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条曼温河?

是,就是这儿。林海孟打开借来的军用地图,香烟熏成褐黄色的手指头颤抖着顺红色箭头伸展开去,又抬头望着那鹅卵石遍布的荒河滩和滚滚翻腾的河水。是了,林海孟和老伴想象中的河滩就是这样子,很荒凉的。河水在这里机灵地打了个弯儿,河对岸是山,山上亚热带丛林中影影绰绰有几间房子遥遥相对,对岸有一棵是桉树。还有一棵也是桉树。是了,是这儿。

大林就是从这儿泅渡的,就是从这儿出去,再也没活着回来……

林海孟和老伴、小林、江曼,一行四人,四天前到了大林生前所在部队。战后连队事情太多,烈士家属纷纷涌来,扶老携幼的,年迈孤身的,新婚的,未婚的……比起来,林家来人太多。林海孟怕给部队添麻烦,他知道战后连队要评功、评残,还有大量的抚恤工作要做。他们来队第一天看了看英雄事迹展览,算是同牺牲了的大林在冥冥中见了一面;第二天坐在屋子里,林海孟和小儿子一根接一根抽烟,江曼与林母捡点大林遗物,谁也不言语,闷了一日。第三天早上,林海孟带着老伴和孩子就悄悄出了营门,乘长途公共汽车到了边境县城,找个旅店睁眼躺了一夜。次日天明,老转业军人凭借这张军用地图领着家里老小徒步走了四十余里路,一路走,一路歇,一路问,终于顺着河沿儿找到了大林泅渡作战的渡口。

“是这儿了。”林海孟重复说。

老母亲两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山坡上。小林赶紧架住了妈妈。

河滩很空旷的,除了鹅卵石,还是鹅卵石。山坡上星星点点,却开满了野花,红的,紫的,白的……江曼默默摘了几朵,大林的声音老是在她耳边绕:“小江,你别这样。无论我们的事成不成,我都要尽心帮助你……”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见面啊!

小林搀扶着老母亲,仿佛哥哥又在眼目前儿了。他记得,哥哥当兵后第一次探家,他偷了哥哥的军衣军帽在楼前照相,哥哥从阳台上伸出头来,大发雷霆:“军装不是给你照相的……”

林海孟手里那张军用地图窸窸窣窣地动,怎么也叠不起。就是这条河了——在他的记忆里也有一条河,那是北方,是运河。他背着四四方方的行李,走过芦花飘飘的运河滩。十四岁的大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他回头生气地跟儿子叫劲:

“我又不是去死,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上了渡船,从渡船上回首一看,儿子两脚插在水里,身后沙滩上是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我上干校,大林!你跟着我干什么?”

儿子是送行,也是保护他这个“走资派”。他懂,他为儿子的孝心感动得湿了眼角。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啊?为什么?是因为心烦?心烦就有权对儿子咆哮?拿他当出气筒?当渡船驶到河中央的时候,他看见儿子还站在水里。当他到了对岸的时候,大林还在望着他。夕阳的光影里,儿子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忽然,儿子转身走了,走过那河滩,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耳边空余下曼温河的涛声。

林母的思绪乱纷纷的。她更多的是悔,后悔给儿子的母爱太少了。还来不及爱呢,人就没了。她抖抖颤颤掏出大林用过的日记本,那里面夹着大林仅有的几张照片。老母亲闭上眼也能想象出拍照的情形,印在照片上的儿子也会对她动动眉眼。一九五五年,大林生在军营里。军人家庭就像无根无蒂的浮萍,今儿在南,明儿在北。大林满百日的时候,还在父母膝上照相呢,到了两岁就送到乡下和外婆在一起了。等到他七岁,接回北京的时候,父母亲都转业了。后来呢,“文革”;十五岁插队;十六岁当兵;才二十四岁就……林母记得,把大林送到乡下时他才五岁。那时候她是个能跑能颠儿的妇产科医生。半夜里也会有人敲门要她出诊。她去乡下看望儿子,半夜,一个汉子来叩门,急茬地请她去接生,一个难产的妇女濒临死亡。她跟人出去了,儿子追她,喊她,摔倒了。

“妈妈!——我摔倒了……”

好儿子,他需要的仅仅是母亲的扶持。他是趴在地上撒娇呢?还是真摔疼了?不知道。

“妈妈!——我摔倒了……”

干吗不扶起儿子?干吗那么狠心抛了他就走了?仅仅用你几秒的时间,仅仅用你一个含嗔的笑,儿子就会满足地破涕为笑。干吗要让他在地上哭叫了那么久啊?!

母亲大半辈子曾为多少婴儿接生啊?挽救了多少生命啊?可面临自己的儿子大林的牺牲呢?她却无能为力了。

在这刹那之间,大林同时闯入四个亲人的记忆。那生活的片断是零碎的,无法连贯的。他们四个人也无法交流。看他们的表情,却仿佛互相都看见了彼此正在回忆的场景,仿佛大林在这儿,同他们一起又生活了一回。

“小江……无论我们的事成不成、我都要尽心帮助你……”

“军装不是给你照相的……”

“我上干校,大林,你跟着我干什么?”

“妈妈!——我摔倒了……”

记忆是被剪碎了的,不一定包含着理性,不一定会概括一个人的一生。林母从日记本里找出的这最后一张照片却可以概括一切。概括大林的孝顺、情爱、依恋和抉择。这是团宣传干事在炮击开始之后,大林泅渡之前抢拍的。照片上晨雾迷蒙和背景是山凹,依稀可见山口那儿露出了河水转弯的地方,布满卵石的河滩。大林在下水之前,回了一下头,照相机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瞥。他好像是回头望着北方啊!母亲的目光不敢在照片上多留连了——儿子,儿子!他就这么赤条条地去了啊……不管大林的战友们怎么说,不管报纸上怎么说,母亲执拗地认为大林“临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儿,在坦克前边呼叫“向我开枪”时赤条条!在战友背上合眼的时候赤条条……赤条条!什么也没带走!她在英模事迹展览大厅第一次看到这张放大照的时候,就这么想。这个念头是根深蒂固了。她在展览大厅的时候就忍不住泪了,在儿子照片前面蹲下,走不动了。江曼把她搀到宣传板的后面,她放出了悲声。

老伴无言地立了好久,才道:“别引得旁人也伤心。走吧,再看看。看看就走吧。大林不喜欢你这样……”

是,再看看。再看看这片河滩,河滩,除了鹅卵石,还是鹅卵石……

忽然母亲跌跌撞撞从山坡冲向河滩了。她完全不像五十七岁的女人,跑得那么猛,那么快,白发在下午的阳光下飘散。她一下子跌仆在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又慢慢地跪着直起腰,泪流满面,两手抓着石头。只有在近处,才看得清老人手里的鹅卵石虽然粗糙,却是锰红铜绿,色彩斑斓。

江曼和小林把老人搀了起来。

林海孟说:“走啊?”

林母重复道:“走啊。”

只有烈士的父母才会有这样的默契,他们说“走”,是沿着大林跑过的河滩再走一遍,仿佛要寻找什么。他们向着滚滚翻腾的曼温河走去,此时此刻,太阳正在西沉,天边的火烧云浸入水里,宽宽的江水一片火红!那江水烧沸啦!这威严孔武的战场,还保留着炽热!四个人走到江边,老母亲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她踩入那水中的霞云里,她的膝浸在初夏的波涛里,江曼和小林拦也拦不住。

她听到儿子的呼唤了吗?

她是那么执着,脸上写满了梦幻和严峻。可是她终于站住了——这时候,有几个穿筒裙的姑娘从河对岸的山上,从界碑旁边走了下来……

两位老人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列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剩下小林和江曼。

连日来,小林已经了解了一切,他不仅谅解了江曼,而且能够理解她了。可是小林道歉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只用近似无声的话叫道;

“曼姐,走吧……咱们找军区首长去说说,参军。”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七日,报纸上刊出了《烈士林大林的未婚妻与弟弟光荣入伍》的新闻报道。这是江曼死活不离部队的结果,是军区首长受到感动的结果,也是北京护训班支持江曼的结果。江曼到了野战医院。

这时,童川已被提为副连长,到师教导队去了,他们没有见面。

可是,埋下的种子总是要发芽的。

一年,

两年,三年。

花开花落,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的暮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