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游边往外走边打了个电话,听那意思应该是叫了车过来,可我们走到招待所门口也没看见像样的交通工具,倒是停了一辆没熄火的摩托车,上面骑着一个黑黝黝的爷们儿。导游同志让我们等一会儿,就转到招待所侧面去了,很快又推了一辆摩托过来,和门口没熄火的那辆差不多。他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笑着说:“上车吧。”另一个黑黝黝的司机同志问他去哪儿,他像是要说,却又止住了,搪塞一般道:“跟我走就是了!”

两个人说话时简直视我们如空气,包爷忍不住开口道:“就两辆摩托,我们五个人,让我们怎么坐?”哪承想,黑黝黝的那位露出洁白的牙齿理所当然地说:“一人驮俩,正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数是怎么算的,他又瞄了“花瓶”一眼:“驮女人的车坐仨。”

“花瓶”听他这么讲,鄙夷地横了他一下,又一百个不耐烦地念叨着:“我以为还能坐上网上说的勒勒车呢,怎么是这破二轮子?”她抬腿踢了那摩托车屁股一脚,“还是个没牌子的。”我在那摩托车屁股上一看,还真是,车子前面也没有牌子。另一辆摩托也是如此。

倒是郑纲一言不发,似乎正处于一种紧张的备战状态。

我让那导游再找一辆,他说这个时间段,车主都回家陪老婆娃娃去了。他拍着胸脯说以前自己驮过五个人,我们这仨俩的都是小菜一碟。

于是,欧阳、“花瓶”、我坐一辆,包爷和郑纲坐一辆,出发了。

欧阳紧挨着司机,中间是“花瓶”,后面是我。本来车子座位的空间就不是很宽裕,“花瓶”似乎又不太愿意和欧阳挨得太近,双手插在兜里。我和她挨得太紧总觉得不太好,于是双手抓住车尾巴上的铁架子。

青黛色的夜幕渐渐地洒了下来,风很大,我们都把头埋得很低。其间俩摩托司机去撒了一泡尿,我也被颠得撒了一泡。行进了也不知道有多久,天有些阴,眼前只能看见由车灯扫出的一小片光亮,周围尽是起伏不断的低山,我有一股正游走于水墨画中的感觉。

车子吃力地往一个较陡的山坡上爬行,我扯开嗓子问导游还有多远,没听到回应。我歪起脖子往前面望去,车子马上就爬到了小山坡的顶端,连绵的山包随即便铺展在眼前。就在这时,整个过程也就两三秒的工夫,只听一声脆亮的口哨响,屁股下面的摩托车突然飞速甩头,我和坐在身前的俩人一起被甩了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运动员甩出去的铅球一般,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更不爽的是,我没有把地砸出一个坑,而是顺着山包的坡路一直滚了下去,最后卡在了一棵长在半山腰的大树上才停了下来。欧阳则抓住了地上的一块凸处站起了身子。“花瓶”更惨,一路滚了下去。和我们比起来,有着同样遭遇的包爷和郑纲两人非常勇猛,我边滚边看见他们俩被甩下来后,飞快地站起身,朝着那摩托车追了出去。

山不高,坡度也算不上很大,但应该算是这块山地里最陡的。我爬起身时听见欧阳正在恶骂:“妈的!这俩王八蛋!钱包摸去了!什么时候摸的呢?妈的!妈的!”

往高处走了几步,幸灾乐祸的口哨声便从他们溜开的方向传来,还夹杂着一句:“兄弟们,天亮再走,小心命丢了。你们那地方,去不得!哈哈哈哈!”随后便看见月色下,追出十几米外的包爷已经转头往回走了。这老家伙,平时整天猫在古玩街,真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的体力。而郑纲更是凶猛,已经追到了另一个山包上,但最后还是双腿难敌破摩托,恶骂一声后扭头折了回来。

大家检查自己身上的东西,贴着司机坐着的包爷和欧阳的钱包都被摸走了,坐在后面的我们三人什么也没丢。“花瓶”从下面爬上来时,一瘸一拐的,看她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定是没伤到筋骨。她还一直闷闷喊着:“真刺激!”甚至还有心思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我被这山坡路硌得浑身上下都在疼,尤其是后背。我慌张地向后背摸去,东西还在,手伸到后背仔细地逐一摸了摸,的确没缺东西。我站在原地活动着筋骨,方才往下滚的时候,衣服外面的背包也移到了身后,我只听到嘎巴一声,本以为是骨头被包里的东西硌得断掉了,扭了几圈发现没事,便放心了。

包爷让我把那个坐标仪拿出来,测算一下目标地点在哪个方向,兴许那俩浑球把我们带歪了。我赶忙向背在衣服外面的背包里掏去,心里暗自庆幸没和欧阳抢着坐里面,不然这背包里的东西都不一定能保住。我正掏着,郑纲已经把手电照了过来。

背包里只有这个坐标仪算是体积比较小的,我把手伸进去很快就摸了出来,在郑纲的手电光中一看,我哭死的心都有了。坐标仪竟然已经被我压碎,完全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了。原来往下滚的时候,那声被我误以为是骨头断掉的嘎巴声,其实是它被我压碎才发出的,并且碎得一塌糊涂。

见这般不堪的状况,谁也没有埋怨。郑纲把手电光移开,将手指伸到嘴里像是沾了点唾液,之后把手指放在空气里,收回来的时候又抬头望了望天。他一句话也没说,夹着背包就朝前面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包爷和欧阳都跟在他后面走了过去,见我和“花瓶”还一脸木然地并肩站着,欧阳解释道:“只能露宿一夜了,今晚怕是会有雨,睡在坡底会被水淹,我们得去背风坡那面支帐篷。”

说话间,我刚走出去几步,郑纲已经到那边把火盆燃了起来,又放了东西在上面煮着,便开始动手支起了帐篷。

我暗骂那两个浑球,害得我回不去招待所,还得睡在这鬼地方。“花瓶”的态度倒是和我大相径庭,就差没高兴得蹦起来:“野外露营、野外露营,真是不虚此行啊!”

很快,一股难闻的刺鼻味钻进鼻孔,锅里煮的是姜汤,我天生就烦这味,郑纲自从进到这里后就变得异常沉默,似乎全部精神都用在了警惕周遭事物上,他嘴里说着:“晚上湿气重,不喝免不了生邪气,大家都喝点儿。”我也没太理会,闻到味就够恶心的了,我可没喝这东西的胃口。但“花瓶”硬是塞了一碗在我手里,我应付性地喝了两口。

简单吃了点干粮后,我们就准备睡下了。本来我们四个人,俩人睡一个帐篷,但现在多了一个“花瓶”,多了一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多的是一个女人。

“花瓶”倒是有备而来,她直接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草绿色的帐篷,“自食其力,用不着你们操心。”利落地支撑好,她喊了声“晚安”就钻了进去。

为了增进沟通,我主动要求和郑纲住在一间帐篷里。闲聊了两句,他便抬起手把吊在帐篷上的手电筒关掉。那导游得手后溜走时说的那句“你们那地方,去不得”一直在我耳边绕个不停。

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用试探的语气问郑纲道:“今晚上还会有事?”

黑暗中,只听他回应道:“我有不太好的预感。”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正身处一间古城的宫殿之中,一个裸着肩膀的绝色女子正在眼前婀娜起舞……于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事便发生在了我身上,所谓最糟糕的事,就是美梦还没结束,我便深深陷入了现实的噩梦之中。

郑纲在一旁用力掐了我胳膊一下,我疼得要命正要大喊之际,又被他已经准备在我嘴巴边上的大手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就在这时,欧阳和包爷也弯着身轻手轻脚地钻到我们帐篷里来。郑纲赶忙弯身钻出去,把另一个帐篷里的“花瓶”捂着嘴巴拖了过来。我看了看揉着惺忪睡眼的“花瓶”,随后又注意到大家都没有说话,都在屏气凝神地听着什么。那种神态,酷似虔诚的信徒在沐浴洗濯心灵的圣水。

刚从美梦中惊醒的我,没来得及抱怨,就看见他们纷纷拿出了枪和匕首。这时我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来是真出事了。

我随着他们一起竖起耳朵倾听着。很快,一道道高亢的声音传进耳鼓,仔细听,却也听不出传来的具体方向,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更像是从天上吹响再散落下来的。那声音带着一种沧桑感,一种杂乱无章的沧桑感,带着某种我听不懂的节奏,似乎还有点熟悉,应该是在某部电视剧或者电影里听到过。

包爷压低嗓音开口道:“号角声?!”虽然语气是上扬的,但并不是在问话,而是在寻求认同一般的猜测。只见欧阳和郑纲纷纷认同地点点头,而“花瓶”则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号角声一直没有停下来,那种声音像是带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时粗时细一直连绵下去,让人仿佛身处远古沙场之中。号角里所传达出的指令我一点也听不懂,更严重的是,我们无法预测即将面临的对手有何等强大,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到这儿,我的心里陡然一冷,也把“枪”拿在了手里。黑暗中,我的手正在剧烈地抖动。

我们几个先是安静地待在原地不动,屏住呼吸,大有一种静观其变的架势。可就在大家都静下来的时候,借着从帐篷口射进来的光亮,我看见郑纲连续抽动了几下鼻子,神色骤然惊了一下,他嘴里快速吐出几个字:“不好,是狼群!”

我瞪圆眼珠顺着郑纲的视线向另一个山头上看去,不消一秒,两只闪着莹绿色光芒的狼眼便映入眼帘,那只狼停在了小山包的顶部。接下来更可怕的景象便随之出现在了眼前,在这头狼的两侧一双双莹绿色的狼眼一对紧接着一对地映入我们的眼帘。也不知道是谁先弯腰迈出了帐篷,等我跟出帐篷,往四下一看,我才意识到现实的严峻,我们的四周已经站满了狼。我们被几十头甚至上百头狼围困住,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我被眼前的壮观景象震住了。是的,在强烈的恐惧来临之前,我震惊了。我愣愣地看着它们,看着那一双双夜灯般的狼眼,我发现它们一时之间似乎并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意思,只是全部站在那里,盯着我们看,紧紧地盯着我们看。

“花瓶”本来要掏出相机拍照,被郑纲一把抢过来丢在了一边。

我听见包爷轻声说着:“号角声停了,应该是这号角在控制这批浑球!”紧接着包爷又叮嘱,“都管住手里的家伙,别走火,不要主动发起进攻。”欧阳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安抚大家的情绪:“冷静冷静冷静冷静……不要怕,看着它们的眼睛,不要畏惧,不要怕。”郑纲伸开胳膊拉着我们,脚下边迈着碎步子嘴里边引导着说:“围在一起,不要背对他们,靠在一起,不要分开。我们要让它们认为,我们比它们还要狠、还要强!”同时他从背包里抽出待燃的火把,拿出酒精洒在上面,分给我们一人一支,又拿了火机分给我们,“先不要点,等号角再次响起来,如果这帮家伙冲上来,马上点。不要主动攻击,不要脱离大伙儿,始终盯着它们。如果没有主动攻击,定是号角换了指令。它们不急,我们就不急。淡定!淡定!”欧阳一个劲儿地说:“别慌别慌别慌,都别慌,不能慌,慌了就证明我们怕了,这帮野兽就会扑过来,不能慌……”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教大家怎么做,更像是在说给我们身体里的那颗心听,是想让它们都能安稳下来,能平静下来,能理智下来。包爷在一旁提醒道:“这么多浑蛋,没近到棒子够得到的地方就不用管,一旦过来,直接朝着腰上打。打腰,打准了。”

欧阳又在作心理疏导:“呼吸呼吸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花瓶”将火机塞在兜里,把火把换了一只手拿着,腾出来的手向我的手上抓来。我歪头看去,她正歪头冲我笑了笑。

我对野外作业的常识懂得着实不多,自然不敢乱讲话。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碰到类似的事,在此之前,也只有刚入古玩这行前,为了赚点钱交学费,随着几个文物贩子去盗了一次墓。那次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跟班,人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干。像今天这种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面,着实是第一回经历,估计这辈子也是最后一回经历了。几十头甚至上百头凶悍的狼,五个来自文明社会的普通人,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下遇到一起的后果可想而知。

“深呼吸深呼吸呼吸呼吸……”

狼眼射出来的毒光把我们周围笼罩成一片幽绿。

即使欧阳一遍遍重复着“呼吸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我还是能清晰听见自己扑腾扑腾剧烈而紊乱的心跳声。

扑腾……扑腾……扑腾……

“呼吸……呼吸……呼吸……”

号角一直没有响起,我竟然像小时候盼过年那样盼着那号角尽快再次响起。那头狼像是耐不住性子了,往前走了两步,我用余光看见了侧身方向的那头狼两眼内的光芒在动,只见它高高地仰起头,向着那被残云遮住一半的圆月引颈嚎叫。

那是一种能钳制住你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像是刚刚经历血水洗濯后又穿透一层纱进而传进耳鼓,传进心里,渗进你的思维中。

那头狼的嚎叫声在头顶盘旋舞动,落进低山间的声波荡起阵阵回响。那余音尚未完全散尽,号角声就已经再次响了起来。我这个百分之百的外行都能明显听得出来,这号角声和之前的号角声在声调和音阶上都截然不同,应该是发出了另一种号令。

我们都静静地等候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狼群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应战、逃离、赴死。

当号角声再次平息之后,我听见身侧的狼群里传来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异常清晰。我微微扭头看去,那群狼竟然动了起来,正在向我们一步步逼近。更让我诧异的是,月色下的狼群身上竟然都闪烁起铜色光芒,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它们的身上都披着大青铜牌子,酷似古代战士们身上的铠甲。我另一侧的狼并没有逼近我们,甚至还有点向后退却的意思。向后退却的狼群身上,我明明白白注意到,并没有青铜铠甲,体态也明显比逼近我们的狼群瘦削得多。

我已经感觉到包爷的身体挨着我的部分正在剧烈发抖,他嘴里在反复念叨着几个字,那声音中充满了惊慌与无助,他似乎是在说:“狼兵!匈奴狼兵!”随后我又听他奇奇怪怪地念叨,“不是梦不是梦,那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随着那群披着青铜铠甲的狼不断逼近,后面的那群没有穿铠甲的狼也逐渐退下了山头。只听见退却的狼群中传来一声比方才那头狼稍逊色的嚎叫,随后便听见狼群向远处奔跑逃离的声音。“花瓶”似乎看出了什么苗头,纳闷地说道:“不是一伙的?”

就在那狂奔声之后,那群穿着青铜铠甲的狼依然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此时,郑纲让我们几个全部都正面直对那身披青铜铠甲的狼群。按照他的指示,我们压低身体,缓慢地向后匀速挪动。

狼群正以半包围的结构向我们越逼越近。

郑纲提示我们道:“不像是要攻击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欧阳依然理智地随时提示:“慢慢走慢慢走,小步子小步子,不要露出胆怯,不胆怯……”

而包爷此时似乎连我这个新手都不及了,嘴里有气无力地念叨:“狼兵……狼兵……匈奴青铜甲狼兵……完了完了……”

电光石火间,从狼群左端窜出来两束绿光,直接向我的头部扑来,几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蹿到了我眼前,那血盆一样的大嘴已经逼到眼前,似乎要把我的整颗脑袋都一口吞掉,如刀般的利爪几乎要飞进我的眼里。我被吓得连向后退了两步,把手里的东西全部丢在了地上。就在我抱着必死心态时,曲调急促的号角声突然响起,几乎同时,一道黑影从旁侧蹿了过来,随后我便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那头攻击我的狼,已经被另一头咬断了脖子,正躺在血泊中微微悸动。

当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花瓶”竟然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挡在了我面前,此时似乎是被吓傻了,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紧紧地闭着。

我喊醒她后,她转身哭着抱住了我。郑纲在一旁几乎恶狠狠地提醒:“转过来,看着它们!看着它们……”“花瓶”这才转过身去,一只手却死死环着我的胳膊。我们几个人依然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慢慢地向后面退去,退到山头后继续往后退去,退向另一个山头。我们听着郑纲的号令不断加快脚步,但由始至终我们都一直正面面对着狼群所在的方向,直到我们退出去很远很远,一直也没见那群狼追来。但我们就这样缓慢地退着,一直退着,一直退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