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川和小黄向山下疾走,一路上军车不断驶来驰去,尘灰里总有硝烟味儿,炮弹不时会拖着尖厉刺耳的啸音飞过,不碍,只要那炮弹不落在眼皮底下,他们早已习惯了。安静下来,反而让人心焦。童川的脚下很有弹力,很轻快——小黄因此可以判断出副营长的心绪很佳,但并不指望他能泄露点什么秘密。童川没有再说一句话。平日,团队驻地离江曼所在的野战医院百里之遥。战争给了童川与江曼重逢的机会,可又禁止他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稍事留恋,不许他回忆以往,预测未来,争取现在。他已经很满足了,终于又同江曼见了一面。这是他战前和战中属于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愿望。他不知道这个愿望为什么会使他烧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拗不过自己——也许,他得承认,他还有一根十分脆弱的神经。但是,这次见面,完全是他预想的那样子——很自然,很随便,淡淡地——连手都没有一握。他不能在江曼面前表示更多的情感。倘若牺牲了,他想,这样,也就不会给江曼留下更多的痛苦、惋惜和遗憾了。

他为自己能压抑了感情高兴;

他也为能见到了江曼高兴。

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感情不是在脸上,也不只在轻灵的脚上。他的手痛痛快快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两根几乎揉烂了的云烟,递给了小黄一支。

小黄狡黠地叼着烟笑。

童川吸烟的样子也很陶醉。

然而,战地上没有一个早晨是完整的,人也很难有一个笑容是完整的。越军的炮击起初似乎是为了麻痹人,散漫地向山上擂了一通。突然那隆隆声就近了。在他们走过曼温河桥约四十米远的时候,一发炮弹落在童川和小黄旁边的曼温河岸上。童川甚至来不及判断炮弹飞来的方向,就感到气浪的推动,脸皮一阵干燥、灼热,机灵的小黄推倒了他。幸亏炮弹是落在河边的陡坡上。只有一些沙石土块落到了他们身上,砸在钢盔上。

敌人的轰炸目标是连接“Z”形公路的曼温河索桥,但不知差了几个密位,炮弹全射在距索桥三、四十米处。圆柱形的烟尘中,锯齿状的弹片成扇状四射。硝烟把公路切断了。有一辆披着伪装网的卡车,满载修工事用的工字钢,却从烟雾中像扭秧歌似的冲过来,在弹坑累累的公路上跳跃着,颠动着。驾驶台前的玻璃已经粉碎,驾驶室的铁皮上凿出了几个洞,门缝里渗出了紫红的、黏糊糊的血浆,滴滴答答洒在黑褐色的地上,又被烟尘遮去。

童川从沙土硝烟中抬起头,看见了这几乎失控的军车,惊叫了一声。更使他震惊和担心的是:这辆“扭秧歌”的军车后面还有一长串军车跟着,穿过硝烟,奔向曼温桥。

炮弹继续向公路倾泻。

前面那辆军车,驶近曼温河桥的时候,撞在了河边的一棵桉树上,保险杠撞弯了,车头变了型,车灯粉碎。司机楼里却无声无息。

后面的军车全刹住了。

有一辆北京吉普滑溜溜从后面钻过来,顶在撞毁的卡车后面。

童川和小黄掉头向出事地点跑去。

一长串军车的车门依次打开,人们跑向撞毁的车前。有人从弹痕累累的驾驶楼里抱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汽车兵。那人是头部中了弹片,满脸是血,军衣染得一片紫红。他的战友失声地叫着“班长!”呜咽着,掏出急救包,止血、包扎。童川过去摸摸伤员的手,已经凉了,硬了。

“没用了……把烈士放下,快回车里去。”

没有人动作,只有人木然地继续包扎。

童川拉了那抱着烈士的战士一把,那战士粗鲁地把他的手臂打开:“你滚!……”

童川板了脸吼道:“抬走!”

人声嘈杂,危险显而易见。“赶紧抬吧!”“快点!”“没听见打炮吗?”“让开让开……”

烈士被抬走了。

刚才抱住烈士哭泣的司机追上去,被童川拉住了,那人满脸是泪,眼睛血红:

“干什么?你干什么啊你?”

“废什么话?开车!疏散!”

不知是什么意思,脸上毫无表情的副营长把手枪往胸前一带,弄出了惊心的一响。

司机这才醒悟了,回首向硝烟弥漫的公路后边望了望,流着泪,跑回自己的车前,钻入驾驶楼,把车门狠狠地一摔,闸住了悲痛。

童川站在摇摇晃晃的索桥前头,俨然是一个调整哨。由于撞毁的卡车翻躺着,桥面又窄,感情冲动的司机很可能出事。童川指挥着载工字钢的军车小心地避开障碍,擦着桥栏上路。正在这个时候,一辆救护车从上面冲下来了,驶上了索桥。

童川成一个“大”字拦住了救护车。

司机从窗子里探出了头。

童川:“退回去!倒车!”

司机回头望望那摇摇晃晃的索桥,面有难色。

救护车的侧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军人探出头来。

江曼?!是江曼。所长让她去领血,因为急需,顶着炮击出来了。

都说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可在这一个早晨,童川和江曼竟是两度相逢。但是他只扫了一眼那白大褂,目光便直视救护车司机:“磨蹭什么?倒车!”

江曼:“你干什么?我是去取血的!”

“倒车!”

“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

“倒。”

童川的轻蔑,很令江曼恼火。

炮弹飞翔的啸音又从天上划过。江曼跳下车来,这回她看清了,也听到了——越军正在轰炸公路,面前阻滞了一列长长的车队。

司机往回倒车了。

江曼想回车上去。

童川一把拖住了她,很粗暴。

小黄跑到桥上,引导救护车退了回去,退到了河对岸凹处。

童川指挥载着钢材的卡车尽量慢些稳些驶过桥去。

一辆,二辆,三辆……

江曼等得心焦:“我是取血的!误了事儿——请你上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我早去过了——这你知道。”

江曼身心一颤,她失言了。为什么要戳痛人家心上的疤呢?好像是成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她发现童川似乎并不介意,连头也没回,指挥桥东的车队疏散开,驰过桥去,又招手让桥西的救护车以及刚刚憋住的几辆大车小车开过来。

越军的炮击停歇了。

童川:“走吧。快点。”

江曼:“您简直像个不可一世的‘将军’。”

“可以这么理解——快走吧,不然,我可要先到军事法庭等你了,那儿——对我不陌生。”

三十岁独身女人的情感简直不可思议,何况又是个女军人?即使是难得与久已钟情的人重逢,即使这在战地上的重逢很可能成为最后一晤,她也小心谨慎地支付自己的情感。她可能用最冷的话语表达最炽烈的情绪;可能用带刺的蒺藜代替美丽的玫瑰;也可能以漫不经心来掩盖自己久受煎熬的爱恋。平时尚且难猜大龄独身女人的心境,战场上更不用说了,因为有比个人悲欢更为重要的东西,有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的东西,灌注于军人的灵魂之中。然而人到底是个活物,心灵对外界信息的处理不尽相同。江曼虽然夹枪带棒地讽刺了童川一下,对童川的“傲”与“冷”颇有些不满,可是,共同的冒险,共“享”硝烟,毕竟是伟大的感受。今日两度相逢,一次是淡淡地谈了几句没意思的话;一次是像陌路人,说两句话还都带着刺儿。尽管如此,她并不怪童川,特别是童川临了可着嗓子喊了一句:“小心哪!”她的心立刻软化了。她把脸贴着救护车后窗,向烟尘里的童川扬了扬手。

救护车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