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质上讲,组织一场大规模军事演习和在经济领域上一个大项目,没有根本区别,用掉的都是钱。效益毫无疑问是衡量演习成败的主要标准。第二阶段演习的主要目的是检验甲种师在现代局部战争中的抗打击能力,A师又一次在三十来个小时里承认失败,意味着演习主营项目出现了巨大亏损。

A师再次惨败后又该怎么办?一个甲种师真的已经这么脆弱了吗?方英达心里乱极了。这种乱,几年来中国政府的中高层决策者常常遭遇到。为社会主义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在进入市场经济后突然间大面积亏空、步履维艰,包括党和国家领导人,脑子里不都这么乱过吗?A师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解放战争中从山东临沂一路打到厦门,没败过一仗;抗美援朝战争,A师参加了第一到第五次战役,和从美国到土耳其八九个国家的军队直接交过手,最差的战绩也只是和敌人打个平手。它不可能一下子脆弱到这种程度。可是,它确实两次惨败在和世界最强大的军队尚有不小差距的蓝军手下了。

方英达仔细翻看着A师发来的长长的请示电,嘴里自言自语道:"这次它发挥了,中间出了恶性事件,也并没直接导致战局的逆转,这说明这次失败不是偶然。问题暴露了很多,太多了。"

陈皓若赶忙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些问题,恐怕只能在演习中才能解决。蓝军数字化班的威力是不能小视,可是,如果红军阻止它们深入腹地,情况不至于这么糟。"

其他军区的观摩人员,也七嘴八舌讲了自己的意见。焦点问题只有一个:A师这种甲种师,像国有大中型企业是国民经济目前阶段的支柱一样,在目前的条件下,构成了这支军队的主体,演习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方英达放下电文,忧心忡忡地说道:"已经到了国歌里讲的最危险的关头了。如果这是一场敌方投入了数字化班的局部战争,我们已经败了一阵。演习这样结束弊多利少哇。皓若,命令两军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先进行检查总结,A师更要对每个转折点进行仔细研究,看看军事的和非军事的因素各占多少。童部长,你尽快写出个报告,附上我们的建议和意见,上报军区党委,并请军区党委考虑是否上报总部。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要把蓝军的数字化班的组建过程和在演习中的作用,做单列报告。这种部队的出现,会给战争带来什么,需要做仔细研究。"

下午三点,黄兴安从河谷出发,又要去参加军事检讨会了。此时,河谷地带的蓝军已经开始向○一号高地回撤,凯旋曲的音符挂满了滚滚西去的车流、人流。几千红军不知该算"被俘"还是该算"阵亡"的官兵,表情木然,默默地看着蓝军远去。黄兴安不由自主地走到蓝军已经走了的空阵地前,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带领一团打了一天一夜零五个小时恶仗,眼看着就要摸到胜利女神的裙据,突然间又成了阶下囚,这巨大的落差,几乎使黄兴安的心理无法承受。他在心底里已经痛苦地承认:这个仗,从头至尾我都没看懂过。

几百上千个红军干部战士无声地移动过来,把黄兴安围住了,吵嚷声、埋怨声和询问声,响成一片。黄兴安只能苦笑着面对部下一声紧一声的责问。

一个少校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我一个人问还不行吗?师长,我们是不是又一次被俘或叫战死了。"

黄兴安沉痛地点点头,"是的。包括我在内。"

少校一把抓下软军帽,带着哭声说:"这他娘的打的叫什么仗!后勤的人都他妈的是废物!"

黄兴安眨巴眨巴眼睛,干咽了一下,诚恳地说:"同志们,不要埋怨后勤部队,也不要怪范司令他们指挥无方。你们都为咱们师尽了心尽了力。这次失败,我黄兴安负有重大责任。请你们让一下,我要去师指开检讨会。"

干部战士们都没有动。

少校哽咽着:"师长,演习是不是要结束了?我们,我们真的不甘心呢!师长,你要求要求,再打一次吧……"

几百上千人跟着喊:"再打一次,再打一次……"

黄兴安流下了眼泪,"同志们!你们的要求,我一定转达上去。我们都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你们在这里等候上级命令。我对不起大家,没有指挥你们打胜仗。"

干部、战士们让开一条路,含着眼泪,目送黄兴安的吉普车东去了。

黄兴安赶到师指挥所,简凡已经到了多时。简凡认为,在第二阶段演习中,他没遗下任何过失给人攻讦,底气很足,一到师指挥所就指责"师指"决心下得太迟,后勤部队是一群废物。

唐龙忍不住了,说:"简团长,这个仗,你恐怕还没看清楚!如果详细追究,你的二团责任最大。都什么时候了!把自己洗得再干净,有什么意思。要是实战,你已经去了战俘营。去那里,你恐怕要受礼遇。有功之臣嘛。"

简凡盯着唐龙看看,"唐龙啊唐龙,人没阔,倒先变了!你个小上尉,还没资格给我说这些。"

唐龙笑了笑,"我知道我这个司令助理有职无权,你就是犯了叛国罪,我这个小上尉也无权指责。我不清楚,你们和一团之间私架电话线,算不算山头主义?或许你只是想用这个电话向黄师长问个寒暖。"

简凡大怒,指着唐龙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血口喷人!一师之长在一团,我向他汇报情况,符合条例。"

范英明忍无可忍,慢慢走了过来,"我这个红军司令是个临时的,师参谋长总算个永久的吧?简团长,你至少犯了三次影响到全局的错误,还不包括唐龙指出的这一次。第一,改变主力一营攻击线路,事先事后都没报告,影响从七号公路迂回包抄的战略性行动;第二,在○一号高地一线,你团绝对遭遇过蓝军主力,这一点已从蓝军上报的演习备忘录中得到证实,你也隐瞒了这一重要情报;第三,师指令你们放慢挤压速度,你团阳奉阴违,过早被敌人缠住,致使丧失最后改变全盘计划的机会。这三条错误,哪一条都能证明你实在不配再当团长。"

简凡怔了一会儿道:"这完全属于一个独立作战团的机断处理权限。我当不当团长,恐怕需要总参说了才算数,你只是个师参谋长,而不是总参谋长。"

刘东旭一掌拍在桌面上,震掉两个茶杯,"简凡,A师到了这种地步,你连该承担的责任都不去承担,证明你确实不配再当团长了。我现在以师党委书记的名义,建议撤销你二团团长职务,在你说的总参批复前,建议对你停职反省。"

简凡没想到刘东旭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又第一个提出撤他的职,听呆了。

唐龙软软地接一句:"要是某些人占住茅坑不拉屎,情况可能要好得多,拉的屎太臭……"

简凡白了唐龙一眼,一转脸,看见黄兴安立在门口,心里多少有点底,梗着脖子说:"刘政委,组织原则总是要讲吧?做出停一个只有些莫须有错误的团长职务的建议,恐怕需要师党委常委举手表决一下吧,三大民主不是还有个政治民主?李副政委在养病,田主任在留守,前线还有五个常委……"

刘东旭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简凡,我现在就召集开这个常委会。后勤部邹部长心脏病突发,早上刚刚抢救过来,人住在清江县医院,没法参加会。高军谊因涉嫌特大战时盗油案,也失去了参加会的资格,何况,他已经于今天凌晨自杀谢罪了。剩下的三个常委都在,再吸收你这个师党委委员列席旁听一下。我再以党委书记的名义,任命正式党员唐龙同志做会议记录员。简凡同志,你认为还有哪一点不合组织原则,提出来。"

黄兴安口吃地说:"高,高军谊真的自杀了?"

范英明说:"高军谊的问题,等保卫部门查看完现场后再开会讨论处理意见。现在开会讨论简凡同志的问题。"

简凡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干脆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说:"黄师长,前线的情况,你比他们清楚。上一次败,把屎盆子扣在你头上。你躲了出去,又败了。我就是第一只替罪羊。黄师长,你可要当心点,快轮到你了。"

黄兴安毫无表情地看看简凡,"你摸摸裆里,看看那个玩艺儿还在不在?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很愿意参加这个常委会,先捅你这个所谓替罪羊一刀。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这个仗我没看懂,却自以为是,几次影响师指下决心改变总体作战方案。我向师党委提出请求:解除我所兼一团团长职务,停止我的A师师长职务。"

四个人都楞住了。

黄兴安说:"唐助理,你怎么不记录?"

…………

蓝军正准备会餐庆贺胜利,常少乐发现朱海鹏不见了。

看看江月蓉在女兵席坐着,常少乐从地上站起来说:"朱司令呢?你们谁见他了?"

江月蓉一看没人回答,慌忙站起来,给常少乐使个眼色,自己走到坝子边的一棵香樟树下,"常师长,上午他接了方副司令的电话,情绪就不大对。半个小时前,我看他还在树林里抽烟。"

常少乐说:"咱们找找去。情绪不好?没这个道理呀。是不是你们俩闹什么别扭了吧?"

江月蓉说:"我,我这次来还没单独和他说过话,闹,闹什么别扭。"

常少乐说:"这就对了。朱海鹏这些天是有些反常,学会了抽烟,皮鞋好几天都没擦了。月蓉,听老大哥一句话,海鹏这种男人,难遇。"

江月蓉说:"这种事比较复杂,三五句话解释不清楚,以后再说吧。庆功酒没他这个当司令的在场,多扫兴。"

两人穿过树林,走到小溪边上,仍没发现朱海鹏。常少乐刚要喊,忽然听到几块山石那边有男人低低的抽泣,低声对江月蓉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难题,留给你解决吧。"转身就走。

江月蓉心里一紧。什么事让他这样伤心?该不会因为我吧?不是因为我,又会为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办?现在单独见他,能说什么?我这么做,也确实太伤他了。

江月蓉拉住常少乐的衣袖道:"我们,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我还没见男人哭过。"

朱海鹏还在哭,抽得身子一抖一抖。

江月蓉感到心里发疼,跑两步,伸手拍拍朱海鹏的背,"海鹏,你在这儿干什么?快去会餐吧。这是整个蓝军的大事,没你这个司令,像什么样?事情总有大小轻重,发生一些你暂时不理解的事,肯定有原因。"

朱海鹏转过身子,难为情地笑笑,掏出手帕擦擦眼泪。

常少乐骂道:"真没出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还掉眼泪。"

朱海鹏又掏出一支烟,刚叼到嘴上,江月蓉伸手拿了烟扔在地上,责怪道:"学了七八天都没学会,还抽。心里烦就不会跟常师长学学太极拳?"

朱海鹏把半盒烟一扔,"好,不学了。心里烦了就打打太极拳。接方副司令电话时,我就想哭。我变得太狠了,太像个军人了。"

常少乐道:"方副司令不会怪你的。"

朱海鹏叹道:"或许他动动手术能活到一百岁,是我害死了他。A师败成这样,他死也不会瞑目。这不就是一场演习吗?我怎么连睁只眼闭只眼都不会!我的心肠太硬了。我太狠了……"

常少乐眨眨眼睛,拍拍朱海鹏的肩,"这怎么能叫狠呢?老军长早看透了生死,只想放心地走。不过也是的,实际上,咱们是和老军长在打。"

江月蓉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多少有点空落落的,说道:"你们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别弄得一老一少都哭起来,传出去可是头条新闻。你们让方副司令看个虚假的胜利,那才对不起他。"

常少乐笑道:"这话很对。"

江月蓉吁了一口气,心里又冒出一股怨恨,接着就冷笑一样哼出一声,"朱海鹏在你常师长的鼎力支持下,连赢两阵,这一下可出了大名。有个很有名堂的巫婆已经给朱海鹏算了命,他这一生可以升到中将。"

朱海鹏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月蓉说:"没什么意思。人家算出你会是党国的栋梁,就是这个意思。会餐去吧。你们两个首长不到场,谁敢动筷子。"说罢,转身飘走了。

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明白江月蓉这个意思是个什么意思。

一个甲种师,在一场无导演部的对抗军事演习中,两次被以一个乙种师为基础组建的新型部队打败,在军界高层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个别蜕化变质分子的行为并不是导致第二次失败的根本原因,这一点,自范英明开始的军界中高级将领,都很清楚。这就好像一个大型主干企业突然间亏损了几个亿,而在这几个亿的亏损中,只有几十万或者几百万是被极个别的贪污分子据为己有一样,问题的症结虽与贪污腐败有关,但只把几个贪污犯处以极刑是无法使这个企业扭亏为盈的。

演习停止下来的第二天下午,军区的所有高级将领都赶到了演习指挥部。这种情形给人的感觉是,演习已经不再是一场演习,而真正要成一场战争了。实际上,演习的性质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训练了。它似乎变成了一种象征一种隐喻,阐释整个军队主干部分的实际生存境况的含义鲜明地凸现了出来。每一个高级将领自下飞机开始,都没露出一丝笑容,甚至一丝轻松。面部那种冷峻和严肃,目光里闪烁的深沉的忧患,给人的感觉是红军真的刚刚打输了一场局部战争。赶到演习指挥部准备伺机对高级将领进行采访的秦亚男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一天前,我还认为范英明把角色扮演得有点过头了,作为一个师参谋长,他对简团长甚至黄师长的态度太过严厉了。从他看简凡的眼神里,我确实读到过这样的字:老子毙了你!今天,我明白了,演习确实已经变成了战争。是的,战争。我再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我面对军区全部高级将领时的感觉。如果蓝军不是由自己的军队扮演,在二十四个小时内,共和国的领土已经被占领了近两千平方公里。我确信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军区常委会从下午三点一直开到晚上十点,一点也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我有一个感觉:演习,不,战争还要继续下去。范英明的命运又将如何呢?如果他继任红军司令,他会反败为胜吗?要是三连败,他的军事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愿意在这里为他的胜利祈祷。为一个男人的命运这么操心,在我似乎还是第一次。如果,如果他突然间向我求婚,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是该好好考虑了。"

秦亚男在记日记的时候,军区党委常委扩大会进入了得出结论的关键时段。

周政委开始做他的总结发言:"A师存在问题的严重程度,我是估计不足的。正如方副司令所说,叫自己人打出来,总比有一天叫真正的敌人打出来好。"

秦司令插道:"即便那时我们都作了古,那也是千古罪人。"

周政委继续说:"这种问题带有很大的普遍性。这一点,A师军事检讨会总结指出的几点很深刻。太注重个人利益分配问题,而少考虑全局的得失;太注重于眼前的得失,而少设想将来的发展大计;有过多的守成思想而少可贵的进取精神。"

方英达说:"这一次,不触及灵魂不行了。这个军事检讨会,开了十八个小时。有十几个人请求处分,有七八个提出离开军事指挥岗位。A师是已经处在重重包围当中,已经到了性命悠关的危急关头了。"

秦司令说:"说得好。战争的危险时刻都存在着。实事求是地说,至少有十支军队,能组织比我们的蓝军强得多的精锐之师。马岛之战、海湾战争告诉我们,夜郎自大要出大事。对外,有个突围的问题。对内,也有个突围的问题。体制和观念恐怕是最难突破的区域。"

张主任道:"社会大环境的包围也必须认真对待。那个高军谊,不就是面对万花筒一样的大社会,抵抗能力变差了,才蜕化变质的吗?思想政治工作,面临很多新的课题呀,社会分配不公,导致不少人心理失衡。一个副师长,薪水养活不了妻小,也是一个客观事实。"

周政委接道:"高军谊的问题,要另开一个会专门讨论。一个五次荣立战功,十数次受到嘉奖的人,几个月就走到人民的对立面,触目惊心。层层包围是现实,必须面对。对A师,我想存在着一个定位的问题。定位的问题很重要,不解决不行。我们国家解决了定位问题,提出初级阶段、发展中国家的准确坐标,就不会再走弯路了。这次演习,不能这样结束。"

秦司令道:"总部首长也很关注这场演习,表示在经费上给予必要的支持。问题是,花了钱,就必须把位置定准了。蓝军这一次依然打得很漂亮,这个朱海鹏是个难得的人才。在目前的条件下,搞数字化部队,可见他的胸襟和胆识。我们总不能永远只是追赶别人,那样的话,永远有挨打的危险。关键问题还是在A师身上。老方,你对A师很熟悉,这些人有没有能力杀出一条血路?"

方英达道:"部队的素质是不错的。如果从别的部队抽调各级指挥员指挥A师作战,效果自然会好一些。不过那样又不是A师了。我的意见是,只增加A师电子部队的数量,让他们能在这方面可以和蓝军对抗,其他的都依靠A师自身力量解决。这样更能检验出A师的实际能力。"

周政委接道:"我同意。中国足球,引入那么多外援,真去打世界杯预选赛,还得靠自己。蓝军这次的改革很有效果。自身潜力都不小,要想尽办法把它们挖掘出来。"

秦司令道:"要政策给政策,要基层人员给基层人员,要权给权,要钱给钱。如果用尽全力仍无法和蓝军交手,那就证明这支部队再没什么存在价值了。让A师的几员大将明天来一趟,我们见见他们。"

周政委说:"是不是把朱海鹏和常少乐也叫过来?他们要是松了劲儿,打假球,到时候又是个定位不准。"

说得大家脸上终于挂上了些许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红蓝两军五个高级指挥官乘直升飞机赶到演习指挥部。

赵中荣已在大门口守候多时,一见常少乐和朱海鹏,迎上去说:"两位辛苦,首先们正在吃早饭,上午都回军区,安排在走之前接见你们,请在这儿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