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对赌这天,京城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景象,大伙儿像赶集似的纷纷出城来到香山,争睹难得的江湖两大赌门中坚高手巅峰对决的盛况。

京城十三家赌坊索性在香山脚下搭起凉棚,现场接受看客们临时押注;地下花会和一些民间赌会则派出若干赌童在山上山下游说,然后将有兴趣押注的看客拉到秘密投注点。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看客中有相当数量的少女少妇,无疑都冲两位赌门高手的翩翩风度而来。有的如宇格格一般乔装打扮,变身面如冠玉的美少年;有的隐于轿中,难得轻掠轿帘惊鸿一现;还有的四五个聚在一起,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由于采取马吊牌定胜负的方式,此役还吸引了众多马吊牌迷,都想亲眼目睹赌门高手出牌、定牌、听牌的技巧,同时另两位参与者肖定钦和卢蕴也是赌门高手,为了自身和本门声誉也必须全力以赴,且解宗元、王秋、卢蕴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恩怨,更为这场对决增添了悬念。

太子绵宁考虑得非常周详,一是设置障碍,只允许看客从南山道两个入口上山,其他山道一律封闭;二是从山脚到山腰布下三道防线,对所有看客进行严格的搜身,严禁携带武器和火药;三是在榭水亭四周搭建看台,将围观者数量限定在两千人之内,其他看客只能在外围等候消息。

虽然如此,还是抵消不住看客们的热情,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摊子,凉粉、扒糕、莲子粥、酸梅汤、红果酪、杏仁豆腐、烤肉串、炸蚂蚱、炸蝎子、炸蚕蛹等等应有尽有,山腰空地上甚至还有艾窝窝、炸酱面、褡裢火烧、驴打滚等摊点,简直把王府井和什刹海的小吃街都搬来了。

离榭水亭数里远的双喜园最东侧的木楼上,王秋双手负在背后,面无表情看着山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手中不停地转着两只东山大核桃。

“紧张吗?”宇格格悄悄站到他身后问。

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伟啬贝勒斥道:“大战当头谁不紧张?你以为解宗元不紧张吗?等坐到桌前便会抛开一切,全身心投入到对决中。”

“这不是陪他说说话,放松情绪吗?”宇格格委屈地说。

“王先生需要的是安静。”

“才不是……”

王秋转身制止两人争执,问:“今天太子爷会上山吗?”

“大概不会,”伟啬贝勒道,“太子爷很重视你昨晚提供的信息,今天亲自率领所有八旗军营首领驻守京城。”

“还没有叶勒图的消息?”

“唉,不知他身在何处……到今早为止,骁骑营已将整个香山搜了两遍,除了发现王先生所说的詹重召全家尸体,还在另一个山坳里找到庆臣全家四十三口的尸体,场面……”伟啬贝勒露出作呕的样子,“此案已交由大理寺着刑部、顺天府、应天府办理,连夜派了十多位有经验的捕头和仵夫上山鉴定尸体伤痕。”

宇格格抢着说:“还有,明英下落不明,他军营内有四人失踪,另外几个返回军营后被拘捕起来,经过审讯承认受明英指派,蒙面到香山袭击王先生,但他们否认参与詹重召和庆臣两家灭门惨案。”

“偌大的香山,藏个把人很容易……”王秋喃喃道。

王府家丁敲门进来,报告说解宗元等一行人已进了榭水亭。伟啬贝勒和宇格格顿时脸色一紧,同时将目光投到王秋身上。王秋淡淡一笑,轻掸长衫袖口,道:

“走吧。”

双喜园已挤满了人,见王秋出来,喧嚣声立即止住,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所有人都盯在王秋脸上,默默看他轻快地步出园子,向榭水亭走去。

行至半途,遇到由七八位火门弟子护送的肖定钦,一脸肃穆,眉目间掩不住沉重与踌躇,两人打了个招呼,肩并肩进入榭水亭。

亭内摆了张方桌,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两副象牙精制马吊牌,待会儿将从中抽取一副使用。解宗元独自站在亭子南侧,依旧是一袭深灰色长衫,阴郁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冰冷的目光毫无人类情感。卢蕴则坐在桌前,不知是否故意为之,今天特意换上当年在山东巧遇王秋时穿的衣服,鹅黄色曳地长裙,腰间佩着淡紫色珊瑚,脸上似乎化了淡妆,樱桃小口格外风情万种。

“解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王秋道。

解宗元冷淡地瞟他一眼:“你还活着,很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解先生想必听说过这句话吧?”

解宗元哼了一声,似是不屑与他辩论。

“董先生没来?”

“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等哪能见到?”解宗元道。

“也许他的尾见不得人。”王秋半含半露道。

解宗元脸色一变,凶狠狠瞪了他一眼。

卢蕴站起身盈盈笑道:“王秋。”

王秋点点头算是应答,回身请肖定钦坐下。肖定钦情知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抱定万言不如一默的原则,眼观鼻鼻观心,亭子里陷入难捱的沉默。

隔了会儿,担任此次对决的公证人也来了——飘门前辈道衍明,面沉似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

按惯例先猜座次,由于解宗元和卢蕴源出同门,必须相对而坐,因此关键在于王秋和解宗元是否坐上下首。猜的结果解宗元坐东,王秋在他的下首北,卢蕴在西,肖定钦在南。

在亭外两千双眼睛的注视下,道衍明宣布对赌规则:四方各出十万两银票,单局胜负不低于三千两;赌局共打一圈,东南西北风四方各轮一次庄,不连庄;赌局结束后以所得银票数定胜负,负方以十万两为限,不赊不欠,不得中途退出;赌局进行时不得与外人交谈,不得出榭水亭外。

“赌局开始!”

双方选定使用的牌具,道衍明将另一副扔掉,再将牌盒打开一张张鉴别有无破损暗记。亭外看客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四人洗牌、彻牌,然后由道衍明发牌。

离亭子最近的看台不过二十步远,可清楚地听到道衍明的声音,以及牌桌上的声响,眼力好的应该能看到牌的花式。但参战四人像是约好的似的,分到牌后并不掀起,仅以指头在牌面上一摸,然后以眼花缭乱的动作将牌打散,重新排成一排。

这样不仅能防止身后的看客窥视,由于牌排放毫无规律,使对手难以从牌面上进行分析判断,即行家所说的“花牌”。

“西风。”

解宗元开出赌局第一张牌,不单赌局者,所有在场观战的都吓了一跳。开局不打西风是赌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坐东打西”预示着牌面奇恶无比。

看来今日之战解宗元是搂紧了往死里打。

“碰。”王秋慢吞吞道。又是违反开局不碰牌的牌理的打法,看客们私底下窃窃私语,猜忖此战必定凶险异常。

“噤声!”

道衍明大喝一声,充沛的中气连守在外围的看客都听得一清二楚。

参赌四方均为赌门高手,对马吊子规则、战术、战略了然于心,虽然攻守谨慎,但牌局进行得如行云流水,打、吃、碰快捷无比,四五轮后却是卢蕴抢先捉到肖定钦先和一局。

接下来肖定钦连续自摸两把,卢蕴又小和肖定钦一局。东风结束,王秋和解宗元都未开牌。

有看客埋怨道:“怎么搞的,明明是王解对赌,怎成了肖定钦和卢蕴的表演赛?”

有的分析道:“卢蕴好像在搅局啊,每次都以小牌抢先和掉,让王解两人难以发挥。”

还有人道:“好汉不赢前三局,从王解的打法看都在攒足劲成番牌,不赢则已,一赢足以对对手造成重创。”

其时场外看好解王两人的大幅度减少,不少赌客开始押肖定钦最终获胜——生姜还是老的辣嘛。

议论纷纷中又从解宗元开始第二圈对赌,两人委靡不振的状态依然没有改观,还是肖定钦和卢蕴轮流和牌。就在大家以为这家圈又以平淡结束时,王秋突然砌了一手好牌。

他连续打掉四万、五万、六万,又陆续打了东风、西风、五索、七索、八索,而筒牌一张未出,连亭外看客都看出来了,王秋手里必定是清一色筒牌!

肖定钦首先转入防守,将摸到的筒牌全收在手里,而将其他花色拆开来打。卢蕴倒是不管不顾的样子,猛冲猛打,接连扔出筒牌,仿佛抢着往枪口撞似的。看客们暗地嘀咕,到底师门情谊深厚,关键时刻卢蕴还是站在解宗元这边。

“啪”,卢蕴打出一张六筒。

就在所有目光就聚集在六筒上时,解宗元右手闪电般伸向桌面最靠近自己位置的一张七万,与此同时王秋也闪电般出手,单指轻轻按在七万上,解宗元脸一红,若无其事撤手拿牌。

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除了亭中五个人心知肚明外,看客竟无人识破。解宗元暗叹一声,手中八万、九万就等这张七万听牌,如今失手倒也罢了,反将牌暴露于众,这一局大势已去。

卢蕴看出解宗元的牌根本无法参与竞争,肖定钦则全面防守,以王秋的风格肯定自摸为主,不会轻易和某一家的牌,抗争的重担全落到自己身上。当下凝神以对,此时肖定钦也不甘束手就擒——须知王秋的清一色杀伤力惊人,万一栽给他基本上无缘参与竞争,遂主动放牌,卢蕴连吃两进顺利听牌。

麻烦的是她终究心有顾忌,转来转去反听四七筒。

这一来令解宗元和肖定钦进退两难。此局王秋手中的筒牌一张未出,难以猜估到底听什么牌,虽然卢蕴以简明的打法做出暗示,他们担心被王秋偷袭得手,因此频频长考,先将手里索牌、万字拆开来以求平安。

你来我往又摸了几圈,眼看只剩下八垛牌,解宗元等人陡然看到希望,暗想把牌黄了也是不错的选择,打得愈发谨慎。

这时卢蕴摸了张东风。

很奇怪,桌面上西北风到处都是,就是没有东风。王秋会听这张牌吗?卢蕴左右为难。

倘若他手里有三张自然不足为虑;倘若有一对正好听东风,清一色变成混一色,番数大减,对她来说可以接受。

只要输的人不是解宗元,就有回旋的余地。

“东风。”她说。

“杠!”王秋从倒扣的牌里抽出三张东风,然后大喝一声,“开!”

全场屏息静气中,王秋亮出杠上的牌,梅花。

“开!”王秋又喝了一声,还是花牌,兰花。

“开!”

王秋第三度喝道,然后眼睛一亮,将牌重重拍在桌上:六筒。再翻开牌面,王秋听三筒、六筒对倒。

混一色,杠上开花,碰碰和,道衍明沉声道:“三家赔,各两万四千两。”

全场响起啧啧的赞叹声,无疑,王秋凭这把石破天惊的牌基本奠定胜局。此时卢蕴懊恼万分,紧紧咬着嘴唇;解宗元则面沉似水,看不透在想什么。场外各押注点见势不妙,不约而同停止收摊。

第三圈西风与东风一样波澜不兴,解宗元和了两把,卢蕴、肖定钦各和一把,输赢不过万儿八千两,对王秋根本不构成威胁。

决胜圈开始了。

解宗元突地精神大振,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开局就吃牌、碰牌、杠牌忙得不亦乐乎,最后手中竟只剩一张牌单吊。

这时众人才发现解宗元的牌面居然是三色步步高,加上单吊番数与混一色差不多。局势顿时紧张起来。

卢蕴第一次转入防守,尽量避免让王秋和肖定钦和牌;肖定钦这回没有躲闪,也不能再躲闪,倘若这回解宗元得手,自己铁定垫底,火门的声誉将毁于一旦;王秋则盯着桌面的牌出了会儿神,经道衍明提醒才慢腾腾摸牌。

牌局很恶劣,以解宗元的狡猾,单吊的目标肯定隐蔽性极强,可以是之前打过的任何一张,总之无法捉摸。

这种情况下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但王秋这局牌出奇的糟糕,而且解宗元看得紧,几乎没什么机会吃牌,离和牌还差十万八千里,因此只有一个选择——

让肖定钦先和。

他没办法算清解宗元听什么牌,却大抵猜到肖定钦所需要的。两圈过后,解宗元又摸了四张花,牌势越来越险恶,王秋觉得不能再拖了,遂拈起一张七筒准备打出去。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出这张牌。”解宗元突然冷冷道。

王秋手停在半空,将牌在掌心旋了几圈:“此牌一出,肖老前辈就可以和牌,这是利人利己的事,我为何不出?”

“因为一个人?”

“谁?”

解宗元嘴角浮出一丝邪恶的笑容,轻而清晰地说:“叶勒图。”

王秋呆了半晌缓缓道:“他落在你手里?”

“那班兄弟还算识货,没把他一刀剁了,”解宗元道,“王先生若不信,我这就叫人送半截指头来。”

“不必!”

王秋抬手阻止,亭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两人对话虽轻,却有靠得近又耳力超强的,遂将谈话内容传了出去,看客们大哗,当即有人大声质疑道衍明未尽到公证职责,应该阻止解宗元利用人质恐吓王秋出牌。道衍明面无表情道:“赌局没有禁止对赌者说话的规矩,公证人亦无权就对话内容进行干涉。”

“但解宗元明明在恐吓,影响对赌的公正性。”有人说。

道衍明说:“王秋也可以恐吓解宗元,这些都是赌局的一部分。”

经过艰难的考虑,王秋问:“不出此牌,我能得到什么承诺?”

“留他一条命。”

“我如何知道你所说为真?”

解宗元嘴角笑意更浓:“很简单,我每天派人送半截指头给你,保证现斩现送,都是血淋淋,与死人的手指截然不同。”

亭外嘘声四起,对解宗元的无耻感到愤愤不平,也有看客认为很合理,身为对赌者应该保护好身边最亲近的人,否则没有资格与别人较量。

闹哄哄声中王秋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良久才说:“你不能伤他半根毫毛,否则这张牌我还是要出。”

解宗元收敛笑容正色道:“你要价太高!我不妨说清楚一点,这张牌,是换叶勒图的性命;至于是否伤他以及其他事,要看你是否掌握跟我讨价还价的底牌!”

那张七筒在王秋手指间翻来翻去,好几次差点掉到桌上,解宗元眼睛一眨不眨地与王秋对视,似乎在较量彼此的决心。

陡地,王秋露出一丝笑容:“好,我换一张,六索。”

解宗元方微微松了口气,却听肖定钦将摸的牌重重一拍:“自摸七筒!”

“什么?”

解宗元和卢蕴大吃一惊,这才悟出刚刚王秋笑的意思: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作为赌门前辈的肖定钦,倘若浪费如此便当的偷牌换牌机会,几十年江湖生涯白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