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排的方向是朝向正东,虽然我地理知识很糟糕,但太阳东升西落还是知道的,此时我正朝着刚刚露出头来的红彤彤的大太阳走去。

稀里糊涂地休息了一整夜,走起路来小腿上的肌肉明显地有些酸痛。太阳攀爬得越来越高,红色的辉光铺洒过来让整个人都备感舒心。光芒稍微有点刺眼,我眯缝着眼朝着那遥远的火球看过去,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微不足道。我不禁原地转圈着向四下望去,连绵不绝的沙地,远处可以看见几个并不太高的山包,整个世界都被橘黄色的阳光镀着,像是披上了一层层隐形的橘皮。我总觉得这层黄沙之下,藏着一个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的世界。我感觉到裤子口袋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也正是这么一下,才把我从不着边际的思绪中叫醒,伸手向里面掏去,是那条鱼。它竟然还活着。

我把那条鱼放在手心里,血红色的鳞片,圆溜溜的黑眼睛,我叫不上名字的一条鱼。它在我手心里竟然又一动不动了,就像方才在我裤子口袋里的动作只是我的一个错觉。我伸出手指碰了碰它的头,它竟然微弱地摇摆了两下尾巴。我能感觉到,我竟然笑了。现在它就是我的伙伴,在我吃掉它之前。我又把鱼放回口袋里,朝着既定的方向,迈开大步走去。

我想我一定像极了傻帽,在一个看上去根本没有希望的地方,满怀希望地大跨步地卖力走去。满眼的黄沙,满眼的山包,没有一丝能吸引人继续下去的东西存在。直到我走出了很长一大段路,我的左前方大约两百米外有一个大概半米高的黑白相间的东西吸引了我,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去,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像是一个奇怪的小建筑。我稍微改变了计划方向,朝着那个“小建筑”直接走去,就像垂涎鲜美兽肉的饿狼般边走边盯着那个新鲜事物看着,脚下的速度也不觉间加快了不少。直到后来很久,我都在想是不是正受着某个神灵或者某种无法定义的神秘力量的驱使,或者是受到那群暴死冤魂的召唤,才这么急急地走去,甚至不顾自己这次赶路的使命。每每这样想,我都暗暗地开解甚至是忽悠自己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当时我太过无聊,四周什么都没有,枯燥乏味到让人想死,忽然看见这个新事物才会变得如此急切而兴奋。”

随着我与那个“小建筑”的距离不断地拉近,那里的东西也逐渐清晰了许多。原来那里正林立着一些笔直的黑色东西,像是竹竿或者是铁棒。而那几十根铁棒或是竹竿中间似乎架起了一副雪白的骨架,形成了我在远处看见的那个“黑白相间的小建筑”,这“黑白相间的小建筑”附近,竟然堆砌着一大片散碎的白骨。我惊恐地立在了原地不敢上前,鞋子用力地踩在地上,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再往前。可就是有那么一股力量促使我往前走去,就像是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我耳边或者是我的心里低低地说着:“来吧,来吧……你过来,你过来……”我不知道这股声音是来自那些白骨,还是来自哪里,抑或是压根儿就不存在。不管怎样,我终于还是迈开了走向那里的步子。走到那些白骨的跟前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我竟然正在接近某段赤裸裸、血淋淋的历史。而这段历史,在整个世界上还活着的人中,我应该是第一个甚至永远是唯一一个“亲历者”。

几乎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两条腿像是被灌满了铅。这种感觉是真真切切的,毫不夸张地说,就像是有一双手,正在身后大力地拖着我的双腿,不让我靠近那里。我甚至还精神病般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腿,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正拖着我。自然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周遭异常诡异,似乎陷入到了两种神奇的力量中去。一股力量正勾魂一般呼唤着我去靠近它,另一股力量则不惜余力地拖着我不要靠近。而我自己的意识,似乎就在这两股力量的角力中消失不见了。似乎我整个人都分裂掉了,分裂成了两股力量,互相排斥的两股力量。这种感觉,很让人害怕,让我感觉自己随时可能会被这两股力量给扯碎,之后葬身在这茫茫的沙地之中。

终于,我还是离“黑白相间的小建筑”、离那堆白骨越来越近。距离只有几米时,我才看清林立在白骨之间的东西是什么。我看见了骇人的景象。

几十支长箭从各个方向或直或斜地牢牢插在沙地里,箭尾和地面之间,竟然挂着一副完整的白骨。我完全目瞪口呆了,人体已经没有了血肉,骨骼应该散落下来才对。而眼前,那几十支长箭就好像是撑起这副骨架的“支架”。何等的深仇大恨,以至于将几十支箭一并射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散在地面上的白骨堆上也直立着插着左一支右一支的长箭,有的长箭上面甚至还挂着一根或者几根骨头。

我一步步继续靠近,似乎每靠近一点,腿上承受的力量就更大一些。我注意到了这种艰难,但我依然往前走去。

当我更靠近那“黑白相间的小建筑”和那一大堆白骨时,我突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非常熟悉。这种感觉几乎是完全出于直觉的,我脑子迟钝而缓慢地运转着。一系列的场景在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蒙古包里悬在半空的骷髅、整队呼啸而来的匈奴骑兵、报纸上被压成肉酱的老沈、刚刚还欢笑却突然笑容僵掉的顺子……想到这儿,我突然愣了一下。我知道让我感觉熟悉的是什么了,就是那“黑白相间的小建筑”上的那些古箭。插在那骨架脖颈位置的一支与众不同的长箭,与射死顺子的那支鸣镝古箭极其相似。虽然没有看见箭端的鸣镝,只看那箭尾和箭杆就让我觉得异常相像。

可惜我对历史几乎一窍不通,不然哪怕是猜测,也能获得探寻到某段历史真相的快感。

我在那箭和白骨上面看着,一个已经完全没有血肉支撑的骨架,是如何被这几十支长箭撑在这里的。那“箭林”中的骨架背对着我,骨架的头部、颈脖、肩膀、后心……几乎浑身上下都被长箭固定着,只有胸骨上的细小骨头没有被长箭穿透或者“夹住”的位置,已经掉了下去。为了避免踩到骨架旁边的碎骨头,我站在骨架后背的一两米外看着。从背后往里面看去,我突然感觉好像多了点什么,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竟然并不是一具骨架,而是两具——被那几十支箭串在一起的白骨。我转到骨架的前面,这才看见,一具成年人的白骨前面还有一具小孩的小骨架,并且成年人的胳膊上的长骨正处于环抱的状态,可见是在护着那个小孩。从那具成年人的骨架形状上看,如圆筒一般的骨盆,可以猜测这白骨的主人应该是一名女性。女人跪在地上,其中一支箭是从脖颈射入,穿透后插在地上的,十几支箭从女人背后射进去并且穿在了小孩的身上。从脖颈那支箭的角度和女人死前的姿势来看,那支箭应该本来是冲着那小孩去的,这女人是临时弯下身子,为那小孩挡了一箭,哪知最终孩子也没能幸免于难。而那支射入脖颈的箭,正是具有“发号施令”作用的鸣镝。

一个女人,能心甘情愿为一个小孩作出如此牺牲,很可能这女人是这孩子的母亲,我们暂且就把他们当做一对母子吧。

我被这场景吸引住了,似乎这上面有着难以摆脱的魔力,这股魔力死死地、牢牢地抓着我的脑神经,让我抛开所有其他的东西,完完全全地把意识集中到它的上面来。

我又在这对母子的周围看了看,周围插着几十支长箭,而但凡有长箭的地方,下面或者可以看见一堆白骨,或者是已经将白骨掩埋起来的凸起沙包。我选了一个没有箭的路径,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对母子的骨架前面,没有任何目的地走了过去。刚走到那里,我感觉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硬东西,本以为是断裂下来的碎骨头,赶忙惊慌而敬畏地挪开脚,可低头一看,却看见一个金属物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强烈刺眼的光芒来,刺得我紧紧闭了下眼。

我把它捡起来,这是一块金属配饰,正面雕刻着一颗栩栩如生的狼头,这狼头我曾见过,不是被那俩浑球摩托司机丢下后遭遇的身披青铜铠甲的匈奴狼兵,而是冒顿侍者胳膊上的文身。当时只是觉得那文身有些特别,具体的并没有太过在意,而此时看见这枚配饰上的狼头,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冒出那个文身,它们是一模一样的,不只是在形态上,某种我用语言所描述不好的神韵,更是一模一样。我敢保证,它们一模一样。

我正想得看得出神,一声摄人魂魄的叫声在头顶上空响了起来。我被那声音吓得惊了一下,手突然一抖,那配饰不小心脱手掉在了地上。我循声仰头看去,又是一只鹰,巨大而羽翼丰满的苍鹰。它正盘桓在离我头顶并不太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这种鹰一般会有多长的寿命,但我就是有种想法,面前这些白骨上的人肉就是被它啄食去的。看着它那双犀利而苍老的鹰眼,我不免有些心悸,我甚至有些担心,它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潜在的美餐。它盘桓着又连叫了两声,这次的声音竟然有些隐隐的凄厉,随后它便快速扇动着翅膀,直向云霄里冲去。就在它转换身形直指蓝天的一刹那,一道刺眼的锐光从鹰脚上折射进眼里,刺得我的眼睛生疼。当我好奇地睁开眼去看那鹰脚上究竟是什么东西时,它已经飞得很高,整只鹰都只能看见一个大致形状。我纳闷地想了一下,那鹰脚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太阳光反射得如此强烈。虽然据说世界上最早的玻璃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但批量生产最早也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埃及。作为匈奴这样的少数民族地区,总不会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吧。如果不是玻璃,又是什么东西能够那么刺眼?我想了一下,也有可能是金属物质吧,一只老鹰捡了一块色泽光艳、能把阳光反射得如此刺眼的金属?

懒得去想它,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我低头去捡方才不慎掉到地上的配饰,那配饰掉落时已经翻转到了另一面,上面有图案,我本来以为是一个什么特殊的图案。仔细看后才确定,上面写的却是两个字——挛鞮。

虽然我对历史不甚了解,但“挛鞮”这两个字还是记忆犹新的。有一次语文课上,就为这个词的读音,我和语文老师打赌,赌注是给全班同学每人买一根雪糕。结果我输了,我把那个月的零花钱全用来买雪糕了。挛鞮读作“luán dī”,当时老师为了和大家分享胜利的喜悦,把这俩字背后的一连串东西都讲了一遍。他讲的一些内容,直到现在我还隐约记得。我无意获得的短刀的主人是冒顿单于,但冒顿是他的人名,单于是匈奴部落联盟的首领称号。而包括冒顿在内的汉代单于的姓就是挛鞮,直到晋朝才改为刘姓。

里面的各种关系我一时半会儿也绕不清,但我猜测这个小孩很有可能就是冒顿单于在弑父后杀死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配饰就属于这个小孩的,甚至就是头曼单于允诺小孩的母亲,准备立这个小孩为“储君”的凭证。再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块配饰是归冒顿所有的,小孩的母亲为了向旁人或是后人证实他们是被冒顿所杀,临死前抓下冒顿的这块配饰向世人展示真相。

我把那块配饰上的浮沙轻缓地抹去,装到了兜子里。我敢向那堆白骨的主人们的灵魂保证,我绝对不是因为贪财。但具体是因为什么,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本想继续搞清楚那些古箭是怎么在沙地里插得如此结实,突然看见地面上一大团黑影向我移动而来。这黑影并不只是从我前面一个方向,而是从四周、四面八方涌来。我猛地抬头向天上看去,投下巨大黑影的竟然是苍鹰,不,确切地说是鹰群。

难道这就是包爷嘴里所说的匈奴鹰兵?在我的印象中,鹰这种动物应该是以单独行动为主吧,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大群?我粗略地扫了一眼,约莫有三四十只,它们在我的头顶上空围成了同心圆一般的里外两圈。内圈的一部分从头部往后全是灰黑色,有明显的白色眉斑,下体是夹杂着灰白斑点的白色。根据我所了解的,这应该是雄鹰。外圈的那群上体及羽翼表面为灰褐色,眉纹白而杂以褐纹,下体白色,体下面有纵斑,应该是雌鹰。每一只鹰都体态庞大,每一只长度都有五六十厘米,而展开的一双大翅膀估计有一米多。看着那钩子一样尖利的嘴巴,我不禁浑身发冷。

我感觉到,裤子兜里的鱼像是也感受到了这份危险,在里面来回垂死扑腾着。

它们并没有俯冲下来攻击我,而是在我头顶不远处盘桓着,几乎把阳光完全遮住,目光紧紧地盯着我这边看。我似乎不敢去与它们对视,像是畏惧它们会误读出我眼里有敌意,进而冲下来把我撕咬得稀巴烂。

我纹丝未动,站在原地,但还是看不出它们接下来的可能动向。我拔起腿向太阳的方向快速跑去,这个方向不是我有意选择的,只是因为我此时正冲着这个方向。我没命地跑着,可刚跑出去不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怪叫,那群鹰便快速飞到了我的前面,它们没有再包围我,而是全部飞在前面距离我四五米外的斜上方,随后应着又一声拉长了调子的怪叫向我俯冲下来。我不得不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继续跑去。那声怪叫听起来让人异常不舒服,乍一听很像是鹰的叫声,但和正常的鹰叫肯定是有区别,更像是一种模仿,由人或者某种机器对鹰叫的模仿。我没命地跑着,起初还能看见大片的黑影在脚下追着,可跑着跑着就看不见了。我又一口气跑出去一大段才敢回头看,再也看不见那群鹰的影子。我累得直接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摸了摸口袋,那条鱼,那枚写有挛鞮的配饰,已经不见了。当我再抬起头向周遭看去,距离我们出发时的蒙古包也只有十来米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