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说,大夫,最近这些天,我觉得自己的状况相当好。昨天下午,我本来只想爬上床睡觉的,最后却还是牵起艾玛的绳子,带它去海边散了散步。我们通常都是去树林的,因为我不想见到其他人,但昨天,我们改变了路线。

我们和外界打了一下交道。艾玛,它总是很喜欢比自己小的狗,碰到了就要停下来,对它们又抱又亲的。对大狗,它不是龇牙咧嘴,就是视而不见,如果给它一只小狗崽,它却会兴高采烈。散步的时候,我尽量避免和其他人有任何接触,我总是把目光盯着远处,要么看着狗,要么看着自己的脚下,拉着艾玛的绳子催它快点儿,但昨天,它坚持要和一只小可卡犬交流感情,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和那只狗的主人聊了聊天,对方是一对老夫妻。都是一些普通的养狗的话题:你家的狗叫什么名字?叫木头?多大了……不过,大夫,你可要知道,几周前,我是宁愿把他们推到海里也不愿意同他们说一句话的。

我刚回来的时候,在妈妈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我的房子已经被租出去了。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卖掉我的房子时,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显然这又是那变态告诉我的一个谎话。幸好,在被绑架之前,我因为担心房贷的问题,刚刚才把一大笔奖金存进了一个独立户头,足够还一年的房贷。房贷公司一个月接着一个月地扣除了还贷金额,我猜,如果银行户头没钱了,他们可能就会把我的房子没收吧。

我问妈妈我的东西在哪儿?她说:“都卖掉了,安妮。要不然你以为我们哪有钱去找你?大家捐的钱都用来支付找你的悬赏金了。出租房子的钱也都用完了。”她没开玩笑——他们确实把东西都卖了。我猜,我的皮大衣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哪群小鸡的被窝。

我的车也被租出去了,我被绑架后,警察检查完我的车,就直接把它送到了租车公司。现在,在我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之前,我就先开着这辆破车——车好与不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存款不少,但有还贷的压力,所以剩下的也不多。在我被绑架以后才发的工资,办公室把支票寄到了妈妈那里。当时,她打算把它们都兑换成现金,把找我的悬赏金额再提高一些,银行不允许,所以她把支票上的钱都存进了我的户头。幸好如此,否则我这辈子都得节衣缩食了。

几天前,我正搂着艾玛坐在沙发上,电话铃响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我一看电话号码,是妈妈打来的,我知道,如果我不接电话,她就会一直打个不停。

“我们安妮小熊今天怎么样?”

“挺好。”我想告诉她,我很累,前一天晚上,是我连续第五天睡在自己的床上了,但有一根树枝老是敲在我的窗户上,所以我只好又躲到了衣橱里,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自己的安全感。

“听我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韦恩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商业点子。在最终敲定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细节,但他打算做的可是大事。”

我原本以为他们最终会明白,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有时候,我都替韦恩感到可怜。他不是个坏人,甚至也不笨,他是那种很想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但他并没有大脚踩下油门把车往前开,而总是寻找着最快到达目的地的捷径,最后反而只是在原地打转。

我还小的时候,有几次他去给别人推荐新的投资计划,也带上了我。我都替他感到尴尬——他站在那些人面前滔滔不绝,当听众明显失去兴趣的时候,他说得更加大声。之后好几天,他都会在家里开心地走来走去,一天查几百次电话有没有留言,晚上,他会和妈妈喝酒,为自己庆贺。但之后,再也没有下文。

偶尔,他也会做一些事,让我觉得他还不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比如说,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很想去听一场音乐会,整个周末我都在镇上捡瓶子。到了周一买票的时候,我把所有的瓶子凑起来卖掉,但离我所需要的钱数还差得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等我最后从房间出来时,发现门缝下面有一个信封,信封上是韦恩的字迹,里面是音乐会的门票。当我去谢谢他的时候,他红着脸说:“不用放在心上。”

我在房地产业开始赚钱以后,就尽量去接济他们——帮他们买新的车轮胎、新的电脑、新的冰箱,甚至直接给他们钱付账单、买日用品。一开始,对他们的帮助让我感觉很好。后来,我意识到了,这就像是把钱扔进一个无底洞——一个直接通往下一个愚蠢商业计划的无底洞。我买下自己的房子以后,就没有余钱去帮助他们了,所以,我和他们坐下来谈了谈,告诉他们,他们也可以设立自己的存款账户。当时,妈妈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是我在说外国话。他们的日子还是过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反正他们的生活方式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电话那头的妈妈注意到我没什么兴趣,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怎么不说话?”

“对不起,我希望这次他能成功。”

“我对这一次感觉很好。”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真的很不喜欢你的消极态度,安妮。你失踪的时候,他为你做了那么多——我们都为你做了那么多,至少,你可以对他表现出多一点点的关心吧。”

“对不起。我只是现在心情不太好。”

“也许你应该出去走走,而不是整天在屋子里打扫卫生,你的心情就会好很多了。”

“怎么可能。每次我出门的时候,总有记者追着我不放,更别提还有那些好莱坞经纪人了,个个都想把我的经历拍成电影。”

“他们也是为了生活,安妮。如果不是这些你讨厌的记者出钱请你做采访,你现在靠什么养活自己?对不对?”

妈妈的这番话让我觉得我才是个大恶人。尤其是,她的这些话都是对的——我现在的存款所剩无几,正是这些讨厌的人在支付着我的生活费用。但我还是习惯不了这个过程,也不习惯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杂志和电视屏幕上。妈妈把报纸上我每次采访的内容都剪了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里——她终于有机会给我做一本成长剪贴簿了。她还把我的每个电视访谈节目都录了下来。她把录像带拿来给我看,我只看了两个,就把其他的都塞进了抽屉。

“你的访谈节目都差不多做完了,安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赚钱?你要怎么还房贷?”

“我会想出办法的。”

“什么办法?”

“会有办法的,妈妈,我会想到办法的。”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起。

“你知道吗,去找电影经纪人谈谈也许是个好主意。他们可能会给你一些预付款。”

“你是说他们想自己先搞点钱吧。我和一个经纪人谈过,他希望和我签合同,让我转让所有的权利——如果我听了他的,那些电影制作人就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了。”

“那你自己去和制片人谈呗。”

“我不想和任何制片人谈,妈妈。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天哪,安妮,我不过就是问了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没必要对我这么凶吧。”

“对不起。”我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我是应该多出去走走。我们聊聊别的吧,不然我真要发火了。”我挤出一个笑容。“你的花园打理得怎么样了?”

妈妈最喜欢说的两件事就是——园艺和烹饪。也是她花费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两件事,对妈妈来说,关心食物和植物比关心我容易得多。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记得,我对她的那些玫瑰花很是嫉妒——她说起它们时的样子、抚摸它们时的样子,都让我羡慕,她一天到晚去看它们,如果哪盆花在花市上赢得了评奖,更是让她骄傲不已。我有一个经常拿奖的姐姐已经很郁闷了,更别提还有一个事事强过我的表姐,现在,我还要和一堆玫瑰花竞争吗?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是因为只要她按照食谱或是栽种方法,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生活却往往不是这样,尤其是养小孩这件事。

她也曾经试着教我做饭,我很想学会,但我确实缺乏烹饪的本领,我总是笨手笨脚。在被绑架之前,我甚至都养不活一盆吊兰。然而,在被绑架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四月中旬,春天到来的时候,那变态开始允许我出门,在屋旁的花园种点东西。

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春日的阳光美景让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爆炸了。我吸入第一口山区清新的空气——我闻到了阳光下的杉树、野花和脚下青苔泥土的味道——在此之前,我唯一闻得到的只有木柴和墙壁的味道。我想躺下来,把脸埋进那青苔泥地里。我恨不得把它们吞进肚子里。

如果我们是在北边或不在温哥华岛上,我觉得应该会还在下雪,但这里却已经很暖和了,万事万物都是一片茂密青葱,呈现出各种各样你所想象得到的绿色——灰绿、祖母绿、嫩绿、暗绿,连空气闻起来都是绿色的。我想,我可能就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让我更安慰,还是让我更难过。

第一次出来,他不准我离小屋太远,但他无法阻止我的双眼。周围的树林是那么茂密,我看不到远处有没有山。空地上长满了苔藓,还有几处草地,主要还是苔藓和岩石。在这山上要凿一条下水道一定很难,更别提挖井了,我估计,我们可能是从河里取的水。我看到树丛的边上有一些树桩,一定是以前有人来伐过木。我没有看到路,出口应该是在附近。

小屋的右边有一条河,河水顺着山流下去,河边就是一片菜园。河水好像玉石一般,呈现出美丽的色彩,有些地方水流很慢,水的颜色也变成了深绿,接近黑色,我估计那应该是很深的旋涡。

从外面看,小屋是很可爱的,窗户上有百叶窗,窗台下还有可以种花的土槽。屋前的阳台上并排放着两张摇椅。也许是一对夫妻在很多年前一起修建了这座小屋。我想象着那位喜欢种草种花的妻子,她还找来这么多土,开辟了一个菜园。我想,如果她知道现在住在小屋里的是什么人,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是在种菜的时候开始阵痛的。之前,他已经允许我出门了——当然,是在他的监督之下。我给菜园里的蔬菜洒水、除草,那些蔬菜看起来都长势喜人,我愿意一整天都在园里劳作。当他觉得我有什么事没有做好,让我重新再做一遍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在屋外又多待一会儿了。他让我戴着手套,说是要保护我完美漂亮的手指甲,但即便是戴着手套,我也能感觉到泥土的冰凉,还有那刚翻过土的自然气息,绝对好过和他一起被关在屋里。

我种下的一颗颗小小种子,慢慢长成了胡萝卜、西红柿、豆子等,我觉得很神奇,在我的肚子里,我自己的种子也在慢慢长大。严格来说,这种子有一部分也是他的,但我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我已经越来越擅长控制自己的想法了。

我唯一无法忘记的是那些简单的、充满爱的拥抱。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它们对我有多么重要,但现在,我没有艾玛可以搂,没有卢克可以抱,甚至连妈妈偶尔的拥抱都没有了,我才明白了它们的重要性。对妈妈来说,表达爱意往往都是一种事后的补偿,又或者是一种奖励,这总是让我感觉到被她操控,同时又对自己很生气,怎么就那么想要得到她的温暖呢。

只有当我生病的时候,妈妈才会不顾一切地给我关怀,她会带着我东奔西跑,去看不同的医生和药剂师,对他们描述我的每一个症状,那些细节有时都会让我觉得尴尬,她搂着我的肩膀,用她的小手摸我的额头。我什么话都不说,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我生病的时候,她甚至会和我一起睡,直到今天,我一闻到薄荷药膏的味道,就会想起她躺在我身边时的温暖,这让我觉得安心。

每次,那变态从我身边走过,都会抱我一下,拍拍我的肚子,或摸摸我的后背,每天晚上,他都会搂着我入睡。一开始,和他的身体接触让我觉得恶心,但随着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我变得越来越无动于衷,有时候,我甚至会给他一个拥抱而没有任何感觉。有时候,我是那么想要得到一丝温暖,我发现自己会紧紧闭着眼睛,偎依在他怀里,假装那是我爱的某个人,过后,我又会痛恨自己这样的行为。

我不知道他的内心那么邪恶,气味却为什么还能如此清新。有时候,我能在他衣服上闻到洗衣粉的清新香气——我们用的洗衣粉是天然可降解的;在洗完澡以后的几分钟,我还能在他手上和身上闻到淡淡的香皂味,但很快就没有了。即便是他出去回来以后,我在他身上闻不到任何外界的味道——清新的空气、青草、沥青、松针,什么味都没有,更闻不到汗水的味道。好像是那些气味连碰都不想碰他。

我每天都要用桶从河里提水浇菜,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又有机会把手伸进凉凉的河水里,给自己洗洗脸。当时已经快到六月中旬了,我觉得自己怀孕应该九个月了,肚子已经很大,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已经过了预产期,但我不知道我怀上孕的确切时间,所以也很难计算。那天,我提着一大桶水走上山,开始浇菜,外面的天气很热,而我一直在劳动,汗水滴到了眼睛里。我放下水桶,休息休息。

就在我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背时,突然腹部一阵绞痛。一开始,我没有管它,又提起了水桶。又是一阵绞痛,这一次更加厉害了。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便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菜地浇完了水。

我浇完水以后,找到他,他正在阳台上修一块地板,我对他说:“到时候了。”他检查了菜园,看到我把菜地都浇完了水,才和我一起走进屋。刚一走进屋,我就感觉到身体里面一阵涌动,什么东西要出来的奇怪感觉,然后,一股暖暖的液体就顺着我的腿,流到了地板上。

那变态和我一起看过所有关于怀孕生产的书,所以,他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是,他看上去却是那么惊慌失措,站在小屋门口,一动也不动。我站在一摊羊水里,腿上还在滴着什么东西,等着他回过神来。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意识到,我可能还要等上好一会儿。虽然我很怕死,但我必须让他冷静下来。我需要他的帮助。

“这是很正常的……这是应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很好的。”他开始走来走去,走进小屋,又走出去,然后又走进来。我必须让他集中精力。

“我能不能去泡个澡?”泡澡能缓解抽筋的症状,我想,我应该还有时间——宫缩的时间间隔还不是那么频繁。他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可以吗?我觉得泡泡澡可能会感觉舒服一点儿。”他还是一言不发,冲到浴室,帮我打开了水龙头。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说的任何事情他大概都会同意。

“水不要太热,我不知道太热对孩子好不好。”浴缸满了以后,我拖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坐进了热水里。

那变态靠在浴室的洗面池边,眼睛到处乱转,就是不敢看我。他的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好像是在拼命抓着空气。这个控制狂就这么全身颤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第一次约会的男孩子。

我用平静的语气说:“我需要你把床上的床单拿开,放些毛巾在床上,好不好?”

他从浴室跑出去,然后,我就听到他在床边来回走动的声音。我试着回忆在书上看过的关于生产的各种知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尽量不去想我马上就在一个小屋里生下自己的孩子,而身边除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变态狂,没有人可以帮我。浴缸边的水珠成了我注意力集中的焦点,我数着要花多少秒它们才会从浴缸边上滴下去。等到水只有一点点热,几乎都快要变成凉水的时候,我的宫缩也明显加快了,我把他叫来——他一直躲在外面的房间里。

在他的帮助下,我从浴缸里出来,擦干了身体。这个时候,宫缩已经非常频繁了,而且很痛,我要靠在他身上才不至于摔倒。我们走回房间的时候,一阵剧痛袭来,我踉跄了一下,抓紧他的胳膊。小屋里很冷,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自己可以爬上床了,你去把火炉点燃好不好?”

我在床上躺下,放在一个枕头枕在肩膀后面,我什么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很痛很痛——很多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都会选择打麻药,相信我,如果我有得选,我也一定会选打麻药。那变态狂就像是情景喜剧里惊慌失措的丈夫一样,一边来回走动,一边紧搓着自己的手,每次我尖叫的时候,他就会捂住耳朵,而我的尖叫又是那么频繁。我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嘴里咬着枕头,他却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中间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离开了小屋,但我开始大声喊“救命”,他就又回来了。

所有的书里都写到,当觉得孩子快要出来的时候,一定要用力,我感觉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我要用力。我紧紧背靠着墙,感觉墙上的木屑都要扎进背里了。我把手放在膝盖上,张开双腿,咬紧牙关,用力推着。当我稍稍能喘过气来,我就给他下达各种各样的命令。我越是掌握控制权,他看上去就越是冷静——不过,我这里说我掌握控制权实在是夸大了点儿,我当时满身大汗,只不过是在用力的间隔,尖叫着喊出了每一个要求。

生产的过程很模糊,我记得应该持续了几个小时——对一个第一次生孩子的人来说,已经很幸运了,这也是我被关在山上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之一。我还记得,当我让他站在我两腿之间,帮着把孩子接出来的时候,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我不知道他流汗流个什么劲,所有的工作都是我在做。但我当时顾不上他的感受,也顾不上自己的感受——我只想快点儿把这个小东西生出来。

孩子最后终于出来的时候,我真是痛得撕心裂肺,但感觉又是那么好。汗水滴进我的眼睛,在一片朦胧中,我看见那变态把孩子举在空中,离自己远远的,像是拿着一堆我月经用完的布条。见鬼,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而孩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哭一声。

“你得把孩子的脸擦干净,把孩子放到我怀里来。”

我闭上眼睛,头歪到一边。

微弱的呜咽渐渐变成响亮的哭声,我睁开眼。上帝啊,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声音啊。这是我十个月以来,除了他,第一次听到活物的声音,我也开始哭了。我抬起胳膊,他马上把孩子递给我,似乎是终于甩掉了一个责任,显得松了一口气。

一个女孩。对于这一点我都没想过问他。一个黏糊糊、湿漉漉、皱巴巴、浑身是血的女孩,却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小人儿。

“你好呀,亲爱的,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说,“我爱你!”我对着她小小的额头轻声说,然后温柔地吻了她一下。

我抬起眼睛,他正盯着我们俩。他看上去不再害怕了,而是很生气。然后,他转过身,离开了小屋。

他刚一离开,我的胎盘就掉了出来。我试着坐起来,离那堆湿漉漉的东西远一点儿,但我已经靠在墙上无路可退了,如果朝旁边挪动,每一个动作又让我觉得很痛。所以,我只好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我全身都是黏糊糊的,孩子就放在肚皮上。我还得把脐带剪断。如果他还不快点回来,那我就只能用嘴把脐带咬断了。

我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女儿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数了数所有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她是那么小,那么精致,她的头发软得不可思议,光滑得像绸缎一样,而且和我一样,是黑色的。她时不时会小声哭一下,我用手轻轻摸着她的小脸时,她就会安静下来。

大概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朝我走过来,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不再生气了,只是很冷漠。然后,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发现他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刀。

他看到我两腿之间的胎盘,脸上的冷漠变成了恐惧。

“我得把脐带剪断。”我说。他一动不动地愣着。

我慢慢地伸出自己空闲的那只手,他慢慢地把那把刀递给了我。

我调整了一下宝宝的姿势,从床单上扯下一条布,裹在脐带上面。我割断脐带的时候,她轻轻地哭了几声,那变态仿佛是突然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他马上伸出手,掐住我的手腕,我松开手,刀掉在了床上。

“我正要还给你呢!”

他把刀拿起来,朝我俯过身。我抱紧孩子,尽量往床头缩。他停住了。我也停住了。我们看着对方,他慢慢地用毛巾一角把刀擦干净,然后把刀举起来,点点头,走进了厨房。

他帮我翻过身,在床上铺上干净的床单。当他把各种医疗用品清理走的时候,我试着把自己的乳头塞进宝宝的嘴里,但她就是不吸。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我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狠狠咽了一口气。我想起来,书里也都说了,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于是,我又试了一遍。这一次,当我把自己的乳头放进她嘴里的时候,流出了一点点像水一样的黄色液体。她红嘟嘟的小嘴巴张开了,她终于开始吸奶了。

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变态拿着一杯水和一条婴儿毯朝我走来。他盯着手上的东西,并没有看我,他把杯子放在床边的桌上。当他把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他直直地盯着正在吮吸我乳头的宝宝。他脸红了,赶紧把眼睛转开。他盯着墙壁,把毯子扔给我,说:“自己盖上。”

我把毯子搭在自己肩上,也盖住孩子,她正发出一声响亮的啧啧声。

他退后几步,转过身,走进了浴室。很快,我就听到淋浴头水流的声音。他洗了很久很久。

他回来的时候,很安静。他站在床脚,盯着我看了几分钟。我已经学会了在他有点儿情绪的时候,不要和他目光对视,于是,我假装在打瞌睡,通过眼缝偷偷看他。我曾经看过他大发雷霆的样子,他想要伤害我的样子,也看过他完全茫然失神的样子,但这次不一样,他的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紧紧抱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