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来至外书房,贾蔷正在坐候,忙站起请安,道:“二叔大喜。”贾琏不解,问有何喜事?贾蔷道:“刚才朝里苏拉们来送信,说南阳那边有八百里排单赶到,奏报统制周琼连打几次胜仗,一直攻到南阳。那驻守南阳的小匪目江魁,一听官兵到了,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床底下混身发颤。一般喽罗们寻不着头目,各自四散逃生,一、两个胆子稍大的,到节度使衙门去掠取财物,见那床帐颤摇不定,心想这里白天闹鬼不成,乍着胆子往前一看,方见床底有人,正是他的头目,便保着江魁弃城逃命去了。那天便由周琼的队伍首先进城,收复了南阳。今天有旨意封周琼一等子,赏珍大叔尚书衔,署理襄南节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发去了。我刚才给大婶娘道了喜,叫我来通知二叔,就请您替回明这边老爷、太太,这是一件事。”

    贾琏大喜道:“这一件已经够喜的了,还有第二件么?”贾蔷道:“那苏拉又说起,今天江西节度使也有奏本到了,正本是奏保兰兄弟保守九江的政绩。皇上降旨赏给头品冠服。附本奏报学政出缺,请旨简放,奉旨即着贾兰署理。历来各司道没有署学政的,也是破格的恩典,刚好又和珍大叔的恩旨同日下来。二叔你道可喜不可喜呢?”贾琏道:“虽是意外之喜,也还在意中。只难得凑在一天上,我还要给你道喜呢。你这回替珍大爷看家,很出力,如今大爷做了封疆,那龄官的事还不好办么?”贾蔷道:“蔷儿算得什么出力,可是这件事总要求二叔成全,若不成,我也要做和尚去了。”

    贾琏笑道:“你倒象你宝二叔的儿子,这点小事也值得去做和尚么?”贾蔷道:“新近还有人编了一部书,说二叔您也做了和尚,不知是宝二叔做和尚传错了呢,还是那位编书的瞧您哪一点像个和尚,我就猜不到了。”说罢,二人相顾大笑。贾蔷道:“我还要到那府里,对付那些报喜的呢。二叔去不去?”贾琏道:“我有点小事要出城一趟,明儿一准在那边见。你先替我给大奶奶报喜吧。”贾蔷去了。

    贾琏便上去回明了贾赦、贾政。贾政心中也自欢喜,却因门户太盛,转怀忧惧。贾赦说道:“珍阿哥倒也亏他,那兰小子到底年轻胆小,抢衙门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了呢。他们弟兄各有各的偏见,这也是说不明白了。”随后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喜。王夫人正和宝钗说彩云之事,恐怕贾环在外头惹祸,不免焦心。听贾琏说到贾兰署理学政,便说道:“我整天替他们提心吊胆的,做个学政也好,到底是一条边的事,没有多大责任。”又对宝钗道:“这一来珍阿哥也阔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闲心了。你得空到那府里,替我给她道喜,请她定个日子,来咱们这里乐一天吧。宝钗答应了。贾琏见王夫人无话,退下来便自往城外去奠尤二姐。不必细表。

    却说贾母至赤霞宫就养,每日宝玉、黛玉夫妇陪着说笑,又有鸳鸯贴身服侍,凤姐跟在身边随时凑趣取乐,空的时候把迎春、香菱接来,凑上凤姐、鸳鸯或是尤氏姐妹,也尽够斗纸牌的了。元妃闻知贾母到了,亲自来赤霞宫问安。免了国礼,还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那天坐谈甚久,又送了许多上用的东西。警幻和众仙女也都来拜见,大家口口声声捧着老祖宗,还似荣国府中情境。这几天在酆都府里做儿媳妇的闷气都融化至爪洼国去了。

    一日,凤姐在贾母处陪着说话,黛玉带了一个女子进来,看去颇有几分姿色,却是面黄饥瘦,鬓发也参差不齐,好象刚留未久的。近前细看,有些面熟。见了贾母,便磕下头去。黛玉笑道:“老祖宗认得这个人么?她也常到咱们府里去的。”凤姐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咱们家里常来的人化了灰我也认得,怎么这个人总想不起,倒有点像馒头庵的智能儿。”黛玉笑道:“偏不是智能儿,是秦大奶奶。”

    原来,智能因污秽佛地,判定在血污池受罪。判官受了秦钟之托,将她归入轻罪减免的册子里。阎王又得了宝玉的信,自然不再挑剔,等到案子定了,秦钟将智能领出,便带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刚好赤霞宫旁院,尚有几间空房,即拨与他二人居住。这天来见黛玉,黛玉因要赚老人家笑笑,特地带智能同见贾母。贾母闻说是秦大奶奶,忙问那个秦家,黛玉道:“老太太忘了么?就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兄弟,从前在家学里陪宝二爷念书的秦钟。”贾母道:“如今秦钟那小子在哪里呢?”黛玉道:“他前天来找二爷,就住在这前院了。”

    凤姐笑道:“啊!我明白了,那回我们住在馒头庵,我就瞧出秦钟和能儿有点眉来眼去的,我心里想这点点的小秧子会出什么坏呢?哪知道他们俩真串上了。”智能儿听得不免羞红满面。贾母拉着她的手问道:“你那年跟师父到府里来支月钱,那是多大年纪?”智能儿道:“那年十三。”贾母道:“今年呢?”智能儿道:“今年二十了。”贾母笑道:“日子真快,她们都成了人,又另换了一身打扮,可叫我怎么认呢?”大家都笑了。

    鸳鸯走进来道:“老太太,那屋里牌桌摆好了,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那里侯着呢。”贾母道:“我这几年眼更花了,连牌都瞧不准。鸳鸯你替我看着点,别让他们给赚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尽说人家赚了,可没瞧见你老人家输出钱来。没上场先搭上联手,不知道谁赚谁呢?”贾母道:“今儿咱们赌个东道?谁输了晚上弄点吃喝,可不许赖的。”

    凤姐拉着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听听,老祖宗吃定了我啦。你就替我预备去吧,不要等回来费事。”贾母笑道:“凤丫头这张嘴真是至死不变的。”一面说着,便扶着鸳鸯到西屋里。凤姐跟了过去,和迎春、香菱见了。这就洗牌告么,大家斗起牌来。

    一会儿尤二姐来了,见人手已够,只坐在凤姐旁边,帮着她看牌。一眼瞧见贾母的牌快圆了,只短一纸八索,她便给凤姐一个暗号,凤姐已把八索打出了,又要收回。贾母已将牌放下,凤姐道:“你瞧我这牌,这八索怎么能斗呢?分明是斗错了。”鸳鸯道:“错了就得认,那许收回去的。”

    正在呕笑,黛玉送了智能,也到这屋里来,说道:“老太太,咱们晚上的饭别管谁做东道,横竖是要吃的,我想弄个新样儿,各人一份。各自把爱吃的点上,不要那些照例的菜,老太太看可好。”贾母正拿一张五万,要斗出去,口中说道:“这个怕人家要吃吧?”凤姐笑道:“林妹妹她不为人家要吃还不预备呢?”贾母方才觉悟,笑道:“什么新样儿,旧样儿,这还是我那年想出来的法子呢。”凤姐笑道:“任谁聪明都斗不过老太太,见的世面又多,又会想法子玩,我们要改个新样儿就改不出来。”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泛出红云,便不说了。黛玉瞧出,笑道:“凤姐姐在哪里喝了酒来的?”凤姐道:“我自从那回做生日闹了笑话,总也没有举杯子。这是哪里来的话?”黛玉笑道:“若没喝酒,怎么脸上有红似白的?”凤姐笑道:“你现在什么都懂得啦,可记得那时候拉着手儿对哭,老太太叫我去劝架,那两只眼就象乌眼鸡似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黛玉也不好意思,说道:“你这贫嘴。‘正笑着,宝玉从警幻处回来。晴雯、麝月替他换了衣裳,便来见贾母。因她们正在说话,只站在黛玉身后。贾母一眼瞧见,道:“那位又是谁家的姑娘?”凤姐笑道:“可不是么,那是宝姑娘。”宝玉走上前叫声”老太太“,贾母才看出来。笑道:“我这眼睛越发不中用了,那年雪里他和琴丫头在一块儿,我就看错过,那到底还是远处。这才多么远哟。”

    黛玉问道:“你去了这半天,有什么事?”宝玉道:“目下玉京清虚殿落成,要一个好手笔的做篇记。那些有名的重仙都不敢下笔,所以玉帝下诏,招揽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试,这里也有文书来了。警幻问我去不去?好据实上奏。”迎春道:“宝兄弟,你白中了一名举人。这回也应该去露露脸,把天下群仙都压下去,比中进士、点翰林又强得多了。”宝玉笑道:“这些全是虚名,我们世外之人,若还为名心歆动,也与禄蠹何异?只是那回玉旨赐婚,还没得上去叩谢,这回怎好再不去呢?”

    尤二姐道:“人家都说天宫怎么好法,谁也没见过,到那里开开眼也是好的。”宝玉道:“我那年跟师父骑龙上天,也曾在天门外晃晃,天苑边伸伸头,究竟那里头不能随便进去,也如同白去一趟。”贾母笑道:“我在世上,皇宫里也常去的。黄的是瓦,红的是墙,看不出怎么稀罕。这几年在酆都城,听他们提起天宫来,仿佛有多么富丽,多么高贵,我都恨不能去瞧瞧。宝玉,你有这个机会还不去么?”

    凤姐笑道:“女仙许考不许呢?若许考,你和林妹妹同去,岂不更好?这里我给你看家,伺侯老太太,也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宝玉道:“凤姐姐肯替我分心,我就决计去一趟。考不考到那里再说吧。”又悄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二人同至内室。宝玉道:“妹妹,你去不去?”黛玉道:“你去你的,何必强拉上我呢?”宝玉笑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好妹妹同我去逛逛。我多多地谢你。”黛玉道:“你谢我什么,我倒要问问?”

    宝玉眼瞧着她不敢答词,又再三地央求她,黛玉才点了头。又道:“去是去,我不和你在一起,怪没意思的。”宝玉这:“人家在一块儿的多得很呢,单你这么撇清。”正说着,金钏儿进来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了。”

    宝玉二人又同至贾母处,见室内安设长案,上铺紫凤绒毯,酒浮琥珀,花缀琼瑶。仍是贾母上坐,香菱、迎春等依次坐定。每次上莱,各人只练爱吃的,随意留下。宝玉却只吃些时果,席间凤姐笑道:“咱们今天到了红毛国了。琴妹妹送我那张红毛国的画,一张长桌子,聚了好些人,不就是这个样儿?可没这么精致。亏林妹妹怎么想出来的!”黛玉道:“那回怡红院夜宴,大家围着一张大炕桌子,也是这样摆法。不过那是圆的,这是长的,形式不同罢了。”鸳鸯道:“老太太行个令吧。”贾母道:“咱们人不多,你想个热闹的。”

    鸳鸯取过两颗骰子道:“咱们掷牌,长牌管短牌,短牌管杂牌,若同是长牌按天地人和,以次递管。这个令又热闹,又不费心。”于是从贾母掷起,一掷是个红九。香菱接着,刚好掷个么四,只得喝了。迎春、凤姐等依次掷过,互有胜负。底下宝玉掷的是双红,正在高兴,却被黛玉掷个地牌。凤姐笑道:“这还不是正管么。别看她点子小,可是非管你不可,趁早乖乖地喝了吧。”众人都笑了。又掷了两轮方罢。一时席散,迎春、香菱各要回去,贾母道:“迎丫头,你回去也怪冷情的,还是住在这儿吧。”迎春只得住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上去,先给贾母请个安,便去寻警幻,将黛玉同去的话说与她。即日申奏天阙,回来又有一番料理。到了考期将近,警幻亲自送宝、黛二人上至兜率宫。那里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金粉栏杆,处处碧云庭户,真是仙乡福地。那些散仙有的控鸾引凤,有的驾鲤骖鸾,游戏其间,往来不绝。当晚,兜率大会,群仙来的更多,老少妍媸,其状不一。更有奇奇怪怪的。或体生绿毛,或肋出赤翅,或两耳生于顶上,或一眼出于脐间。

    宝、黛二人真是见所未见。那晚上众仙各显神通,又变了许多戏法。一个仙官脱了青袍,挂在树技之上,霎时变成了一条苍龙,鳞爪闪动,向空飞去。一个仙女脱下翠裘,向空际一掷,变来两只青鸟,来回飞舞,啁啾有声。又有八个仙翁,摇身一变,成了十三四岁的童子,面如桃花,向人含笑。有人想要玩月,只剪一张圆纸,贴在墙上即刻发出银光,照成一片月地。有人想起赏梅,只拾一根树枝,插在阶下,立时长成大树,开了一座花山。他们只顾斗法,宝玉却和黛玉连袂游行,随意看看风景。遥见有人倚着玉栏,在那里看花,十分面熟。黛玉道:“那不是小蓉大奶奶么?”

    那人闻言,回头一看,说:“敢则是林姑娘!”忙即过来相见。秦氏笑道:“如今称呼林姑娘不大合适,要叫你二婶子了。那回临别,掷了两个全红,我说再见着可要吃你的喜酒,如今真吃着了。”黛玉两颊微红,半晌方说道:“这可碰巧了,你也是应考来的么?”秦氏道:“我能认识几个字,怎么考去?今儿是来赴会,刚好和你们碰着。你们也住在这里么?”黛玉道:“就住在前边楼上。”秦氏道:“我也住在前边,咱们相离不远。刚才看了一会变戏法,没多大意思,正要回去。若回去,咱们就见不着了。”

    宝、黛二人便和秦氏一起闲逛,一路仍旧说笑。黛玉道:“蓉大奶奶,你在情天上也没什么事,为何不回到太虚幻境去玩玩。我们那里又来了好些人,连老太太都接来的了,比先热闹的多呢!”秦氏道:“到了那里哪能由着我呢,倒不如你们散仙,无拘无束,受哪里就到哪里。”一时又向宝玉道:“宝二叔,你还想兼美妹妹不想,我们在情天上时常见面,她还问起你呢。”

    宝玉触起前情,不免怅惘,却怕黛玉瞧出,忙拿话岔她道:“鲸卿兄弟如今也在我们那里,你有什么话,我们给你捎了去。”秦氏诧异道:“他如何到了那里?”宝玉便将在的酆都遇见了秦钟,以及营救智能,同来幻境都告诉了秦氏。秦氏道:“宝二叔疼你侄儿,真是没得说的。这孩子也没出息,正正经经娶一个不好,为什么单要那能儿呢?”宝玉道:“这也是情之所钟,你是情天中人,怎么倒说这话。”

    三人正走着,见一颗琼花开得正好,便在花下留连。遇见一个垂髫少女,眉目如画,宛转依人。黛玉问她名字,才知是杜兰香。她见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随不舍,秦氏笑道:“二婶子,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谁若有个好儿子,把她娶回去,配成仙耦,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给你们蕙哥儿说了吧,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儿一样么?”黛玉笑问兰香道:“你愿意么?”兰香只是微笑。

    便有一个白发老人走过来,瞧瞧宝、黛二人,又瞧瞧兰香,对他们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拿起随身玉管笔,不知写些什么。写完含笑而去。宝玉笑道:“你这一句话,又种下宿因了。”黛玉只顾和兰香说话,也没有听见。那晚大会,直到斗转参横方散。宝、黛和秦氏却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宫,传述玉旨,召神瑛、绛珠进见。宝、黛二人随那仙官进了天阙,这番所见,比宝玉前次骑龙来此却又不同。只见绛宇嵯峨,紫都迢递,一派宫廷阊阖,都列着钩陈天仗。那七城九阶二十七位,到处都有仙官守着。天钟一动,天乐齐鸣,便有一位天君下来,领着宝、黛二人历九层门,走过天庭。方至阶下,遥望斗座上冕旒巍坐,气象清严,知是昭明显融昊天上帝,忙即肃跪九拜。笙簧歇,又有仙官传述真诰。诰曰:“咨尔木石,既合允谐,惟尔之体,其益斡玄化,时补天功,勿替朕之庥命。”

    宝、黛二人敬谨听受。又复九拜,肃谢而退。当下赐他二人遍游天苑、天池、彩栋、连虹、宝舟、迷渚、万劫长生之树、千年不落之花。种种珍奇,不能尽述。又赐坐翠羽华盖车,周游了太微四门、上清九陌,方回到兜率宫来。又有众仙迎着道贺,周旋了好一会儿。随后秦氏来了,一见宝、黛,也是殷勤道贺,陪着说说笑笑,又同出去看看那天都的壮丽、天市的繁华,真觉得目眩神迷,应接不暇。秦氏赴了兜率大会,本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宝、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两日。

    转眼便到含元殿集试之期,宝玉、黛玉到了殿前,即有仙官问过姓名,颁给黄栌宝简,引他们入殿就坐。见殿上已有许多人,随后来的尚络绎不绝。不一时许,方才到齐。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虚殿记。其中夫妇同考的却只有宝、黛二人。

    黛玉向来才思敏捷,宝玉到了临场应制,不免矜持艰涩。那含元殿在九天高处,时有天风往来,宝玉怕卷页吹动,忙将通灵宝玉摘下,暂且做个镇纸。顿觉灵机触发,落笔如飞。到了日华晌午,天官又须下流露仙浆,玉杯深柱,色胜桃花。大家饮了,如琼浆甘露一般,更觉精神焕发。他们二人平日都写的钟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丽,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宝玉自己细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对无讹,方一同交卷退出。那些散仙,都是曾经得道的,那似世间举子,把浮名得失挂在心上。出场之后,便仍旧携偶嬉邀,结俦游骋。因此,宝、黛二人倒认识了许多真仙。

    只有仙女贾佩兰,因是同宗,往还较密。她也是来此应试的,时常谈些汉宫旧事。黛玉听了,只当解闷。宝玉素喜姐妹,也看他同喜鸾、四姐儿一样。那天试卷,经玉帝亲自校阅,男女两班各选了十卷,命刊在清虚殿壁。宝、黛二人和佩兰都在选内,又下了一道玉旨,宝玉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为绛珠宫真妃,佩兰也授为珠宫近传。那些赐宴紫宫,谢恩玉阙,一切繁文无庸细表。

    那天宝玉到司文院,本是他旧游之地。绕过松荫,便是玉砌,一直走进那座秘阁。一般供奉仙官都来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辩纵横的是班、杨、枚、马,丰神潇洒的是庚、鲍、沈、谢,又有王、杨、李、杜、韩、柳、欧、苏许多先辈。最后见一人口操京音,也是姓贾,心中不免一动,及叙起名字籍贯,原来正是贾珠。贾球也晓得有个落草衔玉的兄弟,彼此相抱大哭。欧久先生忙来相劝道:“此间兄弟同班的只有子瞻同叔,前有二苏,后有二贾,正是佳话,何必作此无益之悲。”又有一位姓贾的,年纪也很轻,说道:“我向来好痛哭流涕的,到了此间都收泪不哭了,你们未免比我还痴。”问他名字,原来便是长沙太傅。大家闲谈一阵。又有上回见过的王翰林,他不认得贾珠,却和宝玉颇熟,忙来见礼。

    宝玉又替贾珠介绍道:“这就是大家兄。”王翰林向来倚老卖老的,说道:“你们府上从国公爷以下我都见过,赦老,政老我们如同兄弟一样,更不用说了。就只珠世兄早年玉折,没得亲近。如今又和贤昆仲又成了同衙门,这也是想不到的。”说罢大笑。珠、宝二人敬重父执,不免一番周旋,倒把他们弟兄一段伤心给搅过去了。宝玉听到阁前鹤唳,想起那回随渺渺真人到此,预告他异日此中有望,可见万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个定数的。再取那些书册翻看,谁知都是六籍群经,和历代的高文典册并没有什么奇奥。心想:前次来时何以一字不识,好生奇怪。

    贾珠问知宝玉住在兜率宫,便和他一同回来。宝玉引黛玉见礼,贾珠向未见面,不免客气几句。又向宝玉道:“我上回见到玉旨,知道宝兄弟赐婚之事,很替你喜欢。只自恨无从相见,今儿若非同在院中,几乎又错过了。”宝玉道:“我自从出了大荒山,只住在太虚幻境。新近到酆都去一趟,把老太太也接来了。珠大哥在此也是闲着,何妨同去一聚呢!”贾珠道:“老太太我是要见的,只是见了家里人未免又牵动尘念,不如不见的干净。”宝玉道:“我们修道的,如水无留影,镜无留形,难道珠大哥多年的道力还自信不过么?”

    贾珠道:“我入道已久,岂有看不透的。这只是个理,若说起情来,上对父母,下对妻子,一点责任也没尽,怎能够不疚心呢?”宝玉道:“你还是为天年所限,像我丢下家里出来,更说不过去。那回到酆都见着祖爷爷、爷爷,想起上辈那么期望,实在万分抱槐。比不得大哥哥有个好儿子,重兴门户,比我又强得多了。”贾珠道:“儿子是儿子的事,也与我们无涉。你那哥儿安知不强似兰儿呢?”随后又细问酆都两府及太虚幻境的情形,宝玉都说了。

    贾珠又要看宝玉那篇场作,宝玉只得取出稿子,和贾珠同看。那篇清虚殿记是:“冲乎廓乎大园之运也,漠乎闵乎大昭之神也。宅一元于太虚,总六极以成始。隆施无际,至微不名。溯赤明之斡旋,是握道枢;冒黄灵以苞涵,用宣物化。盖惟清靡翳,洞乎雾霭之微,亦推虚乃神。周乎窈冥之表,九鸿所括,宗于一尊;八极之维,斯为上质。玉衡穆穆,出阳衍生气之源;珠斗辉辉,居显肇文明之祖。是则建紫宫以临下象,勰盖茎规青宇以至崇。绩孚旭卉,诚百神之景域,上昊之元观也。

    若乃三阶既平,九层重拓,揆乾灵之正位,垂泰紫之茂型。承虹接纬之规,抗辉东曲;揆日考星之制,俪景中霄。玉砌金铺,神光表瑞。电窗云栋,赫象昭模。合万寓以监观,廓乎无外;浑四游以布矩,炳矣至元。固宜取则极枢,示规浩荡。仰穹隆而俯旁泊,纳气象而出神明。汇众有于玉台,积精集丽;着五常于丹地,受道敛华。十香芬郁而朝薰,五音繁訇而书绕。电红扬翠,何妨宸路之严。霞彩流金,亦表天阊之壮。

    然而熙熙旷旷者,苍穹之所隆也;渺渺芒芒者,紫皇之所钟也。致简致刚,则凝德于清粹。无容无则,乃导化于虚灵。云波不滓于青衢,阳华胥涵于藻府。大哉,万物之郭。节厥章光,澄乎大国之渊,资其逍遥。霞墉九色,深浅成文。火藻六层,是非疑幻。总众枝于一本,觇百派之真源。揭诸璇榜,与桂府而齐辉。惟此金题,若高官之恒拱。珠巾玉桉,就瞻即霄度之台。员学如井渊,才能胜输寥之馆。玉也虚参丹诀,及拜彤阳。仰正霄穹,抱惭流连。顾眄九天之上,叨许抠衣,趋跄五佐之间。谬承授简,宜懿文于大赤。形以无形,阐冲蕴于正青。极乎太极。奉题字于烟霄之列。刻上梁于月殿之文,张弓取喻知有涤瑕汤垢之期。炼璞输功,徒托说有谈空之目。不辞佝陋,辄效淡揄颂曰:

    恢恢乾德,如矩如轮。无为而胜,立极惟真。旋枢斡纽,道在天人。孰云倚杵,视此嶙峋。浩浩怀襄,匪天斯从。庶萌云浦,闵嘿滋痛。懿纳不颓,实系德栋。庶几重阊,一廓氛壅。清以铲垢,虚以循机。票障庙合,灵光巍巍。陶甄万汇,复睹雍熙。无分无际,元漠与期。紫场亭亭,丹廷肃肃。穹运星回,神威霆伏。含清为锋,报虚为鹄。玉棱璧门,俯临万族。尊纡射彩,寓照霜文。圆青缥缈,太素氤氲。上灵允穆,浑元不纷。亿万斯载,神化所根。”

    贾珠细看一遍,赞美不止。又要看黛玉的场稿,宝玉笑道:“她是不给人瞧的,珠大哥若是到了清虚殿,也许见得着。”贾珠又坐了一会儿方去。临去,宝玉又再三央及他同往太虚幻境,贾珠手足情重,只得应允,却还是勉勉强强的。

    不知他们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