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苏鹗所著的《杜阳杂编》中有一则记载:“玄宗为太上皇,在兴庆宫居。久雨初晴,幸勤政楼。楼下市人及街中往来者,喜且泫然曰:‘不期今日再得见太平天子。’传呼万岁,声动天地。”这一场景很感人。安史之乱后,被架空为太上皇的玄宗,莅临勤政楼,被长安市民发现,人们看到这位从他们视野里消失已久的曾开创开元盛世的皇帝已苍老如此,不禁百感交集,高呼万岁,声泪俱下。那一刻玄宗万言难表。这情景叫专权的宦官李辅国很不高兴,他以此为借口,将玄宗强制性地牵居到西内宫。说起来,曾威赫天下的大唐玄宗皇帝,很是惧怕这位宦官。有一次,李辅国带着士兵,手持刀枪,到西内检查,当时玄宗正骑在马上,看到李辅国后,“太上皇惊,欲坠马数四,赖左右扶持乃上”。也就是说,吓得玄宗有三四次要从马上掉下来。多亏高力士跃马而前,厉声道:“太上皇乃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辅国,汝旧臣,不宜无礼,李辅国下马!”李辅国这才有所收敛。后来,玄宗流着泪握住高力士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成死鬼!”后来,李辅国将包括高力士在内的玄宗近侍全部流放。《杜阳杂编》还有这样一句记载:“时肃宗大渐,辅国专朝,意西内之复有变故也。”这句话的深意似乎是:玄宗皇帝最终不是病死,而是被李辅国害死。只是这条记载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如果玄宗皇帝真的是为李辅国所弑,那么唐朝被宦官杀害的皇帝,就达到了四人之多!

说起来,肃宗之后即位的唐代宗对付宦官是有一套的,很有手腕:先是派遣刺客刺杀了李辅国,又诱杀了此后专权的鱼朝恩,并且流放了另一名著名宦官程元振。一位皇帝解决了三大宦官,这一胜利纪录可谓唐朝之最。但进入9世纪后,面对新专权的宦官俱文珍、梁守谦、仇士良、鱼弘志等人,越来越孱弱的皇帝就没办法了。此时宦官已直接掌握作为禁军的神策军。这一制度始于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的“泾原兵变”。当时,经长安奔赴前线的士兵发生哗变,德宗在宦官的保护下仓皇出逃。这一痛史让他作出一个并非明智的决定:皇帝身边的禁军——神策军的两名司令官即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直接由宦官担任。这样的决定演变的结果是,皇帝身边的宦官不再是家奴,而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年)冬爆发的“甘露之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事变过程在《唐朝的黑夜1》中有详细描述,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四名宰相及其他大臣和家属共计两千多人,被仇士良、鱼弘志所率的神策军扑杀,造成唐朝第一痛史。

“甘露之变”后,胜利的宦官仇士良、鱼弘志作为神策军护军中尉,取得了直接参与延英殿朝会的资格。至于唐文宗李昂,按《杜阳杂编》的记载,事变后郁郁寡欢,“瞠目独语,左右莫敢进问”。有一天,唐文宗在宫中散步,题诗道:“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又曾在观赏牡丹时忽吟《牡丹赋》:“俯者如愁,仰者如语,合者如咽。”吟罢才想起这是遇难宰相舒元舆的作品,“不觉叹息良久,泣下沾臆”。此后,每日饮酒买醉。开成四年(839年)冬,文宗欲在延英殿召见宰相,但被宦官拒绝,未能如愿。随后,他又坐在思政殿,一个人愣神儿,沉默良久,问:“今日哪位大臣在翰林院值班?”宦官答:“中书舍人周墀。”文宗说:“那我可以见见翰林学士吗?”这一次被宦官允许。周墀来到后,君臣进行了一次历史上著名的对话。

文宗:“你说我像以前的哪位皇帝?”

周墀:“都说陛下有唐尧之圣,虞舜之明,殷汤之仁,夏禹之俭。”

文宗:“你说的这些我不敢比。你觉得我比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周墀震恐,拜倒而言:“赧、献乃亡国之君,如何与陛下比?!”

文宗苦笑:“不是他们比不上我,是我比不上他们。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强大的诸侯,而我却受制于家奴!”说罢,泪落衣襟。

此后文宗不再视朝,直到一年后死去。大唐皇帝的如此遭遇令人心寒。就在宦官专权达到登峰造极之时,文士李玫写了一篇志怪作品影射“甘露之变”,并对事变中遇难的四位宰相进行了追忆与纪念,可谓奇文:

会昌元年春,孝廉许生下第东归,次寿安,将宿于甘泉店。甘棠馆西一里已来,逢白衣叟,跃青骢,自西而来,徒从极盛,醺颜怡怡,朗吟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生策马前进,问其姓名,叟微笑不答,又吟一篇云:“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曾闻三乐否,看取路傍情。”生知其鬼物矣,遂不复问。但继后而行,凡二三里,日已暮矣。至喷玉泉牌堠之西,叟笑谓生曰:“吾闻三四君子,今日追旧游于此泉,吾昨已被召,自此南去,吾子不可连骑也。”生固请从,叟不对而去,生纵辔以随之。去甘棠一里余,见车马导从,填隘路歧,生麾盖而进。既至泉亭,乃下马,伏于丛棘之下,屏气以窥之,见四丈夫,有少年神貌扬扬者,有短小器宇落落者,有长大少髭髯者,有清瘦言语及瞻视疾速者,皆金紫,坐于泉之北矶。叟既至,曰:“玉川来何迟?”叟曰:“适傍石墨涧寻赏,憩马甘棠馆亭,于西楹偶见诗人题一章,驻而吟讽,不觉良久。”座首者曰:“是何篇什?得先生赏叹之若是?”叟曰:“此诗有似为席中一二公有其题,而晦其姓名,怜其终章皆有意思,乃曰: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座中闻之,皆以襟袖拥面,如欲恸哭。神貌扬扬者云:“我知作诗人矣,得非伊水之上,受我推食脱衣之士乎?”久之,白衣叟命飞杯,凡数巡,而座中欷歔未已。白衣叟曰:“再经旧游,无以自适。宜赋篇咏,以代管弦。”命左右取笔砚,乃出题云:“《喷玉泉感旧游书怀》,各七言长句。”白衣叟倡云:“树色川光向晚晴,旧曾游处事分明。鼠穿月榭荆榛合,草掩花园畦垄平。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伤心谷口东流水,犹喷当时寒玉声。”少年神貌扬扬者诗云:“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彩照洿宫。”短小器宇落落者诗云:“桃蹊李径尽荒凉,访旧寻新益自伤。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天爵竟为人爵误,谁能高叫问苍苍。”清瘦及瞻视疾速者诗云:“落花寂寂草绵绵,云影山光尽宛然。坏室基摧新石鼠,潴宫水引故山泉。青云自致惭天爵,白首同归感昔贤。惆怅林间中夜月,孤光曾照读书筵。”长大少髭髯者诗云:“新荆棘路旧衡门,又驻高车会一樽。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风不长败兰荪。丹诚岂分埋幽壤,白日终希照覆盆。珍重昔年金谷友,共来泉际话孤魂。”诗成,各自吟讽,长号数四,响动岩谷。逡巡,怪鸟鸱枭,相率啾唧,大狐老狸,次第鸣叫。顷之,骡脚自东而来,金铎之声,振于坐中,各命仆马,颇甚草草,惨无言语,掩泣攀鞍,若烟雾状,自庭而散。生于是出丛棘,寻旧路,匹马草于涧侧,蹇童美寝于路隅。未明,达甘泉店。店媪诘冒夜,生具以对媪。媪曰:“昨夜三更,走马挈壶,就我买酒,得非此耶?”开柜视,皆纸钱也。(《纂异记》)

这个故事以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之春为背景。故事中,许生考进士不中,东归家乡。路过安阳寿安山,欲投宿于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随从簇拥下,乘青骢马自西而来,并吟诗道:“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

许生催马跟进,问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随即又吟诗一首:“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曾闻三乐否,看取路傍情。”

许生望着此人,猜想他是仙还是鬼呢?许生跟在后面,走了两三里路,天色已晚,来到一个叫“喷玉泉”的地方。喷玉泉在寿安山下,白居易曾有诗《题喷玉泉》:“泉喷声如玉,潭澄色似空。练垂青嶂上,珠泻绿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风。何时此岩下,来作濯缨翁。”此时,白衣叟回头道:“我听说有几位名士,会在今晚于此泉下追忆旧事。我昨天被通知参加这一聚会,你不可再跟着我了。”

许生好奇,执意跟随,白衣叟不语而去。许生尾随,见前面有很多侍从,他穿插其间,侧身而过,侍从们像没看见他一样。随后,他来到喷玉泉边,下马后,伏于草丛,屏气窥视。有四名男子现身于泉边园林中,一个神貌昂然,一个短小精悍,一个高大少须,一个清瘦机警,四人皆“金紫”。“金”指“金鱼袋”,“紫”指“紫色官服”。按唐时规定,朝臣的官服分四种颜色:紫色(一、二、三品)、绯色(四、五品)、绿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时,佩带相应的鱼袋。此制度开始于唐高宗上元年间。鱼袋用彩帛制作,到武则天时废除,后于唐睿宗景云年间恢复。按规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鱼袋(四、五品佩银鱼袋),以此推断,上面四人的官职都在三品以上。他们坐于喷玉泉北面的石矶上。这时候,白衣叟来了。

四人说:“玉川,为何来迟?”

白衣叟说:“适才游赏,歇马馆亭,见有诗题于柱上,吟咏了很长时间,所以来迟。”

一人问:“什么诗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说:“诗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诗意与在座的一二位的遭遇有些相同,有些深蕴。诗是这样的:‘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四人闻听,以袍袖掩面欲哭。

神貌昂扬者说:“我知道作者是谁了,莫不是当年在伊水上接受我帮助的那个人?”

随后的很长时间里,大家郁郁不乐。这时,白衣叟叫四位快饮,但几巡过后,叹息声未绝。白衣叟说:“旧游故地,无以自慰,可以诗篇代音乐,何不以‘喷玉泉感旧游书怀’为题,作七言诗?”

白衣叟先写出自己的:“树色川光向晚晴,旧曾游处事分明。鼠穿月榭荆榛合,草掩花园畦垄平。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伤心谷口东流水,犹喷当时寒玉声。”

神貌昂然者:“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彩照洿宫。”

短小精悍者:“桃蹊李径尽荒凉,访旧寻新益自伤。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天爵竟为人爵误,谁能高叫问苍苍。”

清瘦机警者:“落花寂寂草绵绵,云影山光尽宛然。坏室基摧新石鼠,潴宫水引故山泉。青云自致惭天爵,白首同归感昔贤。惆怅林间中夜月,孤光曾照读书筵。”

高大少须者:“新荆棘路旧衡门,又驻高车会一樽。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风不长败兰荪。丹诚岂分埋幽壤,白日终希照覆盆。珍重昔年金谷友,共来泉际话孤魂。”

诗成后,五人吟咏,间或长号,声动山谷。乌鸦老狸,随声和之,令人悲伤。不一会儿,接他们的侍从来了。几人相视无言,唯有泪流,攀鞍上马,渐渐如烟雾般消失在许生的视野里。

许生从草丛中爬起来,上马寻旧路而去。将近黎明时分,抵达甘泉店,女店主问他为什么冒夜而行,许生把自己遇见的都说了出来。女店主说:“昨夜三更,有骑马者来我店买酒,难道是他们?”说着,她打开钱柜,发现昨晚收下的都是纸钱。

身着官服的四人如此悲伤,从他们的诗句和不断的叹息中,我们可以遥想背后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往事。最先明确提出此故事是写“甘露之变”遇难的四位宰相的,是北宋钱易所著的《南部新书》。故事中,白衣叟提到柱上之诗,但不知作者为谁,而神貌昂扬者说:“我知道作者是谁了,莫不是当年在伊水上接受我帮助的那个人?”这个在伊水上受到其帮助的人,正是《纂异记》的作者李玫。按《南部新书》记载,当时李玫写完该诗后,被人告密,险些被杀。后来他把那首诗嫁接到本故事中。故事中的“四丈夫”,自然是宰相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的化身:“长大少髭髯者”暗指李训;“消瘦及瞻视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贾餗;“少年神貌扬扬者”指舒元舆。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还有一个“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此人被认为是著名诗人卢仝。按史上记载,卢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变”爆发于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前一天晚上,卢仝偶然留宿于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变爆发,血洗皇宫后,宦官仇士良又指挥神策军到四名宰相的府邸大肆搜杀,卢仝遂在王涯家遇难。人生之命运,偶然如此!

“甘露之变”后,朝臣畏宦官如虎,仇士良又派刺客刺伤了新宰相李石。但值得一提的是,手握重兵的藩镇不吃宦官那一套,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就上书朝廷质问:王涯等宰相为什么被杀?罪名是什么?国之宰相,怎会谋反?即使有罪,也应由朝廷处治,宦官有什么权力派兵捕杀?刘从谏还直接列举仇士良的罪责,甚至称:若朝中宦官凶顽,他将发兵长安。在刘从谏的威胁下,仇士良才渐消气焰,一直到武宗即位,也没敢再有什么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