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的环境非常好,周雨楼的情绪非常差。

周雨楼和秦芳面对面地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杯咖啡——这场面实在不能不让周雨楼想起夏楚蓉和白小溪,想起雅都饭店和欧森娜酒吧,想起他连绵不断的厄运。老天可真会捉弄人,给你的厄运开了头就不停下来。就像个沙漏,塞子一旦拔开,沙子就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周雨楼不知道坐在面前的女人是否是他的最后一粒沙子。

秦芳饶有兴致地看着周雨楼。

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容貌和风度根本是两码事。就像秦芳,这女人的容貌实在平常,再加上已近徐娘半老之年,就更和美貌扯不上关系,但她优雅的举止和从容的做派恐怕就连天生丽质的妙龄女孩看了也会自惭形秽。

“怎么了周老师?你好像有心事。”她问。

“哦,”周雨楼确实一直愣着神,他抱歉地笑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太意外了,像是做梦一样。”

“哈……”她像看着一个逗笑她的孩子,“真那么意外吗?”

“是啊,你走进校长室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没那么严重吧?”秦芳用打火机点燃一支烟。那只打火机修长而精致,就像她的手指。她用拇指挠了挠额角,说:“周主任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会被我这种小女子吓到?”

“秦小姐,如果我们没有以前的那段交往,还会有这次的基金吗?”

“如果没有这次的基金,我们会坐在这儿吗?”

“当然会,我们是老朋友。”

“可是你却连个电话都没给老朋友留。”

“哦……上次,我可能有点儿疏忽……”

“别逗了,周老师,你对我不感兴趣,”她豁达地看着周雨楼,“但是我对你感兴趣。你别介意,我这个人很直接,人总要为了自己的兴趣付出点儿什么,聪明人就是这么办事的。所以当初我丈夫因为别的女人离开我的时候,他很知趣儿地连一分钱都没拿走。”

“秦小姐您……”

“是啊,一个被抛弃了的有钱女人,手上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和祖传的三家金店,却不能留下一个男人。”她放声笑起来,用咖啡润了润喉,说,“不过周老师你不用担心,我还没受伤害到要报复所有男人的程度。”

“秦小姐……”

“叫秦芳吧,我们是老朋友。”

“好吧,呃……是这样,我很感激你为我们学校投资,而且还以我的名义。但老实说,我真宁愿在这之前我们素不相识,这样我接受起这个荣誉来也许会心安理得一点儿。”

“我懂你的意思,周老师,其实你不用有这种顾虑。让我投资的周雨楼和坐在我面前的你,我没把他们看成一个人。周雨楼,吸引我的是他的才华,所以投资本在我的计划之中。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只是夜落朦空,他们两回事。”沉默了一会儿,她莞尔一笑,“不过很有意思,又是一回事。”

他们那天并没聊太长时间,从咖啡馆出来时,周雨楼的心情不坏。不管初衷是什么,他想,总之这女人决定投资五十万,以自己的名义成立一项基金,这虽然对自己目前的困境并无帮助,但也总算是阴沉的天空中一抹久违的亮色吧。

还有,他想,女人并不讨厌。

吃晚饭的时候,蒋丹首先挑起了白小溪的话题。

当时周雨楼刚给她喂下去一勺饭,正想说说基金的事,蒋丹先开口了:“雨楼,你说警察什么时候能抓住那个人?”

“谁呀?”

“凶手啊,杀死白小溪的凶手。”

“不知道。”

“那人藏得真够深的,这么长时间,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

“嗯。”

“白小溪的妈妈还没走呢,静坐的地方又挪到公安局去了,天天举着女儿的照片在公安局门口坐着,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怎么想起说这事了?”

“吕青今天提了,她听黄大生说,警方一直苦于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工夫谁要能提供凶手的消息,他们得乐坏了。”

“嗯。”

“我觉得警方应该来个悬赏捉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周雨楼看了看妻子,“可是,万一人家不稀罕警方的那点儿钱呢?”

“为什么?”

“比如,那个人可以用他知道的线索去勒索那个杀人犯,那样也许会得到更多呢。”

说这句话时周雨楼正给蒋丹喂一勺汤,可能是喂得猛了,蒋丹突然呛了嗓子,汤喷得到处都是,一片蛋花当啷在周雨楼手上久久也不离开。周雨楼看了一会儿妻子咳嗽的背影,伸出手去帮她捶背。过了一会儿,蒋丹说:“雨楼,我觉得你应该去当作家了,你这故事编得比吕青有意思多了,亏你想得出来。”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那种可能吧?”他又给妻子喂了勺汤。

电视上正播着周末的综艺节目,周雨亭被逗得前仰后合,冯泰却像植物人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是在快下班时听说“雨楼基金”的事的。谢岚跟他介绍了一下大致情况,吩咐他以系主任的身份尽快拿出一个资金分配方案来。

冯泰非常郁闷,郁闷不堪,不堪忍受,忍受不得。

一段时间以来,系主任的成功上任让他的自信心悄悄膨胀起来,他也想收敛一下,但总是力不从心。本来昨天晋级教授的失败就已经让他深深恼火了,谁知道,突然之间又冒出个什么狗屁基金来!

走了狗屎运的家伙!

冯泰也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把周雨楼当做死敌的,好像一直以来他就有那种感觉——要是没有了周雨楼,他的人生将会非常乏味。所以他立志和他斗下去,斗下去,斗下去……直到把他变成自己卧室里的那张实木雕花大床,安安静静地被自己压在身下。不管用什么手段。

周雨亭还是发现了冯泰的异样,她关了电视,问他:“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冯泰看着妻子,慢慢告诉她:“雨亭,今天,在音乐学院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音乐学院建校以来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什么事?”

“有个大款,也叫企业家,要往我们学校投一笔钱,成立一项基金。”

“基金?什么基金?”

“雨楼音乐教学基金。”

“以我哥的名义?”

冯泰点点头。

“太好了!”周雨亭激动起来,“我哥这些年把心思都花在学生上,这真是实至名归……泰泰,你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吗?”

冯泰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和你哥一直是事业上的对手,我总是想要超过他,你哥呢,倒是怎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现在看来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唯其不争,天下莫与之争也。’好像在任何时候,天平总是要向他那边倾斜,这可能就是命数吧。也许老天注定要在周雨楼身边安排一个失败者,而老天选的那个人,就是我。”

“泰泰,你别那么想,你们事业上的事我不管,但我知道任何事情努力争取总是没错的。其实你的对手也不是只有我哥一个人,也许换个对手,你会快乐些。我爸妈死得早,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丈夫和我哥哥永远都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有这样的两个男人守着我,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这时冯泰的手机响了,那个电话终于让他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周雨楼今天挺早就上了床,睡了一觉醒来时还不到晚上11点。他有点儿口渴,开灯找水喝,发现蒋丹不在床上。

他很意外。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开始他还以为蒋丹在卫生间,因为那儿的灯亮着,但是进去一看,只有些纱布凌乱地散在洗面台上,纱布上粘着黄色的烫伤药。

蒋丹不在。

他打开客厅的灯,没有蒋丹,走进书房,也没有。他这才发现客房的门是关着的。他走过去,在门边听了听,没有声音。他轻轻推开门……突然听见里面响起了一声尖叫!

在周雨楼进屋的刹那,他看见蒋丹猛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蒋丹坐在沙发上,惊慌失措,紧张地看着他!

“是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

他慢慢走过去。

“什么?”

“你别过来!真的什么也没有……”蒋丹几乎哭出来,身体向后蹭。

“到底是什么?!”

“没有……”

“什么!”

他把手伸出去……蒋丹大叫……他把蒋丹的身体挪开……蒋丹哭出了声……他仔细查看……蒋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身后也没任何东西。

她的伤依然重,从手指到小臂一片斑驳。

周雨楼在蒋丹跟前坐下,搂过她的肩膀。

“你干什么?干吗把纱布都拆下来了?”

“我想看看我的手,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手永远都好不了了,和别人握手的时候,伸出去的手像爪子一样,他们都笑话我。”蒋丹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跟周雨楼厉声发难:“你干吗那么凶!……”

病房里简陋不堪。

这是家小医院,大夫正在给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处理伤口。男人的伤口很可观,胳膊、肩膀、大腿上到处都是,脑袋上也有。大夫下手时他不停地呻吟,呻吟时还冒着满嘴酒气。

男人是冯泰前妻的表哥,就是把冯泰肋骨打折的那个人,但今天挨打的是他。几个酒鬼喝多了互相挑衅,他因为寡不敌众吃了亏,到医院才发现钱包也被人家抢跑了,这才硬着头皮给冯泰打了个电话。

大夫终于处理好了所有伤口,表哥两眼发直,躺在病床上冒着虚汗。冯泰替他交了钱,又走过去,把三百块钱塞进他兜里。

“谢谢你。”表哥充满感激地望着他。

冯泰摆摆手。

“上次我把你打成那样……”

“别提了。他们娘俩过得好吗?”

“挺好的,不用惦记,就是丫头有时候问她妈妈,爸爸哪儿去了?”

“她怎么说?”

“说出国了。”

冯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是真心爱雨亭。家里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让她给我打电话,也麻烦你多照应着点儿。另外,劝劝她,赶紧再找个男人,拖下去没好处。你也别总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冯泰没跟男人说太多的话,他从医院出来,出租车在他跟前按着喇叭,他没上去。他有点儿想女儿,一种父亲的愧疚在他心里蔓延开来,他想独自走走,让夜色消化那些愧疚。就是在那时,他看见了那桩交易。

在小医院旁边的胡同里,路灯下面,冯泰刚走到那……不禁瞪大了眼睛!他看见,有个人把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同时接过几张钞票。

“纯吗?”交钱的人问。

“废话,四号,飘死你,我手里就这点儿货了。”收钱的人说。

“怎么老找不着你呀?”

“这几天查得紧,你们也得小心点儿,我一哥儿们的亲戚在缉毒大队,听说正狂搂呢,进去的时候别把哥儿们供出来啊。”

“你才进去呢!”收货的人给了他一脚。

买卖双方很快散开,各自赶路。买方是两个人,即便没有月光,冯泰也能认得出那是薛戈和涛子,更何况,他们头顶还有盏路灯。

呵呵……还有比放在冯泰手里更有价值的把柄吗?冯泰的满心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他的兴奋远远大于震惊。他难以抑制住满脸的冷笑,悄悄地跟着前面那两个身影,走进了无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