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爷的一双大手用力地捂在脸上,手在不断地向下用着力,他似乎正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宽大的身子躺在那张单人床上,手正在触电般剧烈而小幅度地颤抖着。我们几个不断在轻声叫着他。

“包爷、包爷……”

“冷静下来包爷,包爷冷静点……”

“包爷……包爷你哭出来吧……”

“包爷,你坚强点,包爷。”

“包爷……”

我们谁都没有去拉他起来,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被自己藏起来的那份痛苦折磨着。

过了几分钟后,包爷的颤抖渐渐稳定,也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情绪慢慢缓解了。我们几个人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完全恢复过来。

又稍过了一会儿,包爷的身体彻底不再颤抖了,但分明可以看见,眼泪已经顺着他捂着脸的掌纹流了出来,正在他的脖颈上不断地淌着。看着包爷的样子,我突然感觉他很脆弱,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那份脆弱藏了起来,藏在了一张张面具之下。这个喜帖,似乎戳破了他的脸,将一层又一层面具揭了下来。

终于,包爷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双手在脸上用力往下抹了一下,同时短而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把手从脸上拿下时,我看见他脑门、腮帮、下巴已经被他按得发青白,包爷用力往上挑起了一下眼皮,眼睑里的最后一圈眼泪也便淌了下来。包爷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难为情,苦笑着擦了去。

我们像是围观一个异类,默不做声地看着包爷,我心里面好奇着这请柬里的内容,想知道它的故事,却没敢问出来。我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再碰触到包爷糟糕的记忆。包爷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苦笑着,我看不出那苦笑里有什么含义。大家谁也没有问他,谁也没有劝他。郑纲伸手在包爷的肩膀上连着用力拍了两下,用一种轻而不柔的声音说道:“给大伙儿说说吧!”包爷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的话,甚至连头都没有点。

又缓了一会儿,包爷很深地吸进了一大口气,在肚子里存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吐了出来。

随后,包爷便给我们讲了一段发生在十年前的和这喜帖、“天脐”有关的旧事。

那时包爷刚入行不久,连个正式的店面都没有,在古玩街摆地摊。因为包爷向来讲义气,在古玩街结识了几个关系好的哥们儿。

有一次他们几个去南方出买卖,在郊外救下一个被绑架的女孩。因为迷路,女孩求包爷把她送到车辆往来频繁的主干道上,她再搭车回家。可还没到主干道,几辆警车就包抄了过来,没搞清楚情况的包爷被当成绑匪塞进了警车。那时候的包爷青涩得很,还没怎么盘问呢,就交代了自己是来盗墓的。包爷正扛着不供出一起来的兄弟们,正审着他的一个警察就被叫了出去,几分钟后回来了,吓唬了包爷几句就把他给放了。

包爷纳闷着走出去,就看见了他救的那个女孩。

女孩旁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她介绍说是她老爹。男人先是连声感谢,然后要请包爷去吃顿饭,包爷心里还惦记着郊外的兄弟们,说了句“不客气”就快步走了出去。中年男子让包爷留步后,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消几分钟,就有一辆小车送了一个大信封过来。

包爷打开一看,里面清一色的百元大钞。男人说着:“这一万块钱就当是谢谢了。”包爷那会儿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死活不肯要。

这么一折腾,惊动了当地的公安,买卖也不能继续做了。兄弟几个没急着打道回府,直接转了既定好的下一个点。兄弟几个回来后,要到包爷家仔细研究这些收成。刚到家,包爷就听见电话铃声一串接着一串地响,接起电话一听,竟是他救的那个女孩。女孩的老爹是当地一个当官的,硬是被她磨着搞来了包爷留在派出所的电话,她说当时忘记说谢谢了,只是想感激一下。第一次通电话,包爷和女孩随便聊了一会儿,他知道了女孩叫小眉,叶小眉。包爷撂下电话才发现,来电显示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那女孩打来的。

时间一长,电话一多,俩人就日久生情了。每次包爷去南方出买卖,俩人都会约着见一面,再干点少儿不宜的事。包爷几次向女孩提出结婚,女孩也跟父母提了,但父母坚决不同意。左一个借口右一个借口,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包爷没钱。

包爷为钱的事儿上了大火,可越是着急越是搞不到钱,由于赚钱心切,几次被人忽悠。终于,包爷捡着了一个机会。

这天包爷一分钱没赚着,正郁闷着收摊时,摊位前来了一个人。这人他看着眼熟,并且是很眼熟。每天这人都会来古玩街转一圈儿,其间给包爷搭桥过几个小物件,但属于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每次给包爷搭桥后,包爷都感谢地问他尊姓大名,问了几次也没问到。

某一天,他主动告诉了包爷,他叫汪三。

汪三把包爷约到附近的一个小酒馆里,说是有件大事要找包爷商量商量,到酒馆里汪三要了个小包厢,俩人喝着小酒就聊开了。

汪三把一个红布包递给了他,包爷打开一看,那包里竟然是三摞钱,看那厚度每摞应该是一万块。包爷当时脑子就有些发蒙,本来就已经想钱想疯了,一下子眼前出现了这么多钱,一时间还有点承受不住,他直往肚里咽口水。

包爷正发愣,汪三从怀里摸出一个里外三层包裹着的一块厚铁来,包爷仔细凑过头去一看,像是一把刀的前半部分,更古怪的是,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汪三喝了口小酒,便念了起来:

元狩四年,战于漠北。去病杀匈奴近十万,驰骋数千里。然去病马蹄已临瀚海,却不得已而偃旗。非去病无杀敌之心,众将忽而仰马而死。因匈奴王携“天脐”而来,此为去病亲眼所见。为保众将之命,唯有退兵。此“天脐”早已听闻,传有开天辟地之力。去病可死,盛名亦可丢,然众将士之命不可戏言。武帝为保去病声名,为树王室天威,去病以下余活者,皆以毒弑之。为告慰枉死将士在天之灵,今记于此。

——元狩六年,去病绝笔

包爷以为汪三这是又要帮他搭桥介绍东西,但看了看眼前那几摞人民币,又觉得不可能。没等开口,汪三便说道:“这东西我几年前就到手了,这里面提到的‘天脐’现在所在的位置,我摸得清楚了,我是想……”

“盗墓?”包爷抢着问了句。

那汪三端起小酒盅和包爷喝了一个,说道:“这地方有点远,这宝贝说不准是个什么东西,我对这行又没经验,咱多拉几个小伙子,路上的花销我来出。你面前这三万先用着,如果赚了,大家分钱,如果咱白跑了,回头我再准备两万给兄弟作补偿,就有劳陪我走一趟。”

就这样,想钱想疯了的包爷兴致勃勃地拉起了一伙小兄弟,按汪三的指示准备两天后出发。

当晚他兴致勃勃地给小眉打电话,说他要干个买卖,回头就可以娶小眉了。可小眉在手机里却说,她已经在火车上投奔他而来了。

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自然对这种冒险事十分感兴趣,反正也瞒着爹妈来包爷这儿了,于是就嚷嚷着要跟着包爷一块儿去,那汪三也没反对。

包爷他们几个虽然也有过几次外出做买卖的经验,但见到汪三准备的各种现金、器械,见识了汪三一路上表现出来的英勇无比,包爷他们在心理暗暗地佩服着。

他们这一路,遇到过狼兵、鹰兵、匈奴兵的追杀。一路前进着,哥几个一个接着一个地在身边死去。一路上,小眉几次和包爷提出:“要不咱回去吧,我爸妈不同意,我也嫁给你。”但包爷就像是着魔了一般非要继续前进。就连现在,他也说不准当年是为了那钱,还是为了那个能开天辟地的“天脐”,抑或只是想实现心里面谋划好的神圣的婚礼。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广袤草原山地间度过了两天,按照汪三的意思,他们再走上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待到正子时,就能看见那个开天辟地的“天脐”,包爷就能给小眉一个意外的惊喜。

临出发前,包爷偷偷准备了十张请柬和一封求婚信。他想给小眉一次世界上任何别的女人都无法得到的浪漫,他希望能够在子时那不可预期的神秘时刻,向小眉求婚。

可原本出发时是十个人,路上死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了五个,包爷、小眉、汪三,还有小孔和石头。包爷心里面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但越是这样,包爷心里就越觉得应该到达目的地,应该看到“天脐”,并且要给小眉那个惊喜。包爷知道可笑,可他就是这么执拗地认为着。

趁着小眉打盹,包爷准备先把请柬写好。包爷之所以想到在“天脐”面前向小眉求婚,让“天脐”见证他们的爱情,是因为包爷和小眉是同一天生日,而汪三定的取得“天脐”的时间,正是包爷和小眉生日的那天,甚至连时辰几乎都吻合。

小眉是在城里大医院生的,出生时医生报的时间正好是凌晨12点,也就是正子时。包爷是农村的接生婆接生的,接生出来后,正好挂钟敲响了十二下。包爷认为这就是缘分,一种不可言说的缘分。他和小眉之间如此,他、小眉和“天脐”之间也是如此。

包爷刚要把请柬准备出来,就听到了有声音正朝着他们这边奔来。他们遭遇到了狼群,但并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种身披青铜铠甲的狼。包爷赶忙喊醒了一旁的小眉,和另外几个人凑到了一起。那群狼像是疯了一般,轮番向他们发起进攻。包爷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狼直接就朝着包爷的脑门上扑来,小眉跳起挡在了包爷前面,而后小眉痛吼着躺在了他的怀里,她被咬断了一条胳膊。那群狼像是被什么控制着,但并没有听到哨响之类的命令声,忽然齐齐整整地向后退去,转身便全部跑开。再看看另外三个人,汪三仍然完好无损,石头瞪着眼睛看着他的右侧,他的右侧正躺着被活活咬断了脖子的小孔。

好在当时他们身上还准备了药物,包扎了伤口后,小眉虚弱地睡着了。包爷他们三个把小孔的尸体埋了起来。因为小眉胳膊受伤,时间也来得及,一直催促大家加速前进的汪三也没有再催促,而是和石头待在他们的帐篷里休息着。

包爷抱着小眉流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眼泪。当即他便决定,不要再往前走了,他不能够再失去了,任何东西都不能再失去了。他决定,他这就要和小眉结婚,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他一边哭一边一张张地写着喜帖,发喜帖的对象包括尚且活着的汪三和石头,以及其他已经死去的兄弟们。

写好后,包爷冲着西天的方向给死去的兄弟们烧去,另两份拿给了汪三和石头,并且给他们各写了一段感激的话,希望他们也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

包爷本来是准备了一对上好的和田玉指环,可一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个,但结婚指环只有这么一个总不对,他找了两块石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指环敲成了两半。回到帐篷里,小眉已经醒来了,正冲着包爷甜蜜地笑着。包爷上前半跪下身,把半块指环拿出来,没有读他之前准备的情书,只是说:“小眉,嫁给我吧!”说这话时,包爷的眼泪像泉水般涌了出来。小眉先是被他搞得发愣,之后笑着哭了起来。小眉习惯性地动了下右边肩膀,这才留意到自己已经没了右边胳膊,那漂亮的脸蛋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或者不快,她伸出左手拿起了半个指环。

这时,外面传来汪三急切而压低的声音:“浩天、浩天,不好了,石头跑了!石头跑了!他好像疯了!”小眉把那半块指环拿在了手里,叮嘱包爷说:“你先去看看。”包爷便出去和汪三朝着侧面的一个山坡找去。

包爷边走边担心自己的小眉,他要先返回去带上小眉一起出来找。可包爷刚转过身,就被一闷棍敲在了后脑上,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包爷醒来时,天依然是黑的,他不知道是当晚,还是已经是第二天了。但他还记得他和汪三并没有走远,他还记得方向,他手里攥着的那半个玉环就算他倒在地上时也没有掉。

包爷爬过一个山包,借着月光,他惊喜地看见了那两个帐篷。只是当他冲进帐篷时,里面的小眉不见了。包爷顿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跑到旁边的那个帐篷,揭开一看,石头还在里面,但此时的石头嘴边已经被白沫糊满,旁边是一个小酒瓶,汪三铺在地上的床单旁边却是湿的。

那酒里有毒!汪三自称那酒是他自己酿的,说是准备庆功用的。

包爷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地想着,他的小眉能去了哪儿。他想,小眉很有可能是被那汪三给残害或者绑走了。他发疯似的找着,都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他在原地等了两天,天真地以为那汪三会来要挟他,用小眉来要挟他继续前进,但两天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

包爷已经处于极度疲乏的状态,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筋疲力尽的包爷恍惚看见一群狼向他扑了过来,那群狼身上都挂着青铜铠甲,但他一直认为那是幻觉,或者是一场梦,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

可他竟然还能醒过来,接下来的事他之前和我们讲过一次。

这么多年过去了,包爷一直苦心经营着自己的店面,但凡是一次性买卖,收东西压价时连一分钱都不放过,出东西抬价时也是如此。他买了很多房子,在城郊的别墅也开始动工了。他在替石头那伙兄弟照顾爹妈妻儿。用包爷自己的话说,他只是在赎罪。

听包爷讲了这么多,我们听得倒是津津有味,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郑纲依然保持着非常清醒的状态,他顺着包爷的故事绕口令似的分析道:“那么,十年前,和现在让小印兄弟前来的,难道是一伙人?一伙经营了十年的人?”

包爷像是还陷入在对十年前的回忆中,他的眼里再一次盈满了泪水,只是他正咬紧牙关隐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欧阳接着郑纲的话说下去:“十年前他们一直就知道这个地方的具体位置。但十年前,耗费这么大力气都没能打开圣地。差在哪儿?因为需要我们这把刀?那么小印这刀就是从他们手里得来的,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打开圣地,而不是制造这么多的阴谋诡计。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纲接下话茬儿分析说:“他们对短刀打开圣地也没有把握,就像当年因为没有短刀也没有把握一样。如果我们死在里面,在外人看来跟他们毫无关联,甚至我们会被认为是盗墓的。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状况的人,他们很可能会找来更多更多,在我们之前,恐怕也不只有十年前包爷那一批。”

这会儿包爷也恢复了状态,他说:“我这十年来也分析过。我想,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自己也对那圣地里的东西的威慑力存在一种恐惧,所以才找来我们这些棋子当替死鬼。现在,我给汪三那浑蛋的喜帖还在这里,并且保存完好地出现在这张床上,这证明他当时并没有死。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主谋并没有真正去接触那个圣地。”

我想起了包爷疯狂刺杀郑纲的那把短刀:“那刀上写的是马可·波罗,一个传教士能和这东西有什么关系?”

经过我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说,又看包爷此时的状态非常好,郑纲引导着说:“包爷,你想想,我们离开古部落后,你当天中午没有回来找我们,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包爷皱着眉头想了想,之后像是脑子又突然疼痛了起来。他眯着眼睛,脑袋不断地轻微晃来晃去,像是在搜寻着某些片段,尽力将它们拼凑起来,同时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都是片段性的。

“那是沙漠,漫天的沙漠。我感觉到,吃进肚子里的那条蛇都要吐出来了。找水,我要找水。突然几个人冲过来把我围住……我被绑架了……我屁股上疼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针给扎了一下……再之后,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杀了郑纲,杀了郑纲……’眼前有人扮成郑纲的样子,有人扮成我的样子,不断地向郑纲刺去……

“醒来时,我继续往前走着,那时天已经黑了,我看见了那一群群幽灵般的东西飘荡着,那是鬼火,是被一群骑马的人驱赶的鬼火……我被他们包围。接下来我没有记忆,只是睡着……

“接下来,再接下来,我就是被绑着手脚了,其他的,确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