洗洗脸,抓紧时间,我领你们找个地方进餐……喂,童副营长,你愣着干什么?”

江曼在沟坡上站住了,回头望了望——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坡障眼,好像一堵厚厚的“墙”。她听出说话的人乃是不可一世的团长杨勇侠。既然童川也在,回头去见见吗?不,她在这伙人面前有点怯场,再说,总得找个因由才行啊。哪有什么因由呢?自尊,使人勇猛,也使人怯阵。她想,要是小张叫一声她的名字,童川能听见——来找她,她一定要热情相待,也许就对他问问“那句话”。可小张明明看见她立着发愣,并不叫她名字:“嗬,走哇!”

走吧,只好走了。

回到军帐,将那衣服、床单晾晒在芭蕉叶上,连日阴天,没有太阳,只好等着阴干,隔蕉叶听得小张在问:

“杨团长,你们找谁?”

“哦——江护士长在吗?”

江曼从芭蕉叶后面探出头儿来。

“就找你。护士长,向您报告一下:上午检查防务,下午带老大哥部队看阵地。中午,想请您赏一顿饭。军事共产主义嘛,没问题吧?”

这位相貌奇伟,有点像几何形体组接起来的大块头团长,在女性面前一向文思泉涌,爱说俏皮话。另外三个人,一营长项雷和二营副却颇有点拘谨。童川呢,毫无表情。

江曼:“请吧,请进帐。没有别的,芭蕉芯还是可以找到的。”

杨勇侠:“噢?!请我们吃芭蕉芯?这不大友好吧?”

他说着,为什么要去瞧童川?

江曼无心玩笑,心里颇有点乱。她打开军帐的门帘,将四位军事指挥员让入帐中。通信员背个大书包跑来了,满头是汗。几个人围个弹药箱坐定,通信员掏出了几个罐头和压缩干粮。既然带来“粮草”,何必钻到野战救护所来呢?

杨勇侠用刀子割罐头:“给点水喝,江护士长。一块儿吃点吧?——喂,你听说了没有?我们这个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营以上干部的个人生活问题大家互为参谋。而且,经常是倾巢出动,大败而归。”

江曼的古怪劲儿又来了,她心里一动,反而掩饰地沉脸打岔:“团长大人,罐头带得够不够?别噎着。给——水。”

她把水壶放在弹药箱上,到帐篷门口站着去了。

杨勇侠挨了一“软棍”,向战友挤挤眼。

一营长项雷忙圆场:“麻烦你了,护士长。”

二营副忙缓解气氛:“一块吃点吧。”

江曼:“谢谢。”

童川:“快吃吧。”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算什么“鸿门宴”?江曼暗道。她恨那团长话说得太直太露,让她在众人面前脸上挂不住。这些二十几岁到三十来岁的“少壮派”们使团队指挥系统的知识结构变了,有锐气,有朝气,有傲气,也有时会出些歪点子。他们的“佳话”远近皆知,他们经常倾巢出动为干部去相对象,经常因不得要领,揣不透姑娘的心思而事倍功半,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团长杨勇侠从小燕那里知道了童川和江曼的事之后,就想见缝插针,促一下。但他知正面进攻不行了,便迂回包抄。嘴里嚼东西,呜噜呜噜道:

“十五分钟必须吃完饭。喂,童川,回头我要把你弄回团部来,接着搞改革——你写的那个‘战士心理学’很不错嘛,很有才华嘛。个人生活问题别着急——回去让我老婆从地方医院召一个连来挑选。唔,不要挑花眼了吗?!呵?!哈……快吃快吃。”

杨勇侠斜了江曼一眼。

一营长项雷:“团长,用不着你瞎操心,到昆明组织一场健美表演就行了。”

二营副:“对对。不过——像童川副营长这样标致的男子汉,还是先尽着部队的女同胞!”

“哈……”他们笑了。

“噗,”压缩干粮渣子喷得到处都是。

这些“官儿”,没正经,胡吣些什么啊!

江曼有点受不住,脸上直发烧,赶紧想逃出军帐。

杨勇侠急了:“别走别走!护士长,再来点水!——阵地客来水当酒!来点来点。”

没办法,没办法,江曼只好留下。

童川却要把“主题”从自己身上引开:“红烧肉罐头味道不错。团长,打个报告把罐头列入装备吧,回去可见不到了——不是我馋。听说没有?法国人阿珀特为了给拿破仑运送营养,怕食物转运国外会烂了,发明了玻璃瓶和食物一块儿煮,然后蜡封——怎么样?罐头是军人的专利!”

他噎了。

他忙用水往嗓子眼儿里顺。

江曼捕捉着这一切声响,从这些“大尉(胃)”们的咀嚼声里辨出哪个是童川的。谢天谢地!他们为了争取时间,甩开腮帮子大干,十分钟便风卷残云,结束了“战斗”。江曼免得“受罪”了。

杨勇侠:“好了。留两个罐头给江曼诺夫!”

什么“江曼诺夫”?

江曼倏地回过头来,“少壮派”们哈哈大笑。显然这是他们事先拟定的代号、密语。

“你们什么时候能正经点儿?”

军人们忙正色伪装。童川的脸可憋得通红。二营副忙向江曼道了谢,就这样儿,要走了。一营长项雷是个心细的人,看看帐篷里的闹钟:“吃饭时间提前了五分钟么,团长,童川不是有事要和护士长谈吗?谈谈吧?”

杨勇侠也扫一眼闹钟:“好,我们到外面透透气。你们——五分钟。”

闹钟指针从中午十三点二十分起步,秒钟转五圈之内,是属于童川与江曼的。阵地上一刻千金,时间是减法,倘若是在战斗中,战士的生命也要倒过来计算时间的——五、四、三、二、……五分钟,团长何其慷慨啊!

童川的眼睛好亮呵,江曼觉得心儿也给照亮了。有一种东西在她血液里涌动,是感情的苏醒?不,从来没有沉睡。经小燕那日一番煽动,她想她不该再折磨自己了。

她想说……

她期待……

可她仍然被自尊护着。其实,自尊仅仅是一层保护面子的薄纸,一碰即破。

“江护士长,我们调整防御部署了,要下去了。”

“我们也要下去了。”

“这几天阵地上太安静,恐怕要有事。”

“轮不到你们了吧?”

“没准儿。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

他笑了,似乎无所谓。

她心酸了,眼睛去望帐篷角落。军帐里没别人。一道厚实的门帘暂时把这里同战争、同死亡、同世界隔开。这没有硝烟和血腥气的小小的“王国”,弥漫着女兵化妆品的气息,使这里充满了人情味和生活的温馨。江曼感觉到了童川粗粗的呼吸和苦涩的烟味。她的思绪忽而向若干年前——森林小火车站的板房里跳跃了一下。她期待着。倘若童川给她粗暴些的爱情,她也不会拒绝,她只会把憋了八年的,包含一切的一个“爱”字儿化成泪,向他倾倒,全给他。

可是童川什么表示也没有。

木头,还是那个木头木头木头!

时间过得真快,秒针仿佛在“跳远儿”,还有一百五十秒。

一百四十九;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

童川连望也不再望她,只是低头翻挎包,找出一叠纸,递过来:

“我答应给你写信的。原谅我吧,我这人没家,至少有五年没写信了。当兵九年,除进一次北京,没离过部队。在部队过了九个春节,九个中秋节。信也不会写了。这些——是我们营一些烈士的遗书。通信员抄的,给你看看。”

“有你的吗?”

“我?!遗书写给谁呢?没有。”

不不,有的有的有的!这个世界上有个一直惦念着你的人,她就站在你面前!江曼心里想的是这话。这句话出得唇来,却经过了三十岁的独身女人理解的过滤:

“你太冷漠了,才把别人想得都那么冷漠。”

这是最明确不过的暗示了。

童川眼里有火花一跳:“等我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江曼应该回答,也应该就此约会一下。

可她在错失良机。

给他们的时间仅仅还有一分钟了。实际上护士帐篷里的闹钟慢了一分钟,团长手腕上的“欧米加”已经到了“探视”时间,这位一丝不苟的指挥员在外面吼道:

“童川!到时间了,出来!”

真像是狱卒在吆喝到监狱探视的人。

对于这一对儿积攒了八年的感情没能倾吐的人,五分钟够做什么的?而且还被抹掉了一分。两人应声而出,团长观察到他们的脸都有些潮红。他以军人的直率和痛快来揣度这二位——想必是已经谈成了!

他神秘地笑了。

他的话也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说离“谱儿”了:“走走。江护士长送一送吧。说实话,我反对当兵的在战争环境和异性接触。这似乎不合乎军人的道德规范。我今天可是破例了——哈哈,谈得不错吧?”

这位团长没注意到江曼的脸被说得一红一白,立在那儿发愣。他只图自己痛快,开步走着,越说越得意:

“人也是个怪物——可我又希望把那些曾经爱过军人,又把军人一脚踹开的小姐们用几辆敞篷大卡车全拉来,我们团的干部有二十七个老光棍,将近一打被女的蹬过……真想让她们看看我的战士真正的男子汉气度……哎,怎么啦?不送送?”

江曼哭笑不得,说出话像满嘴吐刺:“团长,您可以进神经科了——联想丰富,不贴主题!”

啊?!

“快走快走!”

团长有点懊恼,怎么?又吃了败仗不成?他走出一截,悄声骂童川道:“没冲上去?你这个笨蛋!”童川嘴一咧,算是笑了,随之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红山茶”香烟,给每人分了一根儿。江曼远远地偷看着——这些男人!他们互相点火儿,燃了烟,把袅袅的烟雾吸入肺腑时的表情妙不可言。江曼看到团长杨勇侠侧脸瞧瞧她,问:

“童川,她的犒赏?”

“抽烟吧。你今儿话说得太多。”

“坦白——到底是不是她给的?也许还有门儿?乖乖!哈……”

他擂着童川的宽肩,高兴得像捡了金元宝。

一营长项雷美美地吸一口烟:“这烟味有点儿那个……有点儿迷人哪!哈,一定是‘江曼诺夫’给的。”

江曼诺夫?

“哈哈,不错,江曼诺夫!不错。”

童川皱眉道:“你们干什么?我给了她两个苹果,她给了我两包烟。换的。”

江曼听这话,忙转身走了。童川怎么可以这样理解?她的眼睛又忧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