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感觉很奇怪,大夫。非常奇怪,我到处找,找答案,找原因,找可以依靠的某个坚固的东西,真实的东西,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已经整理好自己心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仍然一团乱。你也许早已经发现了,对不对?

我感觉你的办公室很真实。真实的木头书架,真实的木头桌子,墙上挂着真实的原住民面具。在这里,我也是真实的,因为我知道,你不能把我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我也会想,当你和你的心理医生朋友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你会不会有想一吐为快的欲望……别,你还是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你看上去像那种真正想帮助别人才来做这一行的人。

你可能帮不了我。我很伤心,我不是为了自己伤心。我是为了你伤心。对一个心理医生来说,碰到一个治不好的病人一定会觉得很丧气。我回家以后见的第一个心理医生告诉我,没有人是治不好的,但我觉得他说的都是狗屁话。我认为,有些人就是治不好的,他们的外表还是完整的,内心却已经破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变态到底经历了什么。改变他的某个决定性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但就在那个时刻,有人穿着大头皮鞋,一脚踩下来,踩碎了我们两个人的人生。是他的亲生母亲离开他的时候吗?如果他的养父母都是好人,那他会不会还有救呢?如果他的养母不是那样一个变态,那他会不会从来就不会杀人,也不会绑架我呢?还是说,这一切早在他还在他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到底有没有机会改变呢?那我呢?

这是他扭曲变态的一面,是一个绑架我、毒打我、强奸我、虐待我、恐吓我的人。但有时候,当他若有所思或心情愉快的时候,当他满面春风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他可能成为的人。那个人也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教自己的孩子怎么骑自行车,会用气球扎成动物的形状给孩子们玩,你明白吗?说不定他甚至会成为一个医生,治病救人。

在我生下女儿以后,有时候,我会对他涌起一种母性的慈爱,在我看到他另一面的那些短暂时刻,我想引导他,我想帮助他,我想治好他。但我又会突然想起,他就像站在一堆稻草前面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火柴,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把火柴扔下去。

孩子刚刚生下来,那变态扔给我一些布尿片、两个枕头、几床毯子,他几乎一个星期都没怎么和我说话,除非是让我做事的时候——他只让我在床上休息了一天。我第二天起床洗碗的时候,一阵头晕目眩,他让我坐了几分钟,然后又让我把所有的碗都重新洗一遍,因为洗碗的水已经凉了。第二次洗碗时,我靠在橱柜上,闭上眼,让那种眩晕的感觉消失。

他从来不碰孩子,我给孩子换尿片或洗澡的时候,他会站在旁边,专挑那个时候让我给他做别的事情。如果我在叠给孩子洗好的衣服,他就让我先去叠他的衣服。有一次,我们的晚餐还在炉子上炖着的时候,我准备给孩子喂奶,他却让我把孩子放下,先给他上菜。只有当我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他才不会来打扰我们。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生气,孩子哪怕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我也会赶快把她抱起来,让她安静,但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阴沉,下嘴唇咬得越来越紧。他让我想起了随着等待出击的蟒蛇,我安抚着孩子,心里却万分紧张。

孩子几天大的时候,他还没有提过给孩子取名的事,所以,我问他,我能不能给孩子起个名字。

他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孩子,说:“不能。”后来,我对着孩子的小耳朵,轻声说出了一个我悄悄给她取好的名字。这是我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了。

我总是想,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对自己养父那种嫉妒和仇恨的情绪的。所以,当他在屋里的时候,我总是表现得对孩子漠不关心,只是满足一下她的基本需要。幸好,她是一个既满足又开心的宝宝,从来不惹麻烦。等他一出去办事,我就会把孩子从裹着的毯子里抱出来,看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小家伙居然是从我的身体里出来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想一想我是怎么怀上她的,现在却又那么爱她。当我摸着她身上的血管,惊叹着她身体里面流的是我的血的时候,她动都不会动一下。她的小耳朵是那么完美,正好可以对着唱摇篮曲,有时候,我就干脆把鼻子埋进她的脖子,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那么清新,那么香甜——是我闻过的最纯洁的气息。在她胖嘟嘟的左边膝盖后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胎记,是咖啡色的,半月形,我总是喜欢去吻那里。她每一寸娇嫩的皮肤让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涌起一股想要保护她的勇气。我这种强烈的情绪让自己感到害怕,而我的担忧也和我对她的爱一样,一天天在增长。

我们每天晚上还是要一起泡澡,但那变态不允许女儿和我们一起泡,也从来不会碰我的胸部。洗完澡以后,我会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他会打扫浴室。当她吃完奶以后,我会把她放在床脚的一张小床上,是他放在那里的——只不过是一个小竹篮,铺了几床毯子在里面,像个狗窝,但孩子一点儿也不介意。

我还记得,我有几个生了小孩的朋友曾经抱怨,刚生下孩子以后,她们晚上根本睡不了觉,我现在也睡不了。倒不是因为孩子——她一整晚只会醒来一次——而是因为我担心孩子会把他吵醒,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躺在那里,听着她呼吸中每一个微弱的叹气声或打嗝声。她稍微有一点点醒来的迹象,我就赶紧溜到床尾,还不能让他发觉我的动静,我就像给小狗喂奶的母狗一样,把乳房搭在床沿边,把她的头稍稍抬起来,让她吃到奶,这一过程我已经越来越熟练。如果他翻身或是发出什么声音,我就会一动不动地躺着,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感觉到那心跳。等到他呼吸平稳之后,我又会偷溜回去。

每天晚上,孩子睡觉以后,他都会检查我的身体,轻轻地给我的私处抹上乳霜,如果我痛得缩了回去,他就会停下来安慰我,满脸都是同情。他说,我们要等六个星期后才能重新“做爱”了。当他强奸我的时候,虽然痛苦,但却没有现在这么让我感觉不安。有时候,他在抹霜的时候,即便我觉得很痛,我也强迫自己不动,让他继续。痛才是正常的。

孩子一周大以后,我要做饭,需要用到两只手,我打算把她放在篮子里,他却站到我面前,说:“我来抱她。”我的眼睛来来回回地看着他和孩子的小床,他们距离只差那么一点点,我不敢拒绝他。我轻轻把孩子放在他手里,他抱着她走了,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坐在床尾。

她开始哭了,我放下手上的一切,走到他面前。

“对不起,她吵到你了吧,我把她放床上吧。”

“我们好着呢。”他抱着她一上一下摇晃着,低头看着她说:“她知道我是她爸爸,她会乖乖当我的好女儿,对不对?”她安静了下来,他笑了。

我回到厨房,双手抖得厉害,根本炒不了菜——每隔一会儿,我就会转身拿点儿什么调料,顺便看看床边的情形。

一开始,他只是低头看着她,后来,他把盖在她身上的小毯子揭开,她只穿着尿片躺在他膝盖上。我害怕她会突然大哭大叫,但她只是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晃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他从头到脚地看着她,抓住她的胳膊,慢慢地把胳膊掰过来又掰过去。虽然他的动作并不粗暴,我却全身紧张,我等着她放声大哭,她却一直很安静。他又把她的另一只胳膊和两条腿也掰了掰——仿佛是从来没有见过小婴儿一样。

他的表情很平静,显得格外好奇,他给她擦下巴上的口水时,非常温柔,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但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走过去,把她从他手里抢过来。只是对这样做的后果的恐惧让我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晚餐做好了,我两腿发抖地走过去,伸出手,等着他把孩子递给我,我对他说:“你的晚饭好了。”

他愣了一秒钟才把孩子递给我,就在他递给我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他突然松手了。就在那一瞬间,她掉了下来。我赶紧往前一扑,就在她落地之前把她接住。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我觉得胸口都在痛,我紧紧抱着她。他笑着站起身,去吃晚餐了,嘴里还小声哼着歌。

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下来:“她就叫茱莉叶特好了。”我点点头,但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女儿和他的疯子养母一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我偷偷叫着我给她取的名字。大夫,除了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他会经常抱她起来,往往都是我在做别的事情,例如,叠衣服或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抱着她坐在床上,把她的小胳膊小腿掰一掰。她从来不哭不闹,所以我知道他没有弄痛她,但我还是想冲过去把她抱来——只是一想到他有可能通过伤害她来惩罚我,才让我停住了脚步。最后,他会把孩子放回篮子里,有一次,他就把她放在了床边,像是一个已经玩腻的玩具。他每一次走近她身边,我就开始冒冷汗。

我在菜园里劳动的时候,他让我把孩子也带出来,我就在脖子上系一床小毯子,把她放在里面。我喜欢和她一起待在户外,看着我种下的蔬菜慢慢长大,闻着阳光照耀下温暖的泥土芳香,或者,用手轻轻摸她头上的细软头发。但要说我在这些时候找到了一些快乐,感觉好像又有点儿不对,因为这就好像是在说那一切都是可以的——不,那一切都是绝对不可以的。不过,有了孩子以后,我每天确实感觉到了一些些的开心。

那变态只有在他自己也在户外劳作的时候,才会允许我出去,不过,他经常都有事做,像是砍柴、给百叶窗涂防水漆,等等,所以我也就得以经常出门了。他让我把阳台上的摇椅重新刷一遍漆,我便把它们都拿到河边,一边刷漆,一边和女儿享受阳光。

如果他对我很满意,我的工作做完以后,他就让我坐在河边休息。那真是美好的日子,我多么想有素描本,把女儿牛奶一样洁白的皮肤和墨绿色的菜地通通都画下来,把一只蚂蚁爬过她小脸时她乱抓一气的模样画下来。茂密的野草野花、河水上闪烁的阳光、河面倒映的冷杉都让我的手在发痒,好想画画。我想,如果我能把这一切的美好都画在纸上,那我就能记得还有一个外面的世界,当这里的情况变糟时,我还可以回到外面的那个世界,但是,当我问那变态要素描本时,他拒绝了我。

天气很热,他让我每隔两天就去河里洗衣服——他对节约用水的要求非常严格。但让我每天晚上和他一起泡澡,泡一个澡起码要用一吨水,我却从来不敢说什么。我喜欢河水和阳光留在衣服上的味道。小屋的一角有一棵苹果树,不知道是谁在很多年前种下的,系上一根绳子,就成了我们晒衣服的地方。这就是那变态和我的生活,就像一对来垦荒的普通小两口。

我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有一只绿头鸭经常在河边水流缓和的地方打转。有时候,它身边也有其他的鸭子,大多数时候,它都是孤独的。如果那变态没有盯着我,我就会停下手里的活,看着那只鸭子。头几次,我去河边洗衣服或在河边坐着的时候,那鸭子一发现我就会马上游开。当宝宝一周大的时候,有一天,我坐在河边的一块岩石上洗毯子,享受着清凉河水从手上流过的感觉,那鸭子没有游开,它只是游到河的对岸打转,时而啄啄河水,时而抓抓小虫。

那变态走到河边,递给我几片面包。这让我大吃一惊,他能允许我喂鸭子,我觉得很开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用面包把那只鸭子引诱得越来越近。很快,它就从我手里吃面包了。它让我想起了在这个狭小天地之外的生活,每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到河边去看它,但我必须小心,不能让自己的兴奋表露出来。我必须表现得漠不关心——如果让那变态知道我喜欢什么,那也就是终结它的最快途径了,我是通过惨痛的经历才明白这一点的。

他从来不允许我们离开他的视线或跑去很远的地方,但他一般都会让我们独自待在河边。有时候,我甚至可以假装他不存在,假装我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夏日,带着我的女儿在河边休息,微笑着看着她一点点了解这个世界。在她出生以前,我经常想,不知道她会不会感觉到身边的邪恶,她出生以后,我才发现,她是我见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小孩子。

我已经不再寻找周围可以逃跑的出路了。带着孩子,我走不了很快,如果被他抓住了,他会做出些什么,我简直无法想象。

女儿两周大的时候,有一天,那变态来到河边,在我旁边蹲下来。那鸭子一看到他,就从我手边游开,游到了池塘中间。那变态拿着一块面包,想让它游过来,但它就是视而不见,那变态的脖子渐渐红了。我觉得自己都快要无法呼吸,我多么希望那鸭子能够接受他的面包,但它就是不愿意,最后,那变态把面包一扔,一边走回小屋,一边说着他要准备晚餐了。他一走,那鸭子就回来了。

突然,我听到一声响亮的爆炸声,那鸭子漂亮的头就在我面前被炸飞了。它的羽毛到处乱飞——落到了我身上,落到了孩子身上,落到了河面上。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听到了凄厉的尖叫声,后来才发现,发出尖叫声的正是我自己。我跳着站起来,原地打转。那变态站在屋前的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把来复枪。我一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一边盯着他。

“把它拿进来。”

我的嘴巴直哆嗦,说话都困难:“你为什么……”我发现我是在对空气问话。因为他已经从阳台上走开了。

孩子大声哭着,我也想放声大哭,我走进河水里,抓起鸭子剩下部分的躯干。它的头已经基本没有了,全身都是血,被我倒提着,鲜血顺着河水流向远方。

晚上,我学会了怎么给鸭子拔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气味。整个晚上,我都含着泪水,他一再让我别哭了,我也在努力强忍,但总是控制不了自己。我每从那只鸭子的身上拔下一根毛,我的负罪感就增加一分。如果我没有去招惹它,它到现在应该都还活着。

到了坐下来吃烤鸭的时候,我一动不动。那变态坐在我对面,我们中间的一个大盘子上就摆着我常常喂食的那只鸭子。我一再恳求他,他无动于衷,看着他把那只鸭子大卸八块,我感觉他也切碎了我的自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他。我的手根本无法举起刀叉。他很快就发觉了。

“赶紧吃你的晚饭,安妮。”

我没有动,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是我害死它的,这已经够可怕了,我没有办法再把它吃了。那变态抓起一把鸭肉,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嘴掰开,塞了进去。我呛到了——被满嘴的鸭肉呛到了,这时,他对我吼道,“快点嚼!”

他的一只手揪着我后脑勺的头发,我动弹不得,他把我嘴里塞满以后,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把鸭子吃了下去。我不得不吃。

那变态坐回他的座位,继续吃饭。他用刀叉小心地把自己盘里的鸭肉切成小块,刀叉反射的金属光泽让我觉得恍惚。他发现了我的失神,慢慢地把叉子送到自己嘴边,又慢慢地用牙齿把叉子上的一块鸭肉咬下来。他合上嘴,闭上眼睛,吃得心满意足。就在他惬意地嚼着鸭肉时,他又把眼睛睁开,盯着我。最后,他把那块鸭肉吞了下去。

然后,他就笑了。

那天晚上,我头一次在给女儿喂奶的时候不敢看她。仿佛她喝的不是奶,而是那只鸭子,是我那只漂亮的鸭子,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尝到我的痛苦。

昨天晚上,我虽然没有睡在衣柜里,但一晚上都没睡好,大夫。我的房间是那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老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抓我,我打开放在床边的手电筒,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我想点着蜡烛睡,但烛光投射在墙上,更加显得鬼影重重。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却完全清醒了。这让我更加容易听到房子里的每一个动静——这是一幢老房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不少。所以,大夫,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是,我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在衣柜里;坏消息是,我也没有睡着,而且,你知道吗,有些半夜的电视节目是很难看的。

这让我有时间好好思考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什么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各种不同表现形式,我没办法告诉你,到底为什么睡在衣柜里会让我感觉更加安全。我只知道,床总是让我有种暴露在外面的感觉。总觉得会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攻击——左边、右边、脚的方向,甚至是上面,周围有太多的空间了。

我告诉你的痛苦经历越多,我就越想睡在衣柜里,也越需要睡在衣柜里。你问我,我到底在逃避什么,也许现在是时候想想清楚了——我这种疑神疑鬼的偏执就像是在发痒,无论我怎么挠都无法止痒。

我似乎总摆脱不了一种压抑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安全。我知道这种感觉没有道理,因为,警察一直以来就对我通知了调查的最新进展,尤其是一个叫盖瑞的警察——这个可怜的家伙估计很后悔告诉了我他的手机号码。如果我还有危险,他们一定会告诉我。他们也必须告诉我。这是他们职责——保护民众。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了?

别跟我说废话,说这只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自然表现。我明白,我回来的时候心理上还有很严重的焦虑和恐惧。我也说过了,我认真思考过你跟我说的每句话,甚至还在网上查了一些资料。妈的,我也希望这只是应激障碍症,但我的症状和那不同。我的这些感觉太真切了。

这就是你需要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大夫。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安全。总是觉得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要来抓住我。你要帮助我摆脱这种感觉。别担心,我并不指望你能告诉我什么立竿见影的答案。仔细想想。也许等你几周后度假回来,我已经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法——如果一切有那么容易,不是很好吗。

谢谢你给我推荐了另一位心理医生,但我还是等你回来吧。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很难信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