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苍白如纸。尽管常德的地面焦土残垣、弹火纷飞,但她的上空,却依然是那么辽阔和纯净。

“嗡嗡”,一架黑色蜻蜓般的飞机翩翩而至。

正在交战的中日双方部队,“劈劈啪啪”的枪声忽然都停住了。日军指挥官并没有在此刻调动飞机来助攻轰炸,所以望着这架颇有些可疑的飞机有点莫明其妙。而国军官兵还以为又是日机来空袭,便都缩起脑袋躲进掩蔽所内。幸好一个胆大的国军排长认识飞机的徽号标记,他立刻就从低飞盘旋的飞机翅翼上认出这是中美空军的C-46运输机,他情不自禁地跳出阵地欢呼起来:

“噢,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

随着这名排长的呼喊,国军士兵也都纷纷跑出来欢呼,朝着天空上的中美空军运输机挥手召唤。

“隐蔽!隐蔽!”远处的日军队伍顿时混乱成一团,为躲避中美空军飞机有可能的俯冲扫射,在指挥官的一阵阵警告声中,士兵大片跑开疏散,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C-46的观察员眼睛也真够厉害,飞机刚刚盘旋了两圈,便观测准了国军阵地位置,随即飞机轻轻翘了翘尾巴,投下几个大棉包,没容日军作出更多的反应,它就迅速地飞走了,消失在远天的茫茫白云之中。

空投的棉包里装的是子弹、报纸和猪肉。这是中美空军第一次对常德守军第57师空援,获得成功。遥望苍天,余程万双手合十,感激地喃喃自语道:“陈纳德将军,没想到你真够义气!”

抗战时期的国民党空军为何称中美空军,这主要是陈纳德的原因。1937年5月,兼任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第一夫人宋美龄,经笕桥航空学校美籍教官比利·麦克唐纳和罗易·霍尔布鲁克鼎力推荐,聘请美国陆军航空队退役上尉陈纳德为航委会顾问。卓有才华的陈纳德在美国曾研究出一套新的飞行战术,摒弃以往单机“各自为攻”的空战方式,而采用三机编队协同攻击(两机攻击,一机在高处掩护),这套战术后来证明确实行之有效,而在当时却未引起上级重视。陈纳德郁郁不得志,抵华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他被派到南昌,主持该地战斗机的最后实战训练,并用他的新战术武装中国飞行员。以后的大量事实表明,宋美龄重用陈纳德,是对中国国民党空军一大贡献。

陈纳德为报知遇之恩,倾力训练年轻的中国空军,在他的努力下,一支规模虽小但效力日强的飞行部队终于建立起来了。到正式参加抗战前,列入编制的飞机共有296架,编为9个大队,每个大队2~4个中队,共有31个中队,每个中队有9架飞机。

中国空军的主力飞行员全是陈纳德精心带出的学生,从1937年8月14日至8月21日,仅半个月,国军飞行大队就击落日机61架,把号称精锐的鹿屋和木更津两个海军航空队消灭殆尽,使骄横狂妄的日本空军受到沉重打击,鹿屋航空队司令官石井义海军大佐,因惭愧而剖腹自杀。

武汉、广州失陷后,日军涉步向内陆深入,大片中国领土被日本侵占,直接损害到美国在华利益,美日关系逐渐恶化。从1940年起,美国出现了直接援助中国抗战的迹象,中国政府遂于1940年11月,先后派陈纳德、毛邦初、宋子文赴美,进行求援活动。

陈纳德以中国政府的使者身份回到美国,开始的活动并不顺利,因为那时美国的援助重点在英国,对中国抗战并不关心。后来,陈纳德得到财政部长亨利·摩根索和海军部负责航空事务的次长托马斯·科克兰的支持,终于说服罗斯福总统于1941年3月11日签署了“租借法案”。根据这项法案,中国可以用租借方式从美国得到飞机和其它航空装备。又经陈纳德积极活动,中国不久便从克蒂斯·莱特飞机公司得到了100架原来准备给英国的先进的P-40C战斗机。中国政府完全信任陈纳德,决定将这批飞机交给陈纳德,由他组建一支美国志愿航空队。1941年4月15日,罗斯福总统又签署了一个未公开发表的命令,允许美国预备役军官和退役人员参加志愿队来中国作战。陈纳德随即组成一个5人招募小组,奔赴全美各地,用高薪(由中国支付)聘任了一批飞行员和机械师。1941年7月10日,由110名飞行员和150名机务、后勤人员组战的第一批美国志愿人员,从旧金山启程,经澳大利亚抵达缅甸仰光。8月1日,中国空军美国志愿队在仰光正式成立,陈纳德任队长,下辖3个中队,在缅甸东瓜开始训练。

12月19日,志愿队第一次参战,在昆明附近上空将来袭的10架日本轰炸机击落9架,自己无一损失。美国志愿队首战告捷,从此博得“飞虎队”的美称。美国志愿队存在了7个月,共击落日机299架,可能击落者153架,自己仅损失12架,50次空战没有一次败绩。

1942年7月4日,美国决定将美国志愿队扩充改组为美国陆军第10航空队下辖的第23战斗机大队,也称美国驻华空军特遣队。陈纳德恢复现役,晋升准将,继续在华担任该队指挥官。

1943年,中国战场的空中形势开始发生重要转变。为了加强中国战场的空军力量,美国驻华特遣队于3月4日扩大改编为美国第14航空队,拥有各种作战飞机1000架。陈纳德晋升少将,仍任第14航空队司令官。6月间,中国接受陈纳德建议,在卡拉奇设立训练中心,分批训练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掌握美式新飞机,提高实战技能。

10月,由中国空军第1、3、5大队和美国陆军航空队及原“飞虎队”部分人员,共同组战中美空军混合团,辖一个轰炸机大队和两个战斗机大队,统归陈纳德将军指挥。在常德会战爆发之时,中美空军共装备有轰炸机60架、战斗机180多架,力量已相当雄厚。

陈纳德不仅和中国空军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对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与许多中国人建立了友谊,包括后来成为他夫人的中央社记者陈香梅女士,还包括许多中国军队中的高级将领。

余程万与陈纳德结识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两年前的夏天,余要把夫人邝瑗及子女送到大后方去。有两个地方可供选择,重庆和昆明,重庆是陪都,达官贵人太多,像余程万这样的中将根本不稀罕,所以就选定了昆明。

在昆明安顿好家室后,余程万急于要赶回部队,那时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没有停息的时候。国防部规定,在条件允许下,国军将官可以搭乘中美空军的便机。陈纳德的空军总部就设在昆明,所谓便机,就是这条航线的运输机或轰炸机有几个空座位,让你顺个风。那天中午,烈日炎炎,余程万赶到昆明巫家坝机场,凭将官证明在空军联队司令部拿到了登机牌。问什么时候有飞机?回答说再过几个小时,将有一架运输机飞往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恩施。于是余程万就到跑道旁的树荫下去等候,同时在那等候的已经有10来位将军,不过互相都不太认识,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在那耐心等待。

这时,在他们的后面跑道上,有一架DC-3型军用老货机坏了,飞行员和一个机械师想把飞机推回机库里去,但顶着骄阳推了半天,推得非常吃力,显然是人手太少,力气还不够。隔得远远的,大鼻子美国人看不清这儿站的一群是什么身份的人,就不顾礼仪地“哇啦哇啦”喊起来,意思是请他们过去几个人帮忙。但将官们都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他们不愿掉这个价。

忽然有一个人大步走了过去,边走边甩了甩手,意思是“我来了”。他就是余程万。几个人齐心合力,“哎唷哎唷”把飞机一直推到机库门口,刚要加把劲再把庞然大物推进门去,一辆美式吉普车疾驶而过,“嘎”的一声在他们旁边急刹车停住了。车上跳下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美国将军,飞行员和机械师忙不迭地跑过去立正敬礼,这正是陈纳德。陈纳德问这是怎么回事?飞行员大概地报告了一番,没等报告完,陈纳德便生气地训斥:“你们太没有礼貌了,你们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吗?你们把一个中将在当人力夫使用!”陈纳德认识国军的军衔标志,在车上他就一眼看到余程万是个中将。他走到余程万面前,表示谦意地说:“将军阁下,对不起,部下无礼,让您受委屈了。”余程万满头大汗,不在意地笑起来,连连摆手道:“是我自愿的,自愿的嘛!”说罢他招呼飞行员和机械师:“来,我们把活儿干完,再用力推一把!”陈纳德不禁也受了感动,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齐推飞机进库到位。

事毕,陈纳德握着余程万沾满油泥的手问:“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余程万。国军第57师师长。您呢?”余程万猜到他是谁,但还想证实一下。

“陈纳德。”

两人仅此一面之交,但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尤其是陈纳德对余程万,觉得这个年轻、没有架子的将军非常够“哥们”!

第57师困守常德后,在处于极度危难的时候,余程万并没有想到要陈纳德来帮助,而是陈纳德先在战情简报上发现了余程万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很熟,随即立刻想起那个推飞机的动人场面。战情简报一份份地传来,上面显示出余程万师长的处境一天天恶化,陈纳德可以想象,在日军的重重包围中,第57师最终可能会到达粮尽弹绝的境地。他和中国军队不仅是盟军的关系,而且他简直就是中国军队的一员,再加上早先和余程万一面之交后产生的那番好感和友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提供力所能及的救援。

但当时中美空军的主要力量全部投放在缅甸战场和“驼峰”运输线上,重庆军委会没有要求空援常德,所以陈纳德就直接向史迪威将军报告,史迪威劝告他,常德上空的制空权目前还在日本人手里,没有足够的战斗机护航,运输机千万别去冒险空投。这倒也是。就在陈纳德几乎无奈地要打消派机去常德的念头时,陈香梅鼓动他去。陈香梅说,你不是说要和余将军交朋友吗?咱们中国人交朋友有句古话,叫做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余将军虽然对你并没什么恩情,但人家在该为你出力的时候出力了,你呢?能够出力的时候却犹豫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去吧!在陈香梅的支持下,陈纳德特意飞到了衡阳中美空军机场,然后再专程赶赴长沙,向薛岳将军作了报告,最终征得了同意,于是他下令航空机动大队派出飞机向常德空投救援物品。

第一次截得了日军通讯密码,钻了个空档,没有由战斗机护航,第二次开始,每次都有4架P-40C战斗机保驾。

11月30日,中美空军5架飞机来到常德城西南隅盘旋几周后,向第57师守军投下步机枪子弹4000发。刚要返回,即与赶到的日军战斗机相遇,爆发激烈空战,结果日机4架被击落,中美空军无一伤亡。

在陈纳德的进一步提议下,重庆军委会和第六、九两战区终于把空军列入常德会战作战计划。在战机非常紧缺的情况下,陈还是努力抽调出一批生力军来,放到了沅水澧水一线。

那些天,新闻媒介对空军加入战斗感到欢欣鼓舞,纷纷转发消息以振奋人心。

消息一:史迪威在华总部29日发表148号公报称,第14航空队之战斗机及轰炸机26、27日在洞庭湖区域协助中国陆上部队作战,极为活跃。毁敌登陆驳船多艘,日军步兵及骑兵均有伤亡。‘密彻尔’式中型轰炸机空袭岳阳,所投炸弹,有百分之九十均击中,目标区域发生爆炸大火与浓烟。敌方略有高射炮火抵抗,然我机均安返。

消息二:美新闻社29日讯,陈纳德第14航空队前方作战P-40C战斗机,昨日连续袭击洞庭湖区域,极为成功。在常德沅江上空突袭企图渡河之敌,并予以低飞扫射,敌人员损失颇重。

消息三:中央社空军某基地电,卅日我中美空军继续出动在湘北常德前线协助我地面部队作战,严密监视并阻止敌军增援,对敌行进之队伍猛烈扫射,敌兵纷纷倒地,死伤甚重。我机达成任务后,全部安返。

消息四:空军某地电,28、29两日,我空军冒恶劣天候,不断飞湘北前线作战,对常德外围之敌,分批痛剿。29日晨9时30分,当我机四架执行任务时,在常德东北湖沿上空,与敌机轰炸机15架,驱逐机6架遭遇,我机奋勇战敌机,敌轰炸机驱逐机各一架,当场被我击落,分坠于汉寿安乡两县城内。28日我空军以弹药自空中接济常德守军时,投送牛肉猪肉各二千斤,借示慰问。当时城内守军在苦战兼旬之余,收到此稀有礼品,群趋挥帽致谢云。

对57师官兵来说,中美空军空援给他们的物资固然是雪中送炭,但绝境中的人们,似乎在精神上更需要慰藉和送去几束光明。陈纳德颇懂得战争心理学,及时地在降落伞包里裹夹了大量报刊,让围困中的国军官兵们阅读,从中汲取力量。

在幽暗、潮湿、冰冷的堑壕里,掩体里,碉堡里,一张张揉皱的《中央日报》、《大公报》从一双双沾满泥尘、火药、血迹的手中传遍了整个部队。他们知道辽阔的大后方,乃至全世界都在关注着常德这场守城战,他们被最壮烈的词语形容着,他们被最真诚的话语祝愿着,他们被最激动的诗词歌颂着。这些朴素的官兵本来就没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贵重,现在为国守土的战斗已经宣传得如此热烈,既英名长存又光宗耀祖,他们还图什么?所以他们都感动得哭了。哭完后都决心和日军拼到底,拼到生命流尽最后一滴血。

在师指挥部里,有一条消息使指挥官们也激动得热血沸腾起来。消息透露,11月27日至30日,正是常德会战最惨烈的时候,蒋介石赴埃及首都开罗参加世界三巨头会议,与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邱吉尔会晤。常德会战是此次巨头会上的热门话题,并且第57师非常给中国人争气,接连打胜了几次漂亮的防守战,使日军未能攻进城池半步,消息传来,会场上举座欢庆,罗斯福跷起了大拇指夸赞中国军队的英勇顽强,并询问蒋介石守城部队的番号及主要将校的姓名,听到蒋介石的介绍后,罗氏就把余程万的名字记在了备忘手册上。这无异是项巨大的殊荣,罗斯福记的虽然是余程万一人的名字,但余程万不就代表了整个57师吗?所以也就是整个“虎贲”的光荣!

枪弹和“精神原子弹”,陈纳德的中美空军给第57师送去了两样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