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马路的中段,有一家规模宏大的洋服公司,在赌城可算得上首屈一指。平常,他们并不兼制结婚礼服,这次因为是大股东老板章寡妇结婚,指定了要订制英皇伊丽莎白同样的婚礼服,裁缝师傅们不得不大动脑筋,收集了百余种参考,好容易才把一袭婚礼服的草样缝成。章寡妇试过三次样子,她对身材的曲线还未能表露,感到不满。

经过第四次修改之后,电话传报,门前驶来一架汽车,章寡妇姗姗走进洋服公司。她自从在海水浴场遭受仇奕森的一顿凌辱之后,行动都非常警惕,小心翼翼,平日深居简出,还特别多聘请了几名保镳打手,把住宅防卫得如同戒严地区一样,每逢外出,便带着两名保镳,一左一右,好像军政要员一样。

章寡妇来到洋服公司,店员便倒茶递烟,谀谄逢迎,唯恐招待不周,一阵忙乱之后,三四个人将一个披着礼服新娘装扮的木偶模特儿杠了出来,那袭礼服穿在模特儿的身上,满显得曲线玲珑,头纱如罗伞般张开,坦胸露臂,轻纱薄履,裙纱长达三十余尺,捧着一束鲜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章小姐,礼服已经完全依照尊意修改,您看如何?”副理说。

章寡妇细细端详一番,虽觉得仍不合理想,也无瑕疵,副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恨不得章寡妇试过以后,将礼服取去,就交差完事大吉。

“先试试吧,不合式再改!”副理说。招来两个女服务生,将打扫洁净粒尘不染的化妆室打开,剥下木偶的礼服,让章寡妇试身。

“叶先生为什么没有来?”趁在章寡妇更衣之时,副理还故作关注的问候。

“他要上班啦!”章寡妇说:“腰身还是没有做好,太松。”

“不要紧,我们负责改,”副理说:“叶先生也是挺忙的!”

一会儿,章寡妇已俨如新嫁娘的打扮,自更衣室出来。店员早已把三面照身镜移成品字形,让章寡妇欣赏她自己设计的嫁衣。

她站到照身镜前,转移身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眼睛不断地移转,渐渐,她的脸容微露愠色,柳眉倒竖,叱骂说:

“我早叫你们把腰身束紧,敞胸开下齐肩,你们干的是什么事?一点也不听!你们自己看看,多么难看……”

副理当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指着一本杂志:“我们完全是依照伊丽莎白女皇的婚装剪裁……你看,她的敞胸也是这样高的……”

“难看,难看,难看,……”她一连串呼叫。“我的话为什么不听,不管怎样照着我的话修改!”

“纱缎全照着尺码剪裁,修改之后恐怕要走样……”副理非常为难。

“那末重做!”章寡妇狠狠扯下头纱,“否则你们全替我滚蛋!”

正在这时,她的背后出现一个白衣绅士,打扮俨如一个新郎,就是年纪大上一点,唇上有一撮短须,章寡妇刚在镜中触见,不禁大惊失色。

她转过身来,高声吼问:“你来干什么?”

仇奕森深深一鞠躬,露出严肃的笑意说:“我来欣赏你的再嫁衣!”随着,他伸出两只指头,粘起章寡妇肩头上的披纱,侧眼斜睨说:“嗯,纱太厚一点,敞胸开得太高……”回头向副理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们分明在故意掩盖章小姐美满的身材!”

“……”副理呐呐不能作答。他还不知道这位突如其来的绅士是章寡妇的什么人。又是谁放他跑进这间化妆室的呢?

仇奕森继续说:“裙子也太长,章小姐浑身上下最美的就是两条腿:你们想吃饭的绝不是这样做法!”

“结婚礼服,怎么能作短裙子呢……多么难看呀!”副理冒着热汗声辩。

“嗯,背面还做得不错!”仇奕森转到章寡妇背后。礼服是由臂肩,“V”字形开到腰部,露出一大幅晶莹洁白的脊肉。“假如前面也是这样开该多么好!”

章寡妇向被洋服公司的店员,视如衣食父母,女皇般奉承,现在当面受人奚落凌辱,气得脸色惨白,全身抖索。她悔恨保镳没有带进来,在这种四无援助的环境下,她不敢过份还嘴,怕激起仇奕森的羞怒,加以更大的侮辱使她无法下台。

“我记得从前的那套礼服比现在的这套要高明得多!”仇奕森说。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章寡妇咬牙切齿说。

“我是完全为你着想!”

章寡妇的手提包还在更衣室内,里面藏着一管自卫手枪,她想向更衣室行去,预备必要时火拼。但被仇奕森拦着。

“别慌,我们把话说清楚!”他说。

“你预备干什么?我没空!”她狠声回答,强欲闯进去。

“在叶小菁没有来之前,我们必须要把话谈清楚!”仇奕森伸张铁爪将她的臂腕捏着。

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间,蓦的一个捧着照相机的小伙子闯了进来,对好距离,镁光灯一闪,把这幅动人的镜头拍了进去。

“这是干什么?”章寡妇惊惶地问。

仇奕森附耳低声说:“新闻记者,他预备把这张照片连同十几年前的结婚照,一并刊登出去!”

章寡妇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想不到仇奕森的报复连新闻界也勾结了。

“所以,我要好好的和你谈谈!”仇奕森说。

忽然,章寡妇跺脚向店员呼叫:“你们快来,把他轰出去!”

店员那敢动手,在旁怔怔发呆,还是副理比较镇静,走上来正欲向仇奕森解劝,被仇奕森一掌推开。

“他们管不着我们的事!”仇奕森说:“同时,你也不愿意出这个丑!”

章寡妇不管,冲着,向副理吼叫:“听见没有?我命令你们把这个流氓轰出去!听见没有?你们不敢动手可以把我的保镳叫进来!”

“你不能命令他们!”仇奕森厉声说:“他们怕你,是以为你是他们的大股东,衣食父母;其实不然,我才有资格命令他们做事,不相信请把股票拿出来看!谁才是大股东?”

章寡妇愣住了,假如闹下去,她确实丢不起这个人,股票上是仇奕森的名字,十多年来,谁会知道这个秘密?章寡妇在赌城的地位,全是仇奕森遗下的一笔孽障钱所造成,仇奕森说话已留了余地,章寡妇不由得软化了,她垂下头怔怔的凝呆。

“你们的会客室在那里?”仇奕森向副理问。

副理看过章寡妇的脸色,似有允诺,行在前面领路,将经理室旁的一扇玻璃落地长窗推开,里面一间布置雅致的小会客室,仇奕森让章寡妇行在前面,入到室内,反身向副理说:

“希望你们自重人格,不要偷听,否则大家不好看!丑话说在前面!”随着,将门扣上。向章寡妇说:“不管你的礼服做得怎样漂亮,反正你的婚事非取消不可!”

“假如我不肯取消呢?”章寡妇撒野问。

“非取消不可!”仇奕森重复说。他燃着烟卷,考虑又考虑地说:“不取消也可以,但是新郎不许是叶小菁,随便换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李探长,葡斯帮办,赫区尔,甚至于龙坤山都可以,只要不是叶小菁……”

“但是我决定了是叶小菁又怎么办?”

“不行!”仇奕森说:“何苦贪图一个小白脸,脸孔漂亮于你有损无益,试看上千万的财产,我完全赠送给你,既往不究,只要你肯放弃叶小菁,你有的是钱随便找一个乘龙快婿,以后双宿双飞,我绝不再留难你,我们的仇怨,就算一笔勾消,这样便宜的事情,你还不肯干吗?”

章寡妇赫然冷笑说:“小菁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小菁,我们曾经山盟海誓,生死永不分离!”

“哼!”仇奕森说:“你也曾经和我山盟海誓,你的赌咒,还不是等于吃白菜,曼莉,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了……”

“哈,你不是要我一辈子做寡妇吗?好了,你现在忌妒了,叶小菁年轻,漂亮,他爱我甚致于牺牲他的性命,你忌妒也没有用,警告也没有用,反正我们俩人非结合不可!”

“不行!”仇奕森吼叫,脸孔涨的血红,紧捏拳头,预备挥拳打过去,但他不忍下手,因为对方正是儿子的爱人。“天底下这样多的男人,你为什么单只选中叶小菁呢?生死两条路,任凭你自己选择!”

“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非嫁叶小菁不可!”

“你不要逼虎跳墙!放弃叶小菁!这是命令!”

“命令?哼!你不够资格!”章寡妇泼辣说。“你的为人过份卑鄙毒恶,我需要看你的妒忌!”

“呸!谁屑妒忌你!我以最大的忍耐,请你离去!听见没有?离开小菁!”

“假如我不离开他呢!”

“你非离开不可!”仇奕森咬牙切齿忍耐着。“这样,算是我要求你吧!”

“要求?”章寡妇豁然大笑。“想不到自命英雄好汉的仇大哥也低头!”忽然,她厉声说:“凭什么离去?”

“因为……”仇奕森忍无可忍。

“因为什么呢?”章寡妇卖弄风情,紧逼而来。

“因为……”

“因为?——说呀!”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仇奕森自牙齿里迸出来吼叫。

“叶小菁……?”章寡妇大惊失色。

“嗯,叶小菁就是我弃养十余年的儿子。也就是受你怂恿而拆散的亲生骨肉,曼莉,这已经是你的罪孽了,你还忍心给我们仇家来一出乱伦悲剧么?曼莉听我的劝告,放弃小菁,带着你所有的财产远走高飞,以后你的事情我绝不过问……”他的眼眶中珠泪滚滚欲坠,已成为末路英雄苦苦乞怜的状态。“原先的时候,我本拟向你施尽一切最恶辣的报复,使你在赌城无颜做人,但是我发现这个秘密时,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你曾有恩于叶小菁,就凭这点,我们的仇怨可以抵消,特意放你一条生路,希望你自己好好选择……”

章寡妇呆住了,她有点眩昏,做梦也没有想到,叶小菁会是仇奕森的儿子,当她陷仇奕森入狱之时,也曾搜寻仇奕森的后裔,预备斩草除根。想不到今天竟做了她的未婚夫婿,真是冤家路窄了,陷害了人家的父亲,又爱上人家的儿子……她静静地抬起眼,向这个刁钻狡猾的老狐狸投视,“仇奕森的手段险恶毒辣,会不会又是欺诈?别中了他的奸计了!”章寡妇心中想,但是细看仇奕森的低声下气,悒悒抑郁与平日暴戾权蛮的情形完全两样……

这时,倏的有人在室外敲门。

“章小姐,你有什么吩咐吗?”原来保镳听得店中人的报告,赶忙来监护。

“你们滚开!好好守在大门外面!”章寡妇自动叱喝。

保镳们碰了一鼻子灰,只有怏怏退去。

“叶小菁是一个很好的青年。”仇奕森说:“假如你真爱他,应站在母爱的立场,为他的前途着想,在我们中国的古道传统下来,乱伦是要判绞刑的……”

“你还配谈道德吗?”章寡妇驳斥。

仇奕森用手帕结成一个绞刑的圈套,悬在手中,仍很平静地说:“叶小菁还不知道这件事,而且这件事情最好不要给任何人知道!我宁可牺牲个人的生命为他保存名誉,完全为他的前途作想……”

说到这里,蓦的,会客室的门自动扭开,叶小菁和李探长闯了进来。他们是接获保镳的报告匆匆赶来解围的。

章寡妇的心情过份烦乱,目瞪口呆,凝望着叶小菁,说不出话来,仇奕森倒比较老练,附耳向章寡妇说:

“叶小菁还不知道这个秘密,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

叶小菁看见仇奕森和章寡妇并肩而坐,心中又妒又恨,愤懑填胸,但他知道仇奕森是章寡妇的前夫,而且,离异的手续还没有办过,奈何不得,一种妒恨之火焰由眼中冒了出来,李探长在这种局面下,一时也找不出对策。四个人都楞住了,形成一个僵局。

最后,还是李探长将僵局打开。他说:“仇老弟,好久不见你了,我正想找你!”说着,趁机将仇奕森拉出室外。

“是否挖坟墓的凶手已经抓住了?”仇奕森打趣说。

“不,凶手借刀杀人,将帮凶杀死,我们只好将帮凶当作凶手暂时结案。”

“人家说,官官相护,凶手恐怕是你们圈子的人咧!”

“不,谁是凶手,我们肚子里有数,圈内圈外都没问题,反正总不能逼人太甚,凡事都是含糊一点好,物极必反,拆穿了,大家不好看!”李探长语带锋芒,半劝解说。

仇奕森飘了李探长一眼,豁然而笑:“我赞成你的说法,我做事情已经逐步退化,全为退步着想呢!”

李探长趁机趋在仇奕森耳畔说:“章曼莉已经快和叶小菁结婚了,你还何必苦扰缠?”

“我正为清理手续而来!”仇奕森也附耳说。

“手续?”李探长感到意外。

“我们之间还没有离过婚呢!”仇奕森正色说。

“哦……”李探长楞住了,确实,仇奕森在法律上已经站在有利地位。“何苦?她已愿意将所有的财产完全交还给你……”

“谁说的?她舍得破产?”

“叶小菁今天亲口向我说,他已经在华民署查过底蕴!和章曼莉商量了好几天!”

“不!”仇奕森摇首说:“我愿意将全部财产奉送!”

李探长不解,皱着眉宇说:“不要一意孤行,赶尽杀绝!”

“我已经作退步打算!”仇奕森说:“章曼莉小姐,你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他回头向章寡妇说。

章寡妇垂下了头,连一句辩白也没有,与从前那种针锋相对,气焰炽烈的性情完全相反。李探长看在眼中,就知情形有异,静观三人的颜色,也揣摩不透其中的底蕴。

叶小菁一直踌躇着,忽然,他说:“曼莉,你何苦仍保持着那一份财产,将一切都交给他,我们落得干净俐落,我只要可以挣钱,自然就可以养活你,和这个家伙拖泥带水的永远是个累赘!……答应我……把一切都交还给他吧……”

叶小菁的每句话,都挚诚的发自心坎,但章寡妇没有言语,她的呼吸迫促,心情紊乱,无法自制,仇奕森抓住机会,就向她施以冷笑,那一丝冷酷险毒的笑意,更加重了对章寡妇的威胁。

她自谴失败了,但失败也不愿放弃那笔偌大的财产,更不愿放弃年轻英俊温柔体贴多情的叶小菁。

仇奕森说:“曼莉小姐,一切应做的手续,我已交待清楚,熊掌与鱼,由你选择,我该走了!”随着,他又摆出那副绅士态度,深深一鞠躬,昂首阔步离去。

门口围拢一大团人,店员与路人挤在一堆,这些存心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眼瞪瞪地看着他们主要的目标,阔步昂首穿过探长带领来的警卫,跳上一架汽车风驰而去。

“曼莉,让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心情太坏,脸色很难看……”叶小菁带着悲伤,珍惜地向他的爱人说。


这天下午,章寡妇躲在家中,拒绝接见任何客人,连她的爱人叶小菁,最忠诚效命的李探长,亦一律摈弃门外。

紧闭房门,愁眉不展,缄默静坐,烟卷一支接一支地猛吸,烈酒一杯一杯待肚里灌,任凭叶小菁在门外苦苦叫唤,痴呆地守候了三四个钟点,也狠着心肠不理不睬。

这确是她有生以来所遭遇的最大的难题,即算拥着雄厚资财也不能解决的难题,她无法自遣,应向仇奕森屈服,放弃叶小菁;或放弃一切财产和叶小菁远走高飞?

她开始怀疑,叶小菁真心相爱,抑或目的着重在她的那笔财产,据叶小菁所说,他是真诚相爱,宁愿她将一切所有交还给仇奕森,愿意捱苦与她相守;但假如将来揭穿了她的前夫仇奕森就是叶小菁的父亲时,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和叶小菁出走逃亡吧,又必需放弃那些庞大的不动产,同时又不知道叶小菁肯不肯抛舍下他的残废老母;假如带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逃亡的话,是个累赘。老妇人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假如给她发现,自己就是十余年前勾引她的丈夫,逼迫她丈夫抛弃她们母子俩,置生死于不顾的妖女人时,又怎么办?

忽然,她自语说:“仇奕森诡计多端,会不会有诈?”

于是,她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思前想后,仇奕森的前妻她是见过的,经过十余年的变迁,她的相貌怎样已经遗忘了……记得她和叶小菁的母亲见面时,就觉得脸貌有点相熟,似乎在那儿见过的……

忽然,她执起电话筒,她绝对要保持这件事情的秘密,李探长和叶小菁的交情过深,不能委托,唯一的只有赵老大可以打听这件心腹事。老烟虫只要有钱,有黑粮,什么事都行。但她又想起赵老大没有电话,心情的紊乱,使她的举动失常。

她又开始诅咒龙坤山,这可杀的独眼龙,钱是拿去了,仇奕森仍活着,为什么不将仇奕森干掉。仇奕森死了,自然就没有今天的事情发生,叶小菁是否他的儿子,也绝对没有人能够知道。

“对了,仇奕森只要死去,一切的事情都可解决!”她喃喃自语,刹时,匆匆走到门前,拉开门闩,将房门打开。

可怜的叶小菁仍在房门外呆坐着,他的痴情,令人怜悯,看见章寡妇打开房门,精神大为振奋,忙趋上前来,将章寡妇双腕捉住,迎上笑脸说:

“曼莉,你怎么啦……”

“李探长呢?”章寡妇脸孔仍是死板板的。

“他早走啦!”

“快找他!我有事!”她命令着。

“曼莉,你有事和我说不是一样的吗?”叶小菁说。

“我叫你找他,就得找他!”章寡妇吼叫,丝毫不留余地。

叶小菁知道章寡妇的心情恶劣,只有忍耐着,热泪盈眶,悄悄地捏起电话筒。

李探长不在总署里,打电话到其他分署询问,也没有踪迹,不得已,叶小菁只好自己到外面去找寻一次。刚出门口,章寡妇就将他叫住。

“慢着,我并不一定要找李探长,我想请李探长派人通知赵老大到这里来一次吧了!”

叶小菁弄得一肚子闷葫芦,也不知道章寡妇到底着了什么邪,忍气吞声,也不说话,掉头就走。

刚下楼梯,章寡妇又追上来说:

“我还想召龙坤山来,……”

“嗯……”叶小菁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跨步跳下楼梯而去。


当叶小菁驾着汽车向黑沙环驶之时,乱葬坟场的那座古旧的磨坊里正发生剧烈的争吵。

印钞机早停顿了,工人都已遣散。在板木厢房内,只有三个巨头股东在互相辱骂。

“妈的,刘进步,你负的是什么责,第一票货色出闸,就被截住了,平日吹牛放空炮,到了出事时就手足无措,你向我们怎样交代,……”龙坤山指手划脚向着刘进步吼骂。

“刘进步,你耍的倒底是什么把戏呢?”赵老大说。“你干的是什么官?一点肩格也没有?要知道,我们第一票买卖就是本钱,弄个血本无归,我们的公司就要垮台嘛……”

“唉!”刘进步叹了口气。“谁会知道嘛?检查站的站长,原先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个地方出身,同一条路线上找生活,找了十几年,……谁知道会忽然间换了人嘛?这能怪谁呢?”

“不管怎样,本钱是龙大哥拿出来的,机械、工场、督工是我负责。”赵老大又说:“你这个股东是红股,就包庇出关,转换接手出货,现在扣留的是你们共产党,你不能就这样作算,坐着不动,多少要想个办法转个弯,把钞票弄回来,免至落个血本无归呀!”

“他妈的,我的本钱来得可够凄惨,章寡妇的三万元指明要取仇小子的性命,仇小子的投资换去了梅嘉慧母亲的十几万烂债!”龙坤山瞪着一只独眼,气愤填胸说:“现在好啦,本钱花光了,出货也被扣留了,这笔债怎么办?”

“还有遣散工人的钱,又怎么办?明天就要付现啦!”赵老大说:“否则事情揭穿出去,大家都别想在赌城混了!”

“刘进步,你不能闷着不响!”龙坤山捶着桌子吼叫:“无论如何,你得向我们弟兄俩有个交待!”

“刘进步,我看你还是自己到内地去走一趟!”赵老大说:“多少可以想点办法!”

“你们倒想得轻松!”刘进步一直闷声不响,这当儿忍无可忍高声驳斥说:“你知道,我们印的是伪钞呀!是人民政府的伪钞呀!我是人民官员,罪加一等!现在出了事,还逼我到内地去,岂不是叫我自投罗网。假如砍脑袋,你们是否陪我下葬……”

“呸!那么你当的是什么红股,拍胸脯包庇负责出货连络,出了事就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把我们的身家性命当作儿戏,简直是岂有此理……”龙坤山咆哮如雷说。

“天灾人祸谁能担保?谁知道检查站会换人?”刘进步也开始不甘示弱,拍着桌子回答。

“混帐,检查站换人关我们屁事,钞票被没收了你就得赔!”龙坤山喝骂。

“他妈的,你骂谁?”刘进步老羞成怒。“你不能逼人太甚……”

“骂你又怎样?混帐王八蛋的,没资格学人充什么老大哥,当什么红股?陪老子的钱!”龙坤山一脚把椅子踢开预备动武。

刘进步忙伸手按在枪柄上。“他妈的,你别倚老卖老,仗势凌人,我姓刘的什么也不怕,你尽管施用你的手段好了,你姓你的龙。我姓刘的,又没有拉你做股东投资,是你自己要来烧野火……”

赵老大忙在旁边做好人劝解:“好啦,好啦,全是自己弟兄,何苦闹翻脸,到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好好商量怎样善后才对呀!”

正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屋外一阵剧烈狗吠声自远而近,三人俱是做贼心虚,如惊弓之鸟,慌忙四下散开,掏出短枪戒备,顿时屋子内沉寂如死,赵老大屏息凝神,窜至窗前,向屋外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自远而近,急步向磨房行来。

“原来是叶小菁呢!”赵老大低声说。“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龙坤山忙抢到窗前一看。果真的就是向来对自己不满的叶小菁,他说:“我要回避一下,我不想看见他!”

“那么你躲到地窖去吧!”赵老大说。

龙坤山匆匆落下地窖,赵老大迅速地将地窖进口上的板盖关上。还请刘进步协助,将椅桌移到板盖上,掩去视线。

叶小菁已来到门前扣门,赵老大命刘进步躺到床上,燃着烟灯,掏出烟膏打荷,装着好似朋友串门聊天的形势,一切布置停当,赵老大将大门打开。

“啊,叶探长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叶小菁两眼向屋内一飘,但见刘进步死板板的躺在床上装着镇静就知道情形有异。为着心中有事,也无暇理会这些。他说:

“老烟虫,有空没有?章曼莉找你有事,叫我来接你!”

“嘻,章曼莉找我总是有好关照的,怎能够没空?不过……”赵老大回过头来向刘进步说。“刘进,你怎样?一起去跑一趟吧!”

刘进步慌忙爬起来说:“不,我预备回酒店去了,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会议!”到这时,他才和叶小菁打了个招呼。

“那么坐我的汽车去吧,送你回酒店就是了!”叶小菁说。

赵老大立刻装着收拾房间,吹灭烟灯,关锁厢房,三人出到磨房外。赵老大为避免叶小菁起疑窦,硬着头皮,将板木门用钢锁锁起。

“哦,对了,最近看见龙坤山没有?章曼莉也要找他!”说。

“龟儿子的独眼龙,好像发了大财似的,好久没有看见啦!”赵老大故意骂得非常响亮,意欲给地窖里的龙坤山听见。

出了乱葬岗,汽车停放在马路上,三人进入汽车,叶小菁的驾驶术娴熟,一路缄默不语,风掣电驰,首先将刘进步送回中央酒店,转道来到西环的红砖别墅。一进门,章寡妇就迎在门前,也不和叶小菁答话,就领赵老大上到二楼的卧室里,关上房门,将叶小菁摈在门外。

叶小菁虽有余忿,但他知道章寡妇执拗脾气,在她的心情恶劣时,是六亲不认的,只有忍气吞声,苦苦守在门外,来回踱着,不时听到室内两人喃喃低声说话,语声非常紧张,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从钥匙孔内偷看,只见两人面对面坐在窗前,蹩着声音谈话,章曼莉的态度比较激奋,指手划脚,似乎在强迫老烟虫做什么事。

叶小菁猜不透章寡妇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如此变态,他绕转出走廊,在那绿绒窗幔低垂,遮得密不透风的窗前,冀图偷听章寡妇和赵老大的谈话。岂料章寡妇已经洞悉叶小菁的行为,忽然将谈话的声音压低,变成窃窃细语,无法听得出两人究竟在谈些什么?

偶然,有一句是听得比较清楚的。

“刚好,水陆黄牛党抢水陆码头殴斗,可以利用刘进步将他干掉……”赵老大说。

“刘进步做事不守信用,上次飞刀党的事情,就不了而了之,而且,索的代价惊人……”章寡妇说。

“包在我的身上,”赵老大说:“同时,你最好压制独眼龙一下,这家伙近来火气过盛,容易误事!”

“我有分寸!”章寡妇说。

叶小菁模模糊糊听了一部份,心中暗自疑豫。“他们要干掉谁?仇奕森吗?章曼莉怎能这样糊涂?做事不光明正大的,暗中购买凶手行刺仇奕森,这种行为,无意作茧,假如一旦案发,岂不是有了永世洗不清的罪名……”

又听得章寡妇说:“关于叶小菁的事情全交给你打听了!”

叶小菁大为惊异,章曼莉要打听自己的什么事情?……

“包在我的身上,”赵老大又拍胸脯。“不过——我要求的一百两‘云士’,希望你要想点办法罗……”

“老烟虫,只要事情办妥了,我不会亏负你的!”

章寡妇说。叶小菁知道这是赵老大索酬的藉口,她们的谈话已经告终结了,于是匆匆回返门前,装着怏怏守候,计算时间,他们已经谈论有整个钟点以上,房门打开,章寡妇送赵老大出来,赵老大不愿意和叶小菁搭腔,因为知道他必定要问长问短,匆匆道别离去。

“曼莉,你不能做傻事!”叶小菁待赵老大离去后,向章寡妇说:“你买凶杀人是不智的行为!”

“我早关照过你不要问我私人的事情。”章寡妇砰然将门关上。把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儿摒诸门外。


独眼龙龙坤山被赵老大反锁在磨房内,等到入夜时,还不见赵老大回来启门,他的那一肚子怨气无法发泄,只有撞门破锁而出,气冲冲回到福隆新街阿银姐的香巢,喝了两杯闷酒,抽足大烟,正沉沉入睡,蓦地屋外有人拍门,声称“检查花册”。(注,花册即妓女牌照。)阿银姐慌忙出外应门。她刚将门闩抽开,忽然几名大汉蜂涌而入,手中全有短枪武器,喝令两人不许动。

龙坤山大吃一惊,自床上翻了起来,他尚以为是那一路新上码头的瞎眼贼子摸错了门路,竟打劫到老虎头上了。

“喂,朋友,鸡卵儿碰到鸡窝里来了!你们是新上码头的朋友吧?”独眼龙说。“到这里之前,有没有打听打听?”

“少废话!”为首的一名大汉说。“快起来跟我们走!”

“走?”龙坤山弄得莫名其妙。“到那儿去?”

“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穿衣裳吧!”

大汉将龙坤山脱下挂在床栅的衣裳,检查里面有无暗藏武器,然后递了过去,催促龙坤山穿上。屋内的灯光很暗,龙坤山无法识辨这几个陌生的脸孔到底是那一门路的人马?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他明知道情形有点不妙,但是孤掌难鸣,目前已成瓮中之鳖,只有唯命是从,匆匆穿好衣裳,大汉便指挥两名体格魁梧,如打手装扮的汉子上来,一左一右,将龙坤山挟持着,推出门外。

为首的大汉留在屋内,向阿银姐警告说:“你不许喊叫张扬出去,否则下次我们来时,就一把烈火把你这间鸟房子烧掉!”说着,没等阿银姐回话,就以枪柄死命在阿银姐的脑门上敲下。

阿银姐眩昏倒在地上,大汉便扬长而去。

龙坤山被推到屋外,就有人在他的背后以手帕将他的眼睛蒙上,看情形,又有点像绑匪绑票。

“喂,朋友们,你们假如是绑票的话,可别要看错了人,我不过是个穷警探罢了!”龙坤山说。

“少说话,你的挖坟案发了,乖乖的跟我们走吧!”

“他妈的,你们是警探不成?老子在警署混了几十年,从来没有看见你们这张黑死脸孔!”

“少见多怪!”

他们拥着,将龙坤山推进一辆汽车之内,汽车驶动,在幽静的马路上疾走,左弯右转,即使龙坤山的心眼更灵,对赌城的道路更熟,也无法计算,他们行驶的是什么方向路线。

龙坤山心中忐忑不安,到这时,他才开始觉得他平日倚老卖老,仗势凌人而开罪不少江湖朋友,很可能是仇家挟怨寻仇报复,他的性命在旦夕了。

汽车刹然停下,龙坤山被簇拥着,由汽车里推了出来,脚底下是泥沙碎石子道路,依龙坤山在赌城的老资格判断,只有青洲木屋区才有这样坏的道路,这地方正是三教九流,蛇鼠混集的地方,心知道事情严重了。

“猎狗终归山上葬,这地方也许就是我独眼龙葬身之地了!”他心中想。

忽听得呀然开门之声,里面人声哄隆嘈杂,他被推拥进屋内,房门关上。人声息静下来。有人将蒙着他眼睛的手帕打开,因为被绑的时间过长,他的独眼已经有点昏花,屋内灯光很暗,他揉过眼睛,张眼一看,不禁全身毛发悚然。

这是一间敞大的木屋,四面环绕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地痞流氓约有三四十人,既不是绑匪,又不是警探,形势仿如帮会里“开香堂”正中立有一张粗木桌子,桌上插有两柄匕首,一个年约三十余的瘦小个子正坐着。龙坤山顿时不相信他的一独眼,原来那瘦个子正是他的新助手冷如水呢!他捏着木棍,在桌上使劲一拍,高声吼喝说:

“龙坤山,你所有的债权人全在这里,现在限期已过,你有什么话说!”

这时,龙坤山才看清楚了有一部份乌合之众,正就是在章寡妇生日宴会设骗局被仇奕森揭发而招来的债主爷爷,另一部份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每个人都向他虎视耽耽。

处在这种环境之下,龙坤山知道求饶也没有用,只有强装着满不在乎,气愤填胸说:

“杀人赔命,欠债还钱,我姓龙的一日活着,总不会赖你们的债——好哇,冷如水,我待你不错,想不到你竟吃里扒外,跟我过不去,你还算得是江湖弟兄吗?”

“哼!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冷如水说。“你的挖坟墓案发了,知道吗?”

“这与欠债无关!”

“但是你临危出卖朋友,杀害了我的把弟兄陈烱!”

“胡说八道,杀陈烱的是仇奕森……你别含血喷人!”龙坤山强硬抗辩。

“大丈夫做事何必图赖,仇奕森当时并不在场,我的把兄弟陈烱用斧头开棺材,被爆炸声惊吓误伤了脚踝,后来警探追到,你为避免累赘,下毒手将他刺杀灭口,这还不说,你又怕警探认出他的面目,竟用巨石砸碎他的头颅,十多年弟兄,患难相交,你下毒手后竟连个全尸也不留,你还算是江湖弟兄吗?真连畜生禽兽不如……”

冷如水的一连串辱骂,使龙坤山目瞪口呆,连话也讲不出来。他奇怪冷如水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详尽,历如目击当时情形,当时除死去的陈烱,只有刘进步和赵老大两人在场,难道说他们已经将自己出卖……?

“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还有证据,你要不要看?”冷如水忽然使劲在桌上一拍,拐出一张执照,掷到龙坤山的脚下,龙坤山顿时吓吓得魂不附体,原来竟是陈烱的警探执照呢!

“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冷如水又说:“这是陈烱的警探身份证,枪枝执照,全在你的老户头阿银姐家中搜出来!你给我们一个交待吧!”

龙坤山此时真如刺芒在背,喉咙也有点梗塞,声音也软下来说:“冷如水老弟,别轻信那些谣言,我和你十多年知交,你总明白我平日的为人……”

“他妈的,还谈什么人格,这家伙在章寡妇家中摆骗局,骗去我们的钞票还没有还!”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冲上来就向他辱骂。

“我只要有命活着,总得想办法还的!”龙坤山昔日的威风一蹶不振,他看这衣衫褴褛的大汉,绝不会是出入章寡妇家中的贵宾,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逆来顺受,委屈求全。

“我知道章寡妇曾给他三万元,命他先把这笔骗账交还一半,岂料他存心图赖,把三万元吞没了,去投资印假钞票!”另一个向他指证。

“你怎么知道?”冷如水问。

“我就是他雇的印刷工人!”

龙坤山顿时毛骨悚然,瞪眼一看,这家伙根本从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从那儿钻出来的黑煞星,意图致他的死命而后已,不禁恼羞成怒,气忿填胸,暴跳如雷:“狗王八蛋,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张口乱咬人……?”

“狗东西,现在不是你逞凶的时候,你还欠了我的遣散费没给!”

“他妈的,挖掉他的眼睛!”衣衫褴褛的大汉嚷着,一手执起桌上的刺刀,就向龙坤山的眼睛扎去。

幸而冷如水急忙抢上来拦阻说:“我们这里既不是‘开香堂’又不是‘开帮会’必须要使他口贴心服!”随着,将匕首夺下,转向龙坤山说:“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投资印伪钞的是章寡妇,她投资三万元,与我无关。不过要我出面罢了!”龙坤山狡赖,将整笔账推到章寡妇身上。

“别听他的鬼话。”衣衫褴褛的大汉说。“章寡妇亲口对我说的,因为独眼龙在她家里行骗,所以愿意负责为他赔偿全部骗账,三万元是现钞,命他先偿还一半……”

“章寡妇是赌城的豪富,怎么会投资干假钞票的买卖?”另一个人说。“各位朋友相信他的话才是傻瓜呢——我们挖他的眼睛!”

这一句又使群情汹涌,蠢蠢欲动,龙坤山已吓的脸无人色,战战兢兢,几乎要屈膝跪在地上说:

“各位朋友,假如不相信的话,可以请章寡妇来对证!”

冷如水立刻跳到桌子上,高举双手叫喊,压制了大众的冲动。“大家听我说!我们可怜独眼龙只有一只眼睛,章寡妇是他的衣食乾娘,既然独眼龙说要找章寡妇来对质,我们何不就找章寡妇来,务使他口贴心服……”

冷如水的人都异口同声赞成,龙坤山顿时额上黄豆大的冷汗如同雨下。他所说的请章寡妇来对证,不过是意图狡赖的话,万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着。接着回心一想,论这批家伙,全是鸡鸣狗盗,蛇鼠盗贼之辈,那会和章寡妇有什么交情,任他们怎样请,章寡妇也不会到。这样想着又处之泰然了。

“好的,找章寡妇来,我的冤枉就可以洗清白了!”他说。

“冷大哥,我们怎样去请章寡妇呢?”一个汉子问冷如水说。

“汽车还在门外,你先到外面打一个电话给章寡妇,说龙坤山对江湖朋友不住,他的性命捏在我们手中,因为龙坤山是她的心腹人,打狗看主人,我们特意打个招呼,请她赏脸来一次好叫龙坤山伏首认罪!”

“假如她不来呢?”

“你就说,龙坤山将一切罪行全推在她的身上,请她来对质!”冷如水已俨如这批乌合之众的阿哥头,向左右发施令。

大汉唯唯领命,临行,冷如水拉着他又说:

“章寡妇来时,用我们的汽车,只许她带一个保镳来,千万小心注意别让人跟踪!”

大汉走后,龙坤山心中忐忑不安,假如万一章寡妇真的来了,又怎么办?章寡妇的三万元说明是替他偿赌骗债,条件是要取仇奕森的性命,但是事到如今,钱已经为印假钞票全部贴光,仇奕森的一根汗毛也没有动过。假如章寡妇洞悉内中情形,别说冷如水不肯放过,章寡妇也要置他于死地。于是他开始诅咒赵老大和刘进步害人不浅,自叹英雄末路,连冷如水那种毛头小伙子也敢在他的面前胆大妄为,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现在,我们来数说你的罪状,”冷如水忽然又趋上来说。“十多年来,你仗着在警署老资格的地位,横行不法,江湖上的朋友被你出卖了!你罪有应得,我们也应该替江湖圈子里的朋友们申申冤啦!”

“冷如水,我待你总算不错吧……”龙坤山对冷如水的翻脸无情,非常愤慨,感到人的生死,只是性命一条,想得开些,就一切都无所谓了。高声说:“陈烱被仇奕森杀害之后,我就提拔你做副手,印钞公司硬拖你出来做红股!想不到吃屎拉饭,全无心肝,硬要咬我一口!朋友!善恶到头终有报,小心你的将来吧!”

冷如水哈哈大笑。“独眼龙,想不到你居然还会谈因果报应!今天就是你的报应了!我且不说陈烱跟随你十余年,平日为你做牛做马,一旦有了危难,你就杀他灭口,我说青洲木屋区飞贼牛王七与你何冤何仇?为了他踢了你的门槛,你就用暗手将他砍于乱斧之下,为了一个妓女,你这种做法是否合于江湖规矩?”

“呸!你别含血喷人!飞贼牛王七是雷标的把兄弟,分明是仇奕森杀死的……”龙坤山老羞成怒,欲扑上去和冷如水拼命,但被几条大汉七手八脚拖住,死死按着不能动弹。

“再说:黑沙环王麻子大妈欠了你三千元的赌债,半年无法筹还,你就强夺了她的女儿贩卖为娼。这种埋没天良缺德的事,你也干得出!”冷如水继续说:“何况你的赌全是靠骗……”

正说间,门前响过一阵汽车声,有人传报章寡妇到了,龙坤山顿时大惊失色,果然的,板木门打开,章寡妇穿黑色晚装旗袍,口含象牙烟嘴,姗姗行了进来。

顿时,整间木屋内鸦雀无声,那批地痞流氓打躬作揖,将这位有钱的孀妇奉迎如女皇一样。冷如水忙拉过椅子,让章寡妇在桌前坐下。龙坤山这时方寸已乱,急得汗如雨下,垂首附胸,只有听凭命运发落。

“好哇,冷如水,想不到你目无法纪,在这里邀众生事,私设香堂,你想造反了不成?”章寡妇板着脸孔,态度自如,吐着袅袅烟丝,沉声说。

她的保镳,双手抱臂,站在她的背后,狗仗人势,向这群流氓虎视耽耽,好不威风。

冷如水忙趋上前,向章寡妇解释说:“章小姐别见怪,龙坤山对不住江湖朋友,我们不过找他来论论理吧了!”

“他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请说!”

“他杀害了我的把弟兄陈烱……”

“别胡说八道,含血喷人!”龙坤山忽然挣扎起来吼叫。“杀陈烱的是仇奕森,于我何干?……”

“你少说话!”章寡妇怒颜叱喝说。“你简直是在替我丢人!”复又转向冷如水说:“陈烱失踪,警署方面都没有办法证明是被谁杀害,你怎样知道是独眼龙杀死的呢?”

“当夜,我亲眼看见他和陈烱出去,第二天陈烱就失踪,不再回来,而且,我还在他的老户头阿银姐家中发现他的换洗衣服,上面染满血渍泥土——就是挖坟案发生的那一夜,第二天,我又在阿银姐家里找出陈烱的警探执照,及枪照……”

“冷如水,我和你无冤无仇……”龙坤山再度申辩。

“闭你的嘴!”章寡妇再次制止龙坤山发言。“挖坟墓案是仇奕森对付我的卑恶手段,龙坤山是我的搭档,自然不会参与,况且他和仇奕森又是死冤家对头,冷如水,你假如有脑筋的话也可以想一想!很可能是仇奕森移赃嫁祸呢!”

龙坤山顿时转忧为喜,他万没想到章寡妇会为他袒护。而且辩护的入情入理,干脆俐落。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跪到她的脚下,磕上两个响头。

冷如水反而垂下了头,哑口无言,似乎感觉到章寡妇的言语是对的,忽然,他抬起头,又强硬口吻说:“不过,我总觉得我的把兄弟陈烱失踪的不明不白!”

“那是警署的事!”章寡妇答。

“还有,他上次在你家中赌骗的钱,直到现在还不肯归还!分明是冀图赖账!”

“打狗看主人,既然是钱的问题,何须要你们私立刑堂,向我要就行了!”章寡妇说话,是仗着财势凌人。

“我听说你已经付给他三万元,命他先将骗债偿还一部份,岂料他把钱全花到女人身上……”

“你听谁说的?”章寡妇板着脸孔沉声问。

“我……我……”冷如水说不出来,即算知道是谁,也不敢当众说明。

“你以后再造谣生事,我可要对你不住!”章寡妇说。“龙坤山的赌债,以后由我负责,三天之内和你们了结!”

事情完全出乎龙坤山意料之外,章寡妇非但不追究买仇奕森死命的事情,还替他搪塞缓颊,并且又替他负责偿还债务,龙坤山的感激,由心坎发出一丝悲鸣,恨不得戳颈自戕,变为厉鬼,结草衔环为章寡妇报恩。

“还有龙坤山的印钞厂听说也是你的投资!”冷如水又说。

“又听谁说?”

“龙坤山自己!”

“嗯!怎样?”她改变了语气。

“现在印钞厂倒闭,他欠下了工人遣散费……”

“关于所有龙坤山一切的钱财问题,全来问我好了!还有什么没有?”

“……没……没有了……”冷如水在高压之下,无计可施,只有转向屋内所有的弟兄们征求意见,高声说:“现在,章小姐答应负担龙坤山一切的债务,决定在三天之内清理手续,各位还有什么其他的控告没有?”

在赌城下阶层的圈子里,不论各帮各会,谁人不畏惧章寡妇三分。这时见冷如水有让步之意,谁还敢多惹事非,蛇无头不行,整间屋子内便鸦雀无声。于是,章寡妇站起来说:

“好了,假如大家没有事,可以离去,三天以后向冷如水拿钱,假如再有什么麻烦,不妨向我说话!”这道命令如圣旨般传下,那群地痞流氓全是临时邀来的乌合之众,相继和冷如水喃喃交涉,一阵混乱之后,便鱼贯离去。

等到一切平定之后,屋中只留下章寡妇和她的保镳,龙坤山、冷如水四个人,这时,大家才看出是一间腾空的麻雀馆呢?门外还有两个打手把守着,是冷如水命令留下的。

章寡妇说:“我要和龙坤山单独谈话,你们可以回避吗?”

“后面有一间小厢房,是原先的屋主人住的,非常清静,里面谈话,外面也听不到,你们不妨到里面去!”冷如水说着,就在前领路,将章寡妇和龙坤山领到厢房里面。

冷如水让两人落坐,就退出厢房,顺手将门反扣上,章寡妇顿时脸上一沉,已不像原先般的和颜悦色。

她说:“龙坤山,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自从三万元拿去之后,影踪不见,你到底怀的是什么心眼?今天还把我弄到这里来出洋相,我有什么亏待你?你自己给我解释吧?”

龙坤山眨着一只独眼,哑口无言,燃着烟卷,唉声叹气,喃喃咒骂冷如水的绝情绝义。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以消心头的冤气。

“你别只管咒骂人家,我在等着你解释!”章寡妇说。

“不必解释了,反正过去的都是我对你不住就是了!”龙坤山说,“他妈的冷如水这小子,只要我姓龙的活着,终有一天他得碰在我的手里……”

“不必赌这个狠,假如你不是过份对人家不住,人家也不会这样对付你!”章寡妇说,“你向来说话不讲信用,老爱招摇撞骗……比喻说:我的三万块钱那儿去了?仇奕森怎样了?”

龙坤山摇首说:“这事不用提了,仇奕森我一直没有找着机会下手,今天你仗义为我排解危难,这种恩典使我再世难忘,俗语说‘日久见人心,患难显亲朋’,我姓龙的不是长着狗心肝的人,只要你有危难,招呼一声,我姓龙的任洒热血抛头颅,为你赴汤蹈火,绝不畏缩,你放心好了!”他说得慷慨激昂,恨不得挖出心肝来给自己表白。

“我短期内就要结婚了!”章寡妇忽然说。

龙坤山不懂用意,以惊诧的眼光向章寡妇投视良久,说:“那末我就预先恭喜了!”

“但是仇奕森从中作梗!”

“他凭那一点?”龙坤山愤慨说。

“他是我从前的丈夫,我们之间还没有办过离婚手续!”

“那么办手续好了!”

“说得容易!”章寡妇说。“在赌城,谁不知道我是个孀妇,忽然和仇奕森办离婚岂不是笑话,我坍不起这个台!”

“但是手续终归要办的。”龙坤山泰然说。“仇奕森的确是你的前夫!”

“不过赌城的人将他遗忘了!”章寡妇正色说。

“那么你准备怎样?”

“限三天之内,你把他干掉!”

龙坤山顿时脸色大变,章寡妇的限令过于辣手,三天之内要将这奸狡刁滑险恶狼毒的老狐狸干掉岂是易事?但是刚说过的话又不能不作数。

龙坤山做事向来只是五分钟热度,冲动起来,上刀山下油锅横冲直闯绝不含糊,等到五分钟过后,心平气静,回心一想,又有犹豫,钱是要的,命也是要的,那有这样容易就为一个女人去拚性命?何况这个女人又是赌城人所周知行迹浪漫的寡妇。假如龙坤山一旦打雁不着反而被雁啄了眼睛,死于仇奕森手下,岂不是要给江湖人笑掉了牙齿。

龙坤山碍在对着章寡妇面前,为表现言而有信,只有一口承诺。而且还有承应了再说的念头。

“好的,三天!三天之内,假如不把仇奕森的脑袋摘来我绝不姓龙!”他说。

“说话得算话!”章寡妇说。“别忘记三天之内冷如水才来和我结账,仇奕森不死我的钱绝不付出去。冷如水那一批亡命之徒,也不是好惹的,你随时随地还有出洋相的机会!劝你自己放聪明一点!”

章寡妇用冷如水作威胁,又使龙坤山起了反感。他认为冷如水和他是病瘟猪和猛老虎的比较,闯了一辈子江湖,从就没有把冷如水这种人放在眼内,今天是撞了瘟神,交了霉运,才遭冷如水凌辱一顿。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交完仇奕森的脑袋就交冷如水的脑袋!”

章寡妇豁然大笑:“好的,龙坤山还不愧是个英雄人物。”

她们的谈判就算告了终结,章寡妇站起来将房门拉开,说:

“就此一言为定,假如需要什么费用可以通知我!”

龙坤山唯唯诺诺,只顾点头,这时的神态和半个小时以前又判若两人,出到厢房外面,正好冷如水对了个照面,龙坤山的一只独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反而使冷如水畏缩回避。

“冷如水,我还有话和你说,你去命令我的汽车把龙坤山先生送回去!”章寡妇说。

这句话有了漏洞,顿时,使龙坤山有了感触,他分明记得冷如水吩咐他的手下不要章寡妇乘坐自己的汽车来,而且还只许带一个保镳为什么现在她的汽车又停在门外,内中又有蹊跷。但龙坤山不动声色,闷声不响就跟着冷如水走了。

不一会,屋外汽车马达响动,远扬而逝。冷如水复推门进来,仰空就哈哈大笑;同时在屋子的后门还伸出一黑黝枯瘦的脑袋,竟是老烟虫赵老大呢。

“好啦,这一着‘借刀杀人’计,总算大功告成了,以毒攻毒,不怕仇奕森不送命啦!”赵老大说。“章小姐得好好慰劳我们一番了!”

原来,这一夜绑架龙坤山,揭破挖坟案,指认陈烱凶手,赌徒索债,印刷工人讨遣散费……全是老烟虫赵老大想出的好计策,由章寡妇亲自在幕后主持,赵老大暗中摆布,冷如水不过是个出脸行恶的傀儡领导人。

冷如水因为愤恨龙坤山的不义,临危出卖朋友,杀害他的把兄弟陈烱,而且又有章寡妇的厚赏,半为利欲,半为私仇,乐得打落水狗,出面做恶人,和龙坤山作正面冲突,所招来的一批地痞流氓,虽然全是临时雇的,但平日也和龙坤山有仇隙,对龙坤山恨之刺骨,现在知道龙坤山失势,打落水狗而且还有钱可拿,谁会不乐意干?章寡妇使冷如水出面,每名雇工付出一百元至二百元,论黑社会地位给酬。在下层里一两百元的代价,只扮演一个钟点的戏不可谓不大。戏演完了,就一哄而散,可是到了戏散后,他们还不知道主持人就是这位名闻赌城的有钱的寡妇。

这时,章寡妇的两张支票,递给冷如水说:

“哪,这是你的报酬一万元,还有两千元是给你把守门口的两位朋友!”

冷如水打躬作揖,接过支票嘻皮笑脸说:“还有这里的场租呢?”

“守门口的不是麻将馆的人吗?”

“不,他们是伙计,钱是要交给老板的!”

“多少?”章寡妇不悦说。

“说好的是五百元,随便您赏好了!”

“死要钱!”章寡妇唾骂了一口,但她仍开了一张七百元的支票给冷如水。

“还有我的呢?章小姐!”赵老大露着一口黄牙,装着笑脸,趋上来说。

“哼!”章寡妇飘了他一眼。“老烟虫你还想要钱,假如今天的戏演糟了,我还得找你算账呢!”

“哈,放心!”赵老大说。“独眼龙今天坍了一个台,假如不拼命好好卖点儿力气,除非他在赌城不想混,不想活命了!”

“这叫迫虎跳墙,我看他非拼命干不可!”冷如水边说边呶着嘴吹乾支票上的笔迹。

正说间,门外汽车喇叭响了数下,保镳进来报告,送龙坤山的汽车已经回来。章寡妇向赵老大说:

“你还有没办完的事情,得给我一个答覆!”

赵老大装腔作势,傲然说:“我姓赵的说话,从来言而有信,为你的事情,我两夜没有睡觉,而且今天还断了黑粮!”

“说得倒是挺够义气怪可怜的——跟我来吧!白饭没给你饱,黑饭总得要使你满足的!”

章寡妇再三向冷如水叮咛,如何善后对付龙坤山,然后带着赵老大就要离去,门外的两名打手各得到章寡妇一千元的赏赐,见冷如水送章寡妇出来,马上笑脸奉迎,必恭必敬,还忙着替她拉开车门,章寡妇命保镳坐在前面,让赵老大坐在后车厢,然后挥手命司机回公馆去。

“叶小菁的事情怎样?”章寡妇问。

“这件事情很难打听,叶公馆一家人都守口如瓶,绝口不肯提及这些事情。”老烟虫说。“不过叶小菁的母亲的名字叫做叶绮云,和仇奕森的前妻是同名同姓,而且叶小菁又和他母亲同姓叶,这一点就很足以使人怀疑……”

汽车远去,把他们谈话的声音带走。

汽车走后,冷如水怔怔看着手中的支票发呆,为一万元他出卖了龙坤山,这个仇恨可结得不小,钱到手后,他又下意识地有点后悔。龙坤山到底是赌城的老江湖,手段恶辣残暴,是人所周知。虽然有章寡妇撑腰,但是没有保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龙坤山施以暗算报复,后果可不堪设想。想到这一点,冷如水就不寒而栗。

赵老大怂恿的话犹在耳际,他说:“……管他的呢,无利君子,有利小人,何况龙坤山又杀害了你的把兄弟陈烱,试想有章寡妇撑腰还有什么可怕的?将来龙坤山垮了,章寡妇还可以提拔你代取龙坤山的地位,干吧……”

冷如水早就有投靠章寡妇门下之意,始终找不到机缘进身,以为这一次事件之后,就可以获得章寡妇之垂青,而从此平步青云,岂料他还没想到就此而惹下杀身横祸呢!

“冷大哥!”一个打手在他的身旁说。“钱到手,还在想什么?你还想买洋房置田产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上福隆新街去!”

“今天我替你介绍一个新货色!”另一个插嘴说。

冷如水如梦初醒。“对!”他说:“我还欠了香艳花三个月的包银没给,已经给老龟头出了几次洋相啦!今天总可以吐气扬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