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苏可曼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里也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似的。她打算去病房外透透气,就从床上起来,慢慢走到走廊里。狭长的走廊里,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属络绎不绝,偶尔也能看到像自己一样穿病号服的患者。

“能来走廊里走动的,应该是快要出院的患者吧?再过两天,我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她走到窗口,望着窗外的景色,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余光里,有人向自己走来。

丈夫今晚值夜班,不能来陪护了。她不经意地左转头,却看到那个曾探望过自己的男同事走了过来。她右眼皮猛跳了一下,心想,他来干吗?

我紧走几步来到她身前,微笑地看着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嘛,能出来走动了。”

苏可曼背靠窗台,回以同样的微笑:“恢复得还好。你来找我……有事?”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

她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我知道她想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有必要专程来探望吗?而且还是第二次!

我不以为然笑了笑,岔开话题说:“我曾在你桌上看到过一本侦探推理小说。哦,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短篇小说集。”

“对,我喜欢读侦探小说,特别是克里斯蒂的。”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小说也不错哦。”

“多谢鼓励。”我跨前一步,和她并肩靠在窗台上。

她侧头,迷惑地看着我:“你来找我,该不会是想和我探讨侦探小说吧?”

“呃……也可以这样说。”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想通过克里斯蒂的小说了解一些事。

苏可曼闻言,嘴角倏然放松,露出笑容:“怎么,是创作遇到了瓶颈?想从我这儿找点灵感?”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略带几分认真地问:“你觉得推理小说,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当然是悬念和推理了。”她说,“在我看来,好的推理小说要引领读者不断猜测,猜测凶手是谁,猜测结果是什么样的。”

“哦。”我并不完全赞同她的观点,但也没有立刻反驳。

“写推理小说很难吧?”她开口问道。

我一边想着怎样不留痕迹地引入主题,一边点头说:“推理小说会布下很多疑点,这些疑点互相关联、牵制,推进情节层层递进,很是有趣。但对于作者来说,就要绞尽脑汁进行通篇布局。”

她点点头,没有接话。

“布局相当关键!”我说这句话时刻意加重了语气,然后顿了顿,继续说,“其实说白了,就是作者和读者的智力斗法。如果一开篇,就被猜到结局,那岂不是索然无味了?当然,还有一点更加重要——对犯罪动机的深入探讨,这会引发读者对犯罪行为进行思考。”说完,我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从没想过这么多,只觉得引人入胜就是成功的小说。”她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了,忙伸手在眼睛上揉了揉。

“哦,可能我们的视角不同,你毕竟是读……”我发现她伸手揉着眼睛,便关切地询问道,“眼睛不舒服吗?”

“没事。”她放下手臂,眨了眨眼睛,“看来我是写不了推理小说啊,太有难度了。”

“那倒也未必。”我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拍了一下手,“对了,克里斯蒂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很善于使用毒药吧?”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她笔下的很多主人公善用毒药,不过,毒药好像是写作推理小说常用的道具吧?”

“没错。”我用淡淡的语调说,“毒药在作者笔下是道具,但在犯罪者手中就截然不同了。”

“哦?”她脸上仍挂着笑容,但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对犯罪者来说,毒药虽然也是道具——作案道具,但性质截然不同。因为犯罪者的道具,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小说却是在警示世人,避免犯罪发生。”

“是吗?”

她侧身望向窗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我能感觉到,她的余光一直观察着我。

“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的,也存在小说为犯罪者提供犯罪素材的可能。”

她把头彻底扭向窗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好意思,我看得入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向窗外望了一眼,医院对面的广场上正有人在放风筝。我收回视线,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模仿犯罪。”

“嗯?什么意思?”她不紧不慢地转回身。

“有些犯罪者会从小说里获得灵感,进行犯罪。”我看向她的侧脸,把早已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比如,最近发生的连环奸杀案,就是使用了推理小说中常用的道具——氯仿。”

虽然苏可曼极力掩饰,但我还是捕捉到她眼睛里闪过的慌乱和不安。当然,那也可以理解成:她听到“氯仿”二字,立刻回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惨死的未出世的孩子。

“我不想……再和你探讨这个话题。”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眼睛里也有某种液体在凝聚。

我赶紧把话拉回来:“对不起,我忘了你……”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伸手擦了擦眼眶,“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了。”说完,她向病房走去。

我当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但来见她的目的还没达到,于是紧跟着走进病房。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跟进去,看我走进来,脸上掠过惊讶和厌烦的表情,但瞬间就消失了。

“我可能给不了你灵感。”

我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她指的是小说创作:“哦,没关系。”

她走到床边坐下,脱掉拖鞋,背靠床头看着我问:“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呃,确实有件事想向你请教。”我跨前几步,在距床边两米处站定,“5月27日下午,你由于感冒发烧请假了,对吗?”

苏可曼闻言脸色一变,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才开口:“你为什么问这个?”

无论是她的回答,还是神情举止,都让我很不满意。

“抱歉,我无意中看到你的请假记录。”我现在只能这样说。

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请假记录,好像不是随便就能看到的吧?”

我没理会她的话,淡淡地说:“如果我没记错,韩一洋也是在那天下午死于车祸的。”

她没做任何回答,挺直身子,冷笑了一声。

我分明感觉到,她的笑声中带着讥讽和胜利者的姿态,这让我心里有些慌乱。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怀疑我和那场车祸有关,对吧?”看我默不作声,她又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你也不仔细想想,我和韩一洋是什么关系?即便那场车祸不是意外,凶手也绝不可能是我!”

说完,她起身下床,在床头柜上拿起手机,走过来递给我:“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有一条短信:“我和许蕾在一起吃饭,不方便,稍后打给你。”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条短信,仔细核对了一遍,发件人是韩一洋,时间是5月27日。显然,那天下午韩一洋和许蕾确实在一起。也就是说,就算那场车祸不是意外,也与苏可曼没任何关系——因为她根本不在场。

我又想到一个可疑之处——既然许蕾和韩一洋在一起,请假档案里为什么没有她的名字?但转念一想,许蕾是教务主任,有特权。如果她以公出为由离校,“请假档案”里就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在我看短信的过程中,苏可曼在旁说道:“我早就和陆警官说过,那场车祸可能不是意外,并让他去调查许蕾。”

我“哦”了一声,把手机递还给她,大脑里充斥着无数疑惑,但此刻有一个疑惑必须问清楚。

“既然感冒发烧了,你还有精力约会吗?”

苏可曼刚刚走回到床边,听我这样问,她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快速转过身,干脆地答道:“感冒发烧只是借口罢了!”

“借口?”

“没错。以我们那时的特殊关系,我总不能在‘请假档案’里,留下和韩一洋约会的记录吧?”

她的回答合情合理,完全符合当时的三角恋关系。但是,当我看到她抓着的手机时,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疑惑——时隔三个多月了,她有必要一直保留着这条短信吗?

也许是看我长时间没说话,苏可曼不耐烦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哦,没有。”

我并没说出心中的疑惑。因为我很清楚,只要开口询问,她就有非常完美的理由等着我。比如她会说,“这是韩一洋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当然要留作纪念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向她告辞。苏可曼礼貌地送我到病房外,并微笑着说了句:“等你有时间,可以再来找我探讨侦探小说,说不定下次能给你带来灵感。”

我看着她嘴角挂着微笑,恍然觉得这笑容仿佛充满了讥讽的意味。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穿过走廊,钻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暗忖:“这场连环诡局堪称完美,比小说中的布局要难得多,我必须想办法找到新的突破口。”

电梯的门开了,但并没到一层。

一群人陆续走进来,空间立刻变得拥挤了。我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墙壁上,却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珂!”我开口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