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重初战,是毛泽东的一贯作风。

从8月18日到23日6天时间中,毛泽东曾3次电询昌都战役准备情况。可见此役在他心中的分量。他指示“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四面包围敌人,力求全歼,不使漏网”。他要求在西藏地方军心理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歼灭其全部有生力量,避免以后再与西藏地方军漫山遍野地打游击战与消耗战。

8月18日,他给西南局去电,询问有关情况:

西南局:

你们关于向昌都进军各电均悉。今年如能进到昌都当然是很好的,问题是:(一)甘孜到昌都一段很长道路是否能随军队攻进速度修筑连通车;(二)昌都能否修建机场及是否适于空投;(三)一个师进攻昌都是否够用,西藏地方军似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必须准备打几个硬仗,这方面你们有足够估计否。我们对于以上几点尚不清楚,请分析电告为盼……

西南局贺龙、刘伯承于8月20日向毛泽东写去了昌都战役实施计划报告,逐一解答毛泽东提出的问题。其中提到,昌都之战决定使用十八军4个主力团及2个营,战斗部队共有13万人,连同指挥机构16万人,火器配备也是好的,等等。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的深思熟虑,8月23日,毛泽东复电,同意了昌都战役实施计划。明确提出了昌都战役要达到的目的:

西南局,并告西北局:

8月20日电悉。(一)你们力争今年占领昌都并力争留三千人巩固昌都的计划是好的,你们可以照此作积极准备,待本月底下月初判明公路已通至甘孜无阻,即可实行进军,期于10月占领昌都,这对于争取西藏政治变化及明年进军拉萨是有利的。(二)现印度已发表声明承认西藏为中国领土,惟希和平解决勿用武力。英国原不许西藏代表团来京,现已允许。如解放军能于十月占领昌都,有可能促使西藏代表团来京谈判,求得和平解决(当然也有别种可能)。现我们正争取西藏代表来京,并使尼赫鲁减少恐惧的方针。西藏代表到京时,我们拟以既定的十条作为谈判条件,争取西藏代表签字,使十条变为双方同意的协定。果能如此,则明年进军拉萨会要顺利些。你们在占领昌都后只留三千人在那里过冬,今年不进拉萨,并将主力撤回甘孜,在西藏方面看来,可能觉得是我们向他们表示好意的一项措施。(三)三十架飞机正在筹备中,但需时间,短期内你们不用靠望。(四)你们一万六千人由甘孜向昌都进军,粮食全靠部队携带及牦牛载运,其中三千人须有过冬粮食,准备撤的主力一万三千人至少须有往返期间三个月粮食,甘孜是否已有这么多的粮食,部队及牦牛是否有这样大的运输力,仍望查告。(五)昌都等处可购买一部分粮食及肉类,你们是否已准备一批金银及藏民需要的货物如绸茶等带去。

毛泽东

八月廿三日

电报中,毛泽东说得很清楚,进行昌都战役,总的目的还是争取政治解决,和平解放西藏。

按照毛泽东的指示精神,西南局加紧了有关方面的准备工作,将甘孜准备情况向毛泽东做了汇报,并对十八军进藏布置进一步予以落实,加紧督促检查。十八军也根据毛泽东的指示,一项一项地检查落实。

从8月28日起,十八军参战部队呈阶梯式地推进到金沙江畔的甘孜和巴塘,进行战役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在调兵遣将的同时,中央仍没有放弃和平谈判的努力,直到1950年9月30日,在全国政协庆祝建国一周年大会上,周恩来总理在讲话中再次敦促噶厦政府,速派人来京和谈。周总理说,人民解放军决心解放西藏,保卫我国边防,我们愿以和平方式求得实现。西藏爱国人士是欢迎进军西藏、和平解放西藏的,我们希望西藏当局不再迟疑,以使问题得到和平解决。

西藏方面没有一点反响。达扎们异想天开,真以为金沙江能挡住一切。

10月4日,西南军区发出昌都战役的动员令。

就在这一天,十八军军长张国华,率天宝以及十八军政治部主任刘振国,西藏工委办公室主任乐于泓等,来到玉隆夏克刀登家中。玉隆是一个牧区,帐篷极多。在这些如蘑菇般的帐篷中间,夏克家的碉房显得非常高大、醒目。碉房是仿宫殿建筑,天花板上绘有花纹,四周墙上挂满了步枪。夏克家奴仆如云,并雇有四川和湖南的厨师。

夏克按汉族礼仪接待张国华一行。

张国华专门到玉隆,是因为他对后勤运输保障不放心。如不解决这一关键问题,我主力从北线渡江作战将是十分困难的。谈了五六个小时,夏克的表态非常好,保证让大批牦牛跟上去,他还给张国华一行送了礼物。这样,张国华最后下定了决心。

10月6日,解放军发起昌都战役。

各参战部队于9月26日向战区开进,到10月初,解放军完成战役展开:北起青海玉树,经西康境内的邓柯、德格、巴塘,南至云南德钦沿金沙江约700多公里的宽大正面,对昌都地区西藏地方军形成了马蹄形大包围。直接参战兵力约2万人,各种大炮57门。

据原十八军52师副政委阴法唐分析,把守昌都地区的西藏地方军,以昌都为核心,向西、向北和向东在金沙江西岸布防,一支腿向南伸向宁静(今芒县)等地。

如把昌都及其周围视为头,宁静视为脚,很像平放而南伸的一个葫芦。它的重点很明确,“葫芦头”的西藏地方军占到百分之八九十。所以张国华把作战地区划分为南北两线,而以北线为重点。

在作战地图上,两线的5路大军如一支支红色的利箭,飞向昌都,一旦将其射出,必将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北线为解放军进攻的主要方面,由52师统一指挥,兵分左中右三路钳击合围昌都及其以后地区。

右路,由阴法唐、李明(军宣传部长夏川随行)等率154团、青海骑兵支队、52师骑兵侦察连、炮兵连组成,疾扑恩达,实施千里大迂回。

中路,由吴忠师长、陈子植副师长及52师政治部主任周家鼎率155团、156团、师直、军炮兵营组成,担任战役主攻、穿插切割任务,于7、8、9日渡过金沙江,依次作斜梯形展开,向生达、昌都攻进。

左路,由军侦察营长苏桐卿、军直属政治部主任王达选率侦察营、工兵营组成,担任正面钳制任务。7日,于岗托强渡金沙江,向西藏地方军进攻。

南线由53师副政委苗丕一指挥,担任歼灭南线西藏地方军,抢占邦达、八宿的任务。5日,云南十四军126团及125团一个营在盐井方向发起战斗;7日,157团三路渡江,进击宁静。

大军西进,带着来自东方的希冀,横扫千军如卷席。

邓柯是北线右路和中路部队的过江地点。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看上去,这里的江水碧蓝清澈,十分可爱,但水流湍急。特别在邓柯,金沙江水深五六十米,宽200多米。江东岸,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开满的野花间布满了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江水,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野性发作,嘶鸣着由西北向东南急驰而去,遇到礁石则骤然惊立,卷起一阵阵如雪的浪花。也有人试着下水,流速太快的江流如触电一样,把人击出老远。

金沙江边有东西两个邓柯。东邓柯是一个县城,西邓柯是一个寺庙,叫青稞寺。现在,一边归四川省,一边属西藏自治区。

这天早晨,东邓柯的人家起来去担水,发现漫山遍野都是解放军。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藏胞们议论纷纷。一位老阿妈讲起当年情况时这么形容道:“我们自古没见过这么多人,大概在河边排了20多公里,密密麻麻像蚂蚁似的多,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说。”

10月6日,担任迂回任务的右路部队首先渡江。他们将在划出一个半弧形之后,到达恩达。恩达是个“口子”,无论昌都西逃的敌人走哪条路线,都要经过恩达。堵上这个“口子”,才能围歼西藏地方军。

52师骑兵侦察连因为要到青海巴塘与青海骑兵支队会合,在战役发起前的10月4日就提前渡江,6日已到达巴塘,纳入骑兵支队战斗序列。8日,骑兵支队南下。154团于6日渡江,随骑兵支队南下。

按军部指示,154团要在邓柯隐蔽渡江。

团里抽出一个排,让其在渡口上游进行夜间偷渡,并约定成功后迅速包抄青稞寺,解决江对面的五六十个藏兵,不许一人漏网。偷渡成功后,发3颗信号弹,大部队立即渡江。

10月5日夜。战士们抬着牛皮船和木船向渡口走去。当时正是农历9月初,没有月亮。

夜漆黑一片,数米之外就看不清人的影子。隐隐约约间,羊肠小道像一张白纸条贴在悬崖上,两旁荆棘丛生,抬着船,稍有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团里规定不准出现火光,大家手拉着手,半拖半抬,簇拥着船向江边挪动。牛皮船是当时西藏江河上惟一的交通工具。它呈瓢形圆体,半径约15米。牛皮浸水后有韧性。圆体可以避过任何不测的撞击。解放军中有人开玩笑说:牛皮船,像饭碗,我们好像是稀饭,从江这边舀到江那边。这个排就是坐牛皮船过江的。突然,一个巨浪向江心的一只牛皮船撞去,小船被掀起几米高,又往下滑出十多米,眼看就要撞在礁石上。这时,一个战士机灵地用木浆往礁石上一点,牛皮船才往对岸驶去。

天亮时,三发信号弹升上天空。

原来,青稞寺的敌人已于头天下午逃跑了。

也就是说,右路部队渡江时没遭遇到敌人。

天地之间仿佛是一块大画布。

太阳便是一个国画大师,动情地在高山之间挥洒泼墨。亮度、色调在不断变化着。高山像刚被一种神奇的药水擦亮。

太阳光太强烈。雪地的反光刺坏了战士的眼睛,许多人暂时因雪盲而失明。双眼红肿,疼痛难忍。

右路部队行程最远,而且沿途地形复杂,气候变化大。过了高山,前几回他们一直行走在巴塘大草原上,这个草原东西120里,南北70多里,海拔在4000多米,154团在这里与从青海来的骑兵支队会合。骑兵支队的支队长是孙巩。这一带地势起伏不大,但气候变幻莫测。有时行进在雨中,像掉进白浪滔滔的大海里,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七八十斤重的东西,全被雨浇透,更加沉重了。有时,狂风突然刮来,还夹杂着冰雹,有些马的眼睛都被打瞎了。风雨刚过,跟着来的是银白色的雪片。大家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白花花的冰凌子,鼻子和面颊冻得发麻。让雨水浇透的内衣被体温烘得冒着蒸汽,而外面的皮大衣已结了冰,像生牛皮一样硬,走起来摩擦得嚓嚓作响。

看见一小片云彩飘过来,就有一阵雨落下。四周都是太阳,亮晃晃地,白花花的雨丝就在你头顶倾盆而下。雨点有节奏的声音如一阵杂乱的脚步从太阳地里走过来。看见一片风雪过来,赶紧穿雨衣,穿着穿着,手冻僵了,连扣子也系不上。

在风雨中,右路部队走过巴塘大草原。

14日夜,为赶到囊谦寺,154团要翻越一座5000多米的高山。青海骑兵支队通过这里时,突然遇上暴风雨,天色一片昏暗,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154团也在这里遭到大风冰雹的袭击。大雪像鹅毛,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不辨东西。部队刚到山顶,积雪已没过大腿,时已黄昏,下山危险性极大。因山口南侧有十几公里都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掉进无底深渊。部队被迫于山腰宿营,大家在脚下挖一个坑,用双脚蹬着坑睡。第二天早起的人一看,周围白花花一片,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雪光如针,刺着眼睛。一会儿,战士像蚕一样,从这儿钻出一个,那儿冒出一个。

有一个英勇的战士再没站起来,他就是红军战士周大兴。他选择这座晶莹的大山作为自己的墓地了。

周大兴,四川巴中人。1933年,11岁的他作为一名红军战士到达甘孜,后因重病被迫留在甘孜,并与一位热爱他的藏族姑娘结了婚。当154团政委杨军率该团二营于5月抵达邓柯时,周大兴找上门来,默默地为部队打柴,且不要一分钱。有一次,一股西藏地方军袭扰邓柯,154团团长郄晋武正为找不到向导而发愁,周大兴找上门来,从此,他成为侦察排的一名战士。因他通晓藏语和当地风俗,熟悉地形,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依然穿着一身藏装,但腰上多了一支匣子枪,肩上还扛着一支步枪。

6月底,侦察排活动在金沙江沿岸。

在一片森林里,发现了一股西藏地方军。身穿藏装的周大兴最先向西藏地方军冲去,藏兵误认为是自己人,没有在意,等到周大兴开火,西藏地方军才慌乱地逃窜,这时周大兴身上又多了一支缴获的步枪。

四散的西藏地方军见我方人少,又吆喝着反扑过来。周大兴藏在一块大石头底下,看见一个藏兵骑马走过来,他就隐蔽地往后撤。西藏地方军恼怒了,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心要活抓这个身穿藏装的青年人。此时,周大兴恰巧退到一条树林掩映的激流边。西藏地方军喊着脏话,弓着腰向他逼近,他摸摸身上,只有3粒子弹,就朝着最近的西藏地方军瞄准,火舌击中了前面的两个身影。然后,周大兴把枪挂在肩上,跳进激流,漂到江边的树丛里隐蔽起来,当天夜里,他用裤子扎成救生圈游过江,回到部队。

部队渡过金沙江后,周大兴更是一人兼着向导、翻译、侦察员、联络员等许多工作,他是部队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团领导看着他消瘦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就决定给他一匹马骑,他让给了掉队的伤员。他在牺牲前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面部黄肿得透亮,虚汗唰唰地往下流,却硬要给部队带路。

雪地里,周大兴的那一行脚印成为后来者的路。因严重的心脏病导致心力衰竭,周大兴永远地和白雪融化在一起,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战友们读着这样一封信。这是周大兴留给妻子益西泽玛的。

亲爱的益西泽玛:

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了!我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队伍,做一点我能做的事,我的志愿就算达到了!我没有辜负红军首长对我的指示,和你对我坚贞的感情。

泽玛,不要为我难过,永远跟着共产党,做你应该做的事吧!

周大兴

1950年10月13日

字写得歪歪扭扭,十分吃力。这是周大兴倾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写下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周大兴对妻子、对同志该是如何眷恋。读着信,有人哭了,男人的痛哭最撕心裂肺。

154团与青海骑兵支队会合后,右路部队步、骑兵分内外两路,直奔恩达而去。

10月16日拂晓,骑兵支队接近西藏地方军的前哨据点则美。这里有七代本的约1个甲本西藏地方军驻守。骑兵支队以两个连的兵力突然发起进攻,将还在梦乡里的西藏地方军彻底歼灭,前后不到10分钟。

17日中午,骑兵支队来到类乌齐。这是康北的一座县城,是昌都左后翼的一个要点。类乌齐,翻译成为汉语就是高山的意思,大概因它位于高山之下而得名。这个县城的主要建筑也是一座大寺庙,属白教,周围有几十户居民,多是为寺庙支差的农奴。居民散落在寺庙周围,如众星拱月。城北面的山很多。驻守在这里的是西藏地方军七代本主力。

西藏地方军已提前发现青海骑兵支队。他们占据了城里的制高点。骑兵支队以三连攻占城北高地;以52师骑兵侦察连攻占城南高地,并夺取杂曲大桥,切断敌人南逃退路;一、二连在支队重武器支援下向县城进攻。

52师骑兵侦察连副连长刘国胜,抓起手榴弹带着十班战土,像饿虎扑食一样飞奔山头,穿过荆棘丛林,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敌人企图逃跑,一个叫莫钦海的战士手疾眼快,把一个为首的西藏地方军打倒了,其他的四处乱逃。后来,骑兵们又从树林里、山坳里搜出了6个藏兵和一挺英国造机枪、11支英式步枪。最后,约1个甲本的敌人被歼。骑兵支队一、二连也突破了西藏地方军的防御,大部分西藏地方军逃进深山密林,七代本仅带几十个人向洛隆方向逃去。

过囊谦之后,154团与青海骑兵支队兵分两路。他们前进的速度几乎与骑兵相同。就在骑兵攻占类乌齐那天,154团也攻占了西藏地方军的另一前哨据点甲藏卡。甲藏卡是昂曲河右岸的一个村落,河上有一座铁索桥。西藏地方军有两个甲本在此防守,桥的两端都筑有工事,桥上还用巨石设置了障碍。解放军原定于17日12点半向甲藏卡大桥攻击,在山上隐隐可以看到铁索桥东西的各种情况:敌兵营内杂乱异常,不断有人自桥头向村里跑去。由于团指挥部和各营之间全靠运动通信联系,其间曾出现过一次误会,担任主攻的前卫二营午后才到过阵地,担任火力支援的炮兵掉队更远。双方隔着河交火几小时,直到傍晚,解放军的各种火器一起展开。西藏地方军向西南溃逃,慌乱之中,丢下一些枪支弹药,酥油糌粑。

雪山总是同冰河连在一起。翻一座雪山,就要淌过好几条冰河。这些冰河表面结着冰,冰下却是湍急的流水。天那么冷,特别是早晨,一脚下去,一股寒流浸透全身。河面上被踩破的冰像刀子一样锋利。腿被冰凌一划,皮肤上立即裂出一道道血口子。有一次牛皮船翻在江里,天又刮着大风。战士们用双手抱住身体,冻得难以支持,地上有一条缝也恨不得钻进去。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大家用手在地上乱摸,摸来一些干牛粪,然后在河滩上挖个坑,点起火,把手伸到火苗上,竟感觉不到热,腿上纵横交错的血口子一见水就像刀割,一见热痒得钻心地难受。

就这样走了10多天,一千多里路,部队从邓柯到达甲藏卡。从邓柯出发,154团按三、二、一营的顺序前进,每个营之间保持一天的距离。就在甲藏卡,郄晋武接到师里的命令:一定要在20日到达恩达,能有几个人算几个人,能早几小时算几小时。从甲藏卡到恩达还有100多公里,他们不得不提高行军速度。

世界上最悲壮的大行军开始,最苦的是154团一营,连续走了40多个小时没歇脚,团部连续走了30多个小时,二营连续走了28个小时。

有人已经几天几夜没脱过衣服睡觉了。说休息,连身上的背包也不能卸下,就倚在山边迷糊一会儿,说走就走。很多人像喝醉了一样,闭着眼,东倒西歪,仍在向前走。团长郄晋武也边走边打瞌睡,恍若梦游,身体像被撕裂,空洞而麻木,困乏得不知我为何物。然而,如茫茫夜空燃起一堆篝火,有一个强烈念头照透大家的身心:赶快走,决不能让西藏地方军跑了!这个念头如一根强大的绳索,牵引着大家奋力向前。此时,人的生命力量早已超过了常态。

掉队的人很多。一个团的队形长达几十公里。有人腿肿得不敢打绑腿,团里命令一律穿马裤。有人的脚在水里浸泡出一层白白的老茧。

骑兵支队占领类乌齐后,连夜向南疾驰。800多匹马,竟然累倒、累死了300多匹。而52师骑兵侦察连保持了较好状态,10月19日凌晨抵达恩达,隐蔽进村,活抓了西藏地方军哨兵,把19个西藏地方军活捉。他们正打着呼噜畅游梦乡呢。接着,侦察连又秘密占领了恩达后山的制高点,向横跨杂曲河的恩达桥发起攻击,歼敌1个定本,并就地构筑工事,准备迎接大股准备西逃的西藏地方军。

而当154团团长郄晋武带着部队赶到恩达时,回头一看,近3000人的队伍只剩下五六百人,稀稀拉拉的。但“口子”终于堵上了,西藏地方军已成翁中之鳖,束手可擒。

这时才有人喊饿喊困。

路上都吃了些什么呀!

154团从青海玉树补充的粮食很快吃完,中央在重庆订做的蛋黄蜡和代食粉因资本家偷工减料而营养不适,原规定指标每人每天12两就足够补充消耗的能量,但发到战士手中,12两仅够吃一顿。从四川运来的大米因风吹雨淋,有的已霉烂变质。缺粮,沿途又是茫茫白雪。

饥饿便如一头狼出现了。它的眼中闪烁绿光,并凶狠地扑过来。

有的战士饿极了,就把棉衣里的棉花扯出来吃,还有的吃粉状的细土,吃后解不下大便来,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疼得在地上打滚。还有人捡牦牛角和骨头,用火烧糊,然后用石头捶成粉末吃,顿时上吐下泻。本来团里有不少马匹,但光走路不放牧,全都饿死了。大家就吃马,先喝马血,再吃马肉,马皮用水一煮,存起来当干粮。马比亲兄弟还亲啊,大家边吃边痛苦流涕。马的白骨,成为后来者的路标。

1999年7月1日,一位自称叫才让扎西的南京摄影家,在江苏卫视《走九州》栏目中露面。他穿一件花格子衬衣,胡子拉碴,据称曾17次进入西藏旅游探险拍照片。他说的西藏很普通,只有一张照片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过目不忘。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反差很大。

黑色的沙砾地上,一个瘦长的身躯向右侧卧着,明亮的太阳光如一面旗帜覆盖在他身上,油晶晶的,躯体已风干得如一块坚硬的石头,你可以感觉到他的硬度与质感,他的右手伸展着,如一根苍劲枯干的树枝。右手前方,大概不足两三米远,有一只铁皮的军用水壶。显然,他渴极了,却连拿到水壶的劲也没有了,生命便在那一刻轰然坍塌。

据才让扎西讲,这是他从青海玉树徒步走向昌都途中拍摄的,那一次,他走了整整51天。

我们断定:这一定是一位当年右路部队牺牲的战士。大自然用风用水用光,为我们留下一个永恒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