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00

尼克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自己的书房里喘气,他的舌头在口里打转,想除去那股强烈的金属味。他觉得很冷,有可能是因为他这次跳跃时满身大汗的缘故。他的裤子和上衣因为那场车祸以及在地上爬行而被弄得破破烂烂,也沾上了不少泥土。他的双手发抖,肾上腺素仍在体内狂蹿,指关节发白,手上仍紧抓着手枪,还有……

他仍紧抓着那个圣克里斯多夫奖章。它和其他无生命的物品一起,如金表、手机和衣服,一起跟着他回到了过去,此时,链子在他握紧的拳头底下摇晃。他举高链子,凝视着奖章表面的缺口,上面那充满讽刺的字句仿佛在呼唤他。奇迹将会发生。

尼克差一点就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他心中无比挫败,他就快要抓到凶手了,但犹豫片刻的代价却如此高昂。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人的面孔,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

但他看着手中的银色奖章,想到自己起码拿到了那人的东西,也记得车牌号码是Z8JP9。

尼克又打量自己,看到身上破烂的衣服和撞伤的脸,便赶紧跑出书房,穿过客厅和前厅,准备上楼去洗澡。不能让茱莉亚看到他这个样子。

“尼克?”茱莉亚从厨房喊他,“你的工作都做完了吗?”

“我只是要去冲个澡。”他大声回答,继续往卧室跑去。他很高兴又听到她的声音。

“等一下,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你!”她大喊。

尼克不回答,直接冲进浴室,关上门,迅速脱下衣服,拧开冲澡间的水龙头,算他幸运,在停电之前水塔里还有热水。他打开百叶窗让光线透进来,茱莉亚的雷克萨斯就停在外面。虽然他已开着这辆车去猛撞凶手的蓝色雪佛兰,甚至把车头给撞烂了,然而,它现在却好端端地停在车道上,打过黑色车蜡的外壳连一丁点刮痕都没有。

他转身时瞄到镜子,看到自己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伤势。他左眉上有两处被气囊弄的伤,右脸颊也有一道割伤。这些擦伤、泥土和污垢使他看起来像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而他自己的感觉亦同。

他把手枪藏在一叠深蓝色毛巾里后跳进冲澡间。热水冲到尼克的皮肤时,他瞬间意识到这些伤口。他的身体状况比经历一场激烈的冰球赛后还要惨。他追杀害茱莉亚的凶手时从车上滚了下去,随后又被枪弹堵得动弹不得,但他从不曾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过。他这一生从不曾如此坚决,也从不曾打过这种硬仗,他因心中存有一线希望而全神贯注,对茱莉亚的爱驱策他勇往直前。

他迅速擦了香皂,冲洗干净,不到两分钟就洗好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只剩八个小时可以查出阻止凶手的方法,而唯一解决的方式就是先找出凶手为何要追杀她。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茱莉亚站在门口,指着地上那堆染了血的脏衣物。

尼克将厚厚的白浴巾缠在腰上。

“我的天啊!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他脸颊的割伤,吓得大叫。

“没什么大不了。”尼克试图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没什么大不了?有人把你的脸割伤了吗?”

“那你应该看看戴大都会棒球帽那个人变成什么样。”

“你出了什么事?”

“车祸。”

“车祸?谁的车?”

他瞥了瞥窗外那辆停在车道上的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生命在倒退,一切都因逆转的时间而重来。然而,他能感觉到移动时的疼痛,他也清楚地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事情都会这样不断重来。

“我停下车协助一个车子不小心掉进水沟的人,不小心滑了一下。”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很显然一个字也不信。

他很快走过她身旁来到衣柜前。“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没搭上那班飞机。”

“你故意改变话题。”

尼克丢掉浴巾,迅速穿上内裤和牛仔裤。他发现自己的皮夹仍在抽屉里,感到非常惊奇。他的皮夹在晚上九点时被警察拿走,现在又在四小时前出现。它一直都放在这里,直到五点半时才因为要对信用卡号码而拿出来。他甩掉这种扭曲的似曾相识感,转身以极其严肃的表情面对茱莉亚。“茱莉亚,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下了飞机。”

茱莉亚盯着他好一会儿,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但仍带着不悦:“我今天早上坐那班飞机是因为要赶去波士顿开个会。我在位子上坐稳之后,跟一位老太太聊得很愉快。”茱莉亚像突然领悟了某些事般顿了顿,她的怒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凯瑟琳,她正要飞去波士顿见生病的丈夫。虽然她没提,但我想他可能快死了。虽然她内心痛苦,还是很感兴趣地用诚挚的绿眼睛看着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茱莉亚停下来,泪如泉涌。尼克的手轻触她的脸颊,温柔地安抚她,把她拥人怀中。她开始低声啜泣。

“所有的人都死了,他们坐在那架飞机上时,眼神都充满希望。”茱莉亚的声音哽咽,“有的准备去会见朋友或亲人,有的可能去出差,答应孩子会早去早回,还有人要去度假,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们很快就要……”

“茱莉亚,”尼克温柔地说,试着把她拉回现实,“你为什么会下飞机?”

“有人抢劫。”她仰望着他。

“抢劫?什么抢劫?”

茱莉亚从尼克怀中离开,走进浴室拿面纸擦泪,抹去心中的悲痛。

“枫树街那里有一栋殖民时期的大房子,大家叫它华盛顿大宅,它属于一个名叫夏姆斯·汉尼寇的人所有。这个人现在至少有九十岁了,你知道,九十岁真的很老了。屋子外观有新英格兰式的白色护墙板,还有黑色的百叶窗、木造屋顶……”

“我知道那栋房子,茱莉亚。”尼克催促她赶快说下去。

“那栋屋子看起来有点像殖民时期的古迹。他们曾改装过内部,用钢筋水泥强化屋子的结构。那房子是汉尼寇的家,里面不但有他的办公室,还在地下室存放了很多物品。”

“存放了什么?”

“汉尼寇家族从1886年起一直是爱康莱纳公司的客户。夏姆斯的祖父伊恩·汉尼寇是爱尔兰裔的大地主,也是威士忌酒厂的老板,他喜爱收藏战争武器和古董,从世界各地收集了很多异国武器,有斯里兰卡的短剑、镶钻的土耳其马刀、日本封建时代的武士刀、中国的长矛、英国和西班牙骑士时代的古剑。他对这些东西很着迷,拥有很多饰满金银珠宝的手枪和来复枪。这些东西很诡谲,精美武器的唯一目的竟是置人于死地。

“伊恩的儿子斯蒂芬·弗朗西斯的品位就比较传统一点。他收集美术品、雕像、珠宝和雕刻品。可斯蒂芬的儿子夏姆斯却热衷慈善事业,他会把收藏品借给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但不肯售卖。我不确定你是否记得,大概几年前,我被指派担任处理汉尼寇家所有事务的律师。枫树街那栋建筑的安防系统如果遭人破坏,我就是负责此事的联系人。”

“所以你在飞机上收到了消息?”尼克满怀疑惑。

“不是收到消息。”她微笑着说,“不过也差不多,我是收到短信。”

“他们偷走了什么东西?”

“他们拿走了绒布袋里的两百多颗钻石、四把金剑、两把银剑、三把马刀、五把镶了珠宝的短剑、三把镀金的手枪和银子弹。总价值超过两千五百万。”

尼克仔细聆听她说的每一个字,认为她未来的死因百分之百跟她现在告诉他的事情有关。“那你下飞机后做了什么?”

“直接赶去那里,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抢劫案,可能只是假警报而已。”

“那警察呢?”

“汉尼寇家的人不太信任警察,所以遇到这种事情的程序是先通知我们,只要有人未经允许进入地下室的保险库,电脑就会自动发送电子邮件和短信给我,如果我们觉得有必要才会通知警察。汉尼寇认为警察只比罪犯好一点,谁知道这些人指责小偷的时候会不会在调查中私下中饱私囊。”

“他有点愤世嫉俗,”尼克说,“你不觉得吗?”

“他们喜欢说是与众不同。”

“这是某种唱高调吗?”

“如果你见过他想法就会不同了。他很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理性、最和善的人。我第一次被指派处理他的事务时,他寄给我一张亲切的字条,他带我去吃了好几次午餐。他相当迷人,又有智慧,对我的生意、事业和生活提出很多很好的建议……”

“我应该吃醋吗?”尼克问。

“这个嘛,他身家四十亿,就一个九十岁的绅士来说,他相当英俊。他不常出门,有一个多月不曾离开他那栋新英格兰的夏屋了。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神秘之人,时常匿名捐钱、做善事。每当有大笔捐款出现却无人能追踪到捐款人时,都会被认为是夏姆斯捐的。”

“所以真的是他吗?”

“要是我知道就不叫匿名了,不是吗?”茱莉亚笑着说。

“他知道他被抢了吗?”

“我看到那些东西失窃之后,第一通电话就是打给他。我跟他的助理联系,她说会转告他,他们那时正在忙着处理别的事。”

尼克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突然生起气来。“你自己跑去那个地方?你怎么知道那些抢匪是不是还在现场?”

“呃……”她的脸色立刻泄露了答案。

“这不是律师的工作,而且你也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他一个月多付我们两万五千块,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我现在也一点事都没有啊!”

“但是……”他没说完这句话,而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听着,我没事,而且你也看过我皮包里那把八角形的钥匙。我知道你见过那张通行卡,我也告诉过你那是做什么用的。”

“你只跟我说那是客户家的,你没提过你还身兼保安。”

“这是客户机密。”茱莉亚说。

尼克打断她:“如果那把钥匙和通行卡是进入这栋豪宅的方法,你为什么随身携带?”

“那把钥匙是很特别的,上面有八个字母,每个字母都得搭配一个特定的日期。今天正好是D日,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算出开锁规则,那就只有八分之一的成功机会。此外,你还要刷麦格纳磁卡、输入社会福利卡号码……光有那把钥匙根本没有用。”

“茱莉亚,你只说那是某人的家门钥匙,可没说是一个装满武器的地方。”

“不算武器,你不可能拿那些武器去杀人。”

尼克不敢跟她争辩。“既然那里的安保措施这么严密,那些抢匪又是怎么进去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们似乎对其清楚。这些人肯定获得了某种内线消息,他们不但知道安防系统的运作方式,还摧毁了服务器和整个麦吉拉安防系统,但他们不知道我们雇用了另一家公司设置了远程监控。”

“那是什么?”

“安防系统这种东西最重要的就是永远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否则你只能指望这家安防公司很有良心。雇用两家不同的安防公司就有双重保障,汉尼寇家的安防服务器有远程支援,那些备份会直接传到我办公室的电脑。任何时候,只要有人侵入安防系统,资料都会传到我的电脑里。”

“所以侵入者的影像都在你办公室的电脑里?”

“没错,还有这里。”茱莉亚举起她的PDA。她放在皮包内的那个私人数码电子助理储存的不只是她的联系资料、行程表和电子邮件,其庞大的记忆容量远超过黑莓机和智能手机。

“你说什么?”

“如果停电的话,我们有备用电池可以让电脑在关机前先储存资料,绝不会遗失任何正在运行的文件。虽然坠机事件造成停电,但电脑会先存档备份再关机。”

“然后?”

“为了慎重起见,那些比较敏感的资料就会传到我的PDA里,所以我不会丢失任何重要资料,关机前两小时的所有监控影像都在这里。”

“我可以看一下吗?”

“你为什么要看?”茱莉亚不解地问,“等警察处理完坠机事件之后就会来处理这个了。”

“我只想看一下。”

“就算我们想看,我也需要电脑,现在停电了,除非你的笔记本电脑还有电。”

尼克摇摇头。

“这个文件不能在PDA上看,这是一堆监视影片和加密的安防资料。”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让自己冒这种险。”尼克无法掩饰心中的愤怒。

“你仔细想想,”茱莉亚说,“那件抢劫案救了我的命。”

尼克知道她说得没错,但那只是暂时救了她,事实上它却害她丧命。他忍不住想,不管他怎么做,命运还是会把她带走。

尼克穿上衬衫,扣上纽扣,拉起茱莉亚的手。“你仔细听我现在说的话,不要打断我。”

“你吓到我了。”茱莉亚说。

“我不是故意的。”

“那就不要这么夸张。”她严肃地说。

尼克深吸一口气:“这附近没有警察,他们全都到空难现场去了。”

“我知道……”看到尼克举起手,茱莉亚立刻闭上嘴巴。

“犯下抢劫案的那些人一定很想抹除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尼克停下来。

茱莉亚望着尼克忧心忡忡的眼神,把注意力移到手中的PDA,思绪转动起来,脸上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阵阵白烟从两英里外的坠机地点飘上天空。众人努力了一整天却没有半个好消息,只有无数的罹难者。虽然控制火势的奋战即将接近尾声,心理的抗战却会持续好几天、好几个礼拜,甚至好几年。虽然地上的焦痕会复原,只要几个礼拜,大自然就会在这块烧焦的土地上布满绿意,然而这个城镇却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风貌。

尼克开着他的奥迪朝拜瑞丘驶去,途中瞥了一眼他们最喜欢的瓦哈拉餐厅,觉得这个地方变了好多。

拜瑞丘曾是梅贝瑞旁边的小镇,过去这里全是烂泥路,只有一盏街灯,一个仅有三间牢房的警察局,一个只在周末卖甜甜圈和苹果酒的果菜摊铺。当时居民虽然收入丰厚,但房屋都很朴实,没人会议论邻居的房子大小。消防员和工人的孩子跟大老板和地产大亨的孩子玩在一起,没有谁会开口控告别人。高中的教练整个球季都会待在同一个地方,没有哪个孩子的父母会妄想自己的小孩成为下一个迈克尔·乔丹。人们的婚姻维持得较长久,尽管生活艰难,夫妻两人还是会努力遵守婚姻誓约。然而,时日一久,这里也跟美国其他地区一样,镇民的性情开始改变,人们开始注重外表;观念也在改变,想赶上邻居的生活水平。

可悲的是,灾难是最公平的,它不懂什么邮政编码,也不管这人是什么高级俱乐部会员,还是家中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公寓。它侵袭人们时不带偏见。灾难提醒我们生命有多脆弱。当灾难将所有东西从我们生命中夺走时,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悲伤和失落、痛苦和磨难始终在我们心中常驻,一直潜伏在生活中,当空中弥漫着死亡气息时,人们很快就会想起这些苦难。

这么重大的坠机事件,两百一十二个乘客集体被命运从这个世界带走,这时,人们会了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然后生活中的一切再度恢复以往的秩序。

坠机发生不久,店面和营业场所纷纷关闭,儿童夏令营相继解散。人们团聚在一起,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教堂陆续打开大门,让人们进来祈祷。志愿者坐着巴士来到离小镇不到一英里的运动场上帮忙,许多人的亲友以及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都在今天离开了尘世。

茱莉亚坐在尼克旁边,眼神紧盯着地平线上那些浓烟,无法甩开今天刚跟死神擦身而过的念头。

“你确定我们可以在你办公室找到能用的电脑吗?”尼克问。

“你为什么要看那些安防资料?我们只要把PDA交给警察就好了,这又不关我们的……尤其不关你的事,尼克。”

“茱莉亚,凡是跟你有关的事就是我的事。”

“没有人追杀我,你只是太敏感。”

“不,相信我,我绝不是太敏感。”

“你有事瞒着我。”茱莉亚不太高兴。

尼克不搭腔。

“你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她像在法庭上一样逼问他。

“茱莉亚,”尼克失去耐性,“你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

“虽然我们没有发电机,”茱莉亚不悦地说,“不过我们的确有够用半小时的备用电池。”

“这样我们就能看到你PDA里面的资料?”

茱莉亚点点头,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分了神。

他们开在大街上,这个小镇空荡得很诡异,商店关着门,加油站歇业。这里活像一个鬼城,人行道上没有半个人影,街道上也没有车辆;店面没有电灯照亮橱窗,一片黑暗;比萨店和理发店、银行和邮局首次在仲夏周五的下午时分大门深锁。

国民警卫队通常是大灾难时反应最快的单位,为了打这场硬仗,整个警卫队的人员全数出动,但依旧人手不够,还需要志愿者参与才行。不管是老婆婆还是十八岁的大学生,有的被派去指挥交通,有的则担任文书工作。如果你够坚强,就到空难现场去帮忙处理尸体。

茱莉亚的目光回到小镇远方山丘上那团袅袅上升的烟雾上,尼克无法想象,当她望着那犹如火葬场的地方,而她却因命运的捉弄逃过一劫时,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而,尼克已经见过他自己最害怕的事:亲眼看到茱莉亚死亡。他已为她哀悼过一次,他拒绝再哀悼第二次。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那个开枪的人,阻止他。他意识到身上带着的那把席格·索尔手枪,觉得自己很可能会用到它。尼克不管自己的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就算他可能会在过程中失去生命,他也无所谓。

他没提到他会带着枪,也不想让茱莉亚看到枪。她对枪深恶痛绝,但讽刺的是,尼克其实也很讨厌枪,他很少从保险箱内拿出枪支,也从不曾把它带在身上过。他刚才匆匆穿上运动外套,把枪藏在外套底下,现在那把枪正摩擦着他的皮肤,感觉非常奇怪。


爱康莱纳公司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专门处理财务和税务相关的法律问题。这家有六十个股东的大公司只要物色到合适的地点,就会在那里建个分公司,公司的核心人物是三个资深的股东。

这家公司在北城堡丘有三栋建筑,每逢工作日都有至少三百个员工出入,使得拜瑞丘的人口剧增。然而,今日的状况却跟平常相距甚远。

尼克将奥迪汽车开进中央大楼前的环形车道,停车场上一辆车也没有。

他和茱莉亚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消防楼梯爬上阴暗的二楼,紧急照明设备的电池已经用完了。他们冲进茱莉亚位于最里面的办公室。这间是标准的资深员工办公室,有一张大办公桌、一张会客用的沙发和单人扶手椅。然而,她平常极讲究整洁的工作区域却被毁了:桌子翻倒,电脑失踪,电线被人从墙上拉下,屏幕也被摔到地上。

“我的天啊!要是让我逮到这个王八蛋……”茱莉亚的怒火濒临爆发。

“你的服务器在哪儿?”尼克毫不在意她高涨的怒气。

“你事先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对不对?”茱莉亚的语气带着怒意和困惑。

“服务器在哪?”

“走廊尽头,”茱莉亚领头走在前面,“都是因为那起抢劫案,可恶,搞什么鬼!”

他们来到办公室的附属厨房和执行业务股东谢尔曼·皮博迪的办公室之间,在一扇没有挂名字的门前站定,茱莉亚在小键盘上输入密码,推开门后,立刻看到令人惊惧万分的画面:机房内的信号塔硬盘被人拿走,毁损的电线像死蛇一样从架子上垂下来。

“这些是午夜的备份资料吗?”尼克问。

“这是每个人的电脑和所有服务器的备份资料,每天凌晨两点都会分别从三个地点传过来。”

他们望着偌大的电脑室,这些东西全都不能用了,几十万美金的设备全毁于一旦,只是因为那些人想销毁枫树街汉尼寇大宅抢劫案的证据。

“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尼克看着茱莉亚手中的PDA,“那是唯一能找到的跟抢劫案有关的证物。”

“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交给警察……”

“现在根本找不到警察处理此事。”

“那我们就把这个带去空难现场,把它交给那里的警察。”

尼克知道这只会耽误他找到杀茱莉亚的凶手,他现在只想先看到PDA里面的凶手脸孔。

“尼克,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尼克从她手中拿走PDA。

“快点回答我,可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尼克从口袋中拿出怀表,上面的时间显示五点四十分。

“你得相信我,我晚点会跟你解释,但现在真的没有这个闲工夫。”尼克一面说一面跑回走廊,“这里的每台电脑都有备用电池模组?”

茱莉亚指着环形区一些助理的办公桌底下,那里有个比面包盒大一点的盒子,好像装了一条超大的电源线。

“这电池可以用多久?”

“半小时,不过得花几分钟启动。”

尼克回到茱莉亚助理的办公桌:“乔会不会已经把电池用完了?”

“大停电后她马上就离开了,是我叫她回家的。”

尼克坐在乔·惠伦的办公桌前。她担任茱莉亚的助理已有三年,如果茱莉亚做事算很有条理,那乔就是超级有条理了。桌上的铅笔和回形针坐北朝南,端正地放置在文具盒里,整个工作区域完全看不到半点纸张碎片或灰尘。尼克启动乔的电脑后,屏幕散发的光芒在阴暗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诡异。询问密码的画面出现时,他转向茱莉亚。

茱莉亚靠过去,输入密码,电脑立刻启动,并因电池储存量而发出哔哔声,警示使用者剩余的电量。

“开始吧!”尼克说完,把PDA交还给茱莉亚。

茱莉亚打开它,把红外线连接器放在电脑旁边,她将PDA上的资料反白,按下传送。

乔的电脑开始嗡嗡叫,文件进入她的系统时,屏幕上出现了录影画面。两人都盯着屏幕下方录影预览窗口下的六个文件。

茱莉亚打开第一个文件。Excel表格上出现一个详细的账目表。

“那不是我们要的东西。”茱莉亚说。

“那是什么?”

“那是汉尼寇的收藏品清单。”茱莉亚指着屏幕,“那些是根据年代、武器或古董的种类、价值、取得的年份来分类的,现在,”她点一下文件画面,重新排列顺序,“这是失窃的部分。”

“我们得看那个监视器的录影文件。”尼克催促她赶快往下看。

茱莉亚不发一语地关闭它,点了下一个文件。

屏幕上充满各种可供选择的监控画面,右下方的角落有个时钟,显示录影时间。拍摄角度有停车场、大楼前方、一间设备完善的英伦风办公室、装满古剑和刀子的展示柜及保险柜的画面,如果不拿尺量的话很难判断保险柜的尺寸,其他还有货运大板条箱、出入口和走廊,楼梯和会议室等各种录影画面。

茱莉亚用鼠标点下快进键,画面便以极快速的动作闪过,最后来到被切断的画面。停车场和大楼外面的影像全都变成一片白。

尼克接过鼠标,让影像速度慢下来。

室内的监视器仍然照常拍摄,突然间,其中一个铁门被人打开,一道光线照进这个房间。

“你为什么要带那个?”茱莉亚突然大叫,指着从尼克外套里冒出来的手枪,语气好像是他在口袋里塞了另一个女人的内裤似的。

“请你看着屏幕。”尼克说。他全部的注意力仍在那扇打开的门上。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真的很讨厌那东西。”茱莉亚的怒气不断升高,“你说那只是在射击场上练习用的。”

“茱莉亚,拜托你看着屏幕好吗?”

“你明知道我讨厌枪。”茱莉亚因为那些抢匪毁了她办公室感到不悦,并且把火气发在尼克身上,“你自己也说你讨厌枪。你讲了很多次。”

尼克仍坚持盯着屏幕,不想跟她解释这把枪是怎样救了他的命。

一名男子出现在屏幕上,脸庞布满整个画面。尼克从不曾见过这个人。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出头,深色头发,靠近发际线的部分有点稀疏。他的眼睛虽被眼镜遮住,但没有任何东西能掩盖他瘦削的脸孔、过高的颧骨和醒目的浓眉。

“答应我,”茱莉亚瞪着尼克,“等这一切都结束,你会像之前答应过我的那样把那东西收起来。”

“那人是谁?”尼克指着屏幕问。但在茱莉亚终于把目光转向屏幕时,画面变成一片雪花,其他房间的画面也跟着消失。整个监视系统似乎都瘫痪了。

“搞什么鬼?”

“你看到他了吗?那个年纪有点大、戴着眼镜的男人?”

“没有,我没看到。”茱莉亚的怒气再度燃起,“倒带回去,如果我……”

但茱莉亚还来不及说完,附近就响起枪声,隔间的木板裂成几百块碎片。

尼克将茱莉亚压到地上躲避子弹,同时伸手将PDA从桌上拿下来。电脑屏幕和那些没用的雪花画面都化成一阵火星,炸裂开来。

尼克从腰带上抓起手枪,朝枪手的方向连射三发子弹,随后拉起茱莉亚的手,带她穿过环形隔间,并确定两人的头都低于枪手的视线范围。他将手枪对着前方,以防有人突然冒出来。

他推开防火梯的门偷瞄了一下,随后把茱莉亚推进去。他转身回去扫视那个区域,引来更多枪声。尼克想去追那个枪手,但他得先把茱莉亚送出去,远离危险区域。

他拽着茱莉亚冲下楼梯,小心翼翼地打开大厅的门,看了一下空荡荡的大理石门厅,然后两人小跑步溜进去。他们查看了一下大门外的动静,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急忙冲出去,跑向停在大楼前面的奥迪车。

尼克启动车子,踩下油门,轮子猛烈转动,坐在椅子上的两人都往后倒。轮胎发出尖锐的声响,尼克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急速驶出北城堡丘。

开到大路上时,他从眼角瞥见那辆蓝色的雪佛兰羚羊就停在茱莉亚公司那栋大楼后面。

“你现在应该庆幸我留着手枪了吧?”尼克试图压抑自己对当前局势的怒气。

茱莉亚不发一语,眼中布满恐惧,双手颤抖不已,胡乱摸索着安全带环扣。

尼克开得比平常更快,把奥迪车的油门踩到时速一百一十英里以上。当车子开上22号公路时,他放眼望去,路上没有半辆车。跟镇上一样,这条路上也是空的,整条路像是他们两个人独有,就好像他们是全世界仅存的人类一样。尼克瞄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后面除了空荡荡的马路之外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人追过来,也没有车子,更没有飞过来的子弹。

他终于松开油门。

“到底怎么回事?”茱莉亚坐在乘客座上,右手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把,“你怎么知道要带枪来?”

尼克慢慢左转,开上128号公路,不理会红灯,一路开进镇上。

“认真听我说。”他整个人相当紧绷,“我们回到家之后,你先上自己的车,我要你开车离开,离这里越远越好。不要去找你的亲戚朋友,任何人的家都不要去。到旅馆去住,用现金付款。”

“别说了!”茱莉亚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闯进那座大房子的人偷了那些枪支和钻石,他们打算消灭所有证据。”尼克停顿下来,看着她,“所有的证据,也包括证人在内。”

尼克开上瓦哥大道,到伊丽莎白街后再拐进日出大道和汤森巷,开上他们家的车道,直接进了车库。

“你带钱包和手机了吗?”

“带了。”茱莉亚点点头。

“现在就离开!”尼克下车,茱莉亚立刻追上来,跑到他身旁。

“你要做什么?”她看着他说,“没有你我不走。”

尼克深深地凝视她,想记住她的脸。他仿佛是在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注视她。“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拜托你现在就走!”

他牵她走到雷克萨斯前,打开驾驶座的车门。

“不要离开我!”茱莉亚大叫,坚强的外壳已然破碎。

尼克拿出怀表,迅速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塞回口袋。

“我保证,我一定会去找你。”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他们拥抱时所传达的感情远比亲吻更真切,所有的恐惧和忧虑都在这瞬间消失。他们从彼此身上得到力量,找到一线希望,证明他的承诺不假。

他们可能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也向彼此发了脾气,但他们知道,那只是一时压力过大所致,因为他们担心彼此的安危。

“茱莉亚,我爱你。”尼克把她推进驾驶座,“你在六十秒内就得离开这里。”

他转身走进屋里。

“你要去哪?”茱莉亚拉下车窗时大声询问。

尼克走出车库时回头看她。“我想我知道要怎么阻止这起疯狂事件了。”然而,他却不敢告诉她,其实他打算宰了那头杀死她的禽兽。

他握着衣帽间的门把,打开门——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站在书房里。他甩掉那种冰冷的感觉,身体已经逐渐适应这种时间跳跃。他不需要看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尼克摸到身后那把枪,确定它真的在那里。

他走出房间,穿过门厅,进入厨房。

“需要我帮你弄点什么吃的吗?”茱莉亚问。她看着阴暗的冰箱,脸上带着笑容,完全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

“我很快就回来。”尼克说。看到她在家里的感觉有点诡异。

“别忘了晚餐。”

尽管他很讨厌跟莫勒斯吃饭,尽管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但如果他能熬过这混乱的一天,确定茱莉亚能坐在他身旁,就算下个月每天都得跟惹人厌的莫勒斯吃晚餐,他也乐意。

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早上发生的抢劫案,所以答案一定在那里,他要去那里调查,并阻止那个凶手。

尼克安静地走到衣帽间,手伸进茱莉亚挂在墙上的皮包,拿走她的PDA,很快地找到她的通行卡和钥匙。他把这些东西放进口袋,走向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