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话,永远不要相信。

这句话是坐在我对面的人告诉我的。他是我大学的同学。自从大学分别以来,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突然在街上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我居然没认出他来。

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本高大英挺的身材,似乎被盐渍过一般,恹恹的发软,皮肤下仿佛没有骨架的支撑,软得皱成了一团。他眉眼耷拉着,嘴角也往下垮,双手软乎乎地垂在身体两侧,膝盖微微弯着,整个人一副要垮下去的姿态。

“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认出他之后,我吃惊地问。

他有气无力地说:“跟我去喝杯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在茶馆,他完全不碰眼前的茶杯,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眼睛看着地面。我耐心地等待他开口。落地窗外人来人往,几乎一转眼,就从下午到了黄昏。

“真是人世沧桑啊。”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感慨,指着窗外亮起的路灯,“时间过得飞快,很多事情就这么变了,而你根本来不及察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事情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以下是他所说的经过。

两个月前,我和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妻子和儿子在餐厅吃早餐。刚走到门口,我便听到妻子发出惊叫声,连声叫着儿子的名字。我连忙跑过去,一看,儿子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双眼直翻白。我让妻子赶紧打急救电话,自己用海姆利克氏急救法,用力兜住儿子的腹部,想通过气压将噎住他咽喉的东西挤出来。我参加过急救培训,曾经在我自己开的餐厅救过两个被噎住的病人,所以当时并不惊慌。但过了好几分钟,儿子脸色已经发青,呼吸差不多停止了,那该死的东西还没出来,而门外始终没有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妻子疯了一样跑到对面的马路上找私人诊所的医生,我继续急救。

又过了几分钟,儿子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不瞑目。我徒劳地按压他的心脏,但他的心脏再也没跳起来。

等妻子和诊所的医生赶过来时,救护车也刚好赶到,但儿子已经没救了。我揪住救护车司机的衣领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到,他说路上车胎爆了,换胎花了一点时间。而对面诊所的医生之所以没及时赶到,是因为他和我妻子匆匆出门的时候,两人被困在电梯里好几分钟……都只不过是几分钟,却偏偏就要了我儿子的命。就好像老天爷故意要让我儿子去死似的。

最终检查结果,堵住我儿子咽喉的,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块立方体的冰块。那是我平时用来冰酒的,儿子含在嘴里玩,一不小心就噎住了。医生说我当时如果冷静点,不是急着用常规的急救法,而是用热毛巾捂在儿子的咽喉外部,或者不停地往他嘴里灌热水,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管怎样,已经于事无补。那几天我和妻子两人都失魂落魄。而那才仅仅是开始。

没过几天,我在早晨醒来时,发现妻子脸部朝下睡在枕头上,整个脸部都被枕头捂住了。我感觉她身体冰冷僵硬,连忙把她翻过来——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医生分析,她可能是夜间呼吸暂停,而又恰好用了非常不适当的睡眠姿势,使得她的呼吸暂停无法缓解,就变成了致命的毛病。

我简直是欲哭无泪。

儿子和妻子都死得如此超乎寻常,让我感到人生无趣。

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先后去世,死亡的原因各式各样,都是寻常人所想象不到的。最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是我妹妹,她居然是走在路上被天上落下的陨石砸中脑袋而死。这简直是传说中才可能出现的死法,居然出现在我亲人身上,买彩票都没这么准。

我渐渐感到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在我哥哥和妹妹还没死之前,便去找了一位当地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帮我看相,谁知道他一看到我,就连忙收拾起算卦的东西,急匆匆地跑了。我使劲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他竟然吓得脸色煞白,当场犯了心脏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我又陆续找了好几个人在这方面有研究的人,有人说是风水的问题,有人说是我八字硬,还有人说是家族遗传的毛病,说什么的都没有。我听任他们摆布,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把一个家弄得乌烟瘴气。

但哥哥和妹妹还是一个接一个死了。

最后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每天都胆战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灾难落在我的头上。

也许,明天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

说完这个故事,他把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落寞地看着我,显出一抹苍凉的微笑:“我不怕死,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摇晃着身体离开。我从窗口目送他,看到他在街上走了两步,似乎又遇到一个熟人,他热切地拉着那人进了一家咖啡馆。

也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人来听他的故事。

这件事过去几天后,我和一帮大学同学喝酒。席间聊起他来,我感叹说他的遭遇悲惨,那帮同学都沉默不语。其中一个叫大伟的同学表情非常古怪。散席之后,他拉着我单独留了下来。我们沿着夜间的人行道缓缓散步,一人手里一支烟。

“我猜,我可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大伟踌躇半晌之后,一边吐出烟雾,一边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肖力啊。”他提示我。

肖力就是那位倒霉朋友的名字,一听大伟说的是他,我马上催促:“快说!”

“肖力,其实名声早就臭了。”他看了我一眼说,“最近几年,他陆续找我们几个朋友借钱,一会说是买房子,一会说是儿子病了,一会说是要装修。我们也都不富裕,借钱的时候也有点犹豫,他就赌咒发誓说一定会按时还钱。我记得他找我借钱的时候,就赌咒说:‘如果我不按时还钱,让我妹妹被陨石砸死!’你听听,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被陨石砸死,你听说过几个人被陨石砸死的?完全没诚意。但我们毕竟是朋友,我也不好意思戳穿他,还是把钱给了他。照理说,一年前他就该还钱了,但一直没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催,就这么拖了下来。我已经自认倒霉,就当自己丢了这笔钱。今天要不是你说,我还真就把这事给忘了。你说他妹妹是被陨石砸死的?这差不多就等同于被老天爷扔茶杯砸死的,我怀疑这是不是跟他欠债有关……”他瞟了我一眼,“我可是听说他一直都喜欢随便赌咒发誓的。”

听他说完,我马上打电话联系肖力。电话响了很多声他才接,我几乎以为他也死了。

“喂?”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肖力吗?你家在哪?我和大伟上你家去。”我急切地说。

“大伟?”他似乎被惊醒了,声音中有了点活力,“大伟来干什么?”他似乎很警惕,看来是怕大伟是讨债的。大伟在旁边冲我苦笑了一下,我对着电话没好气地吼:“我们来救你!”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小会,报出一个地名。

再次见到他,发现他又憔悴了不少,整个人几乎萎缩了。他没精打采地把我们让进屋内。这是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装修十分豪华,但因为久未收拾,到处乱七八糟,地板上沾满了各种肮脏的痕迹,几乎无处下脚。我和大伟一进屋,大伟就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

“你说,是因为欠债?”他狐疑地看着大伟,似乎是怀疑他在撒谎。

“你说呢?你再想想,你还欠了谁的债没还?当时赌的是什么咒?”大伟提示他。他搔着脑子想了半天,苦笑道:“我忘了。”

“你忘了?”大伟瞪圆了眼睛。

肖力点点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欠过谁的钱,反正别人不来找我要,我也没打算还,”看大伟想要打他,他连忙躲到我身后,“至于那些赌咒发誓的话,当时说过就忘记了,谁还记得那么多?”

“那你等着死吧!”大伟气恼地说。

我也非常生气,面对这样一个人,真想撒手不理算了。然而毕竟同学一场,也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和大伟商量了一下,把他的手机和通讯录都要过来,一个接一个给他的联系人打电话。他起初还想阻拦,被大伟挥了挥拳头拦回去了。之后,他便一直坐在地板上发呆。

电话打过一轮,总共有30多个人曾经借钱给肖力。这个数字让我们吃了一惊。我统计了一下借款总额,大大小小的加起来,总共10多万。

“肖力,你现在有多少存款?”我问。

他又犹豫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神情。在他撒谎之前,我先站起了身:“你再不说实话,我就真不管你了。”他总算知道怕了,老老实实地说:“两百多万吧。”这个数字又让我们吃了一惊,大伟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你有这么多钱还欠着别人的钱干什么?”他连忙躲开,有些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心里舒服……”我们懒得理他,联系好所有的债主,让他们上门来取支票。在他们来之前,肖力就在我和大伟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写支票。

也许是那些债主不相信肖力会这样痛快地还钱,他们并没有一个一个上来,而是事先集合好了一起来。等我打开门,30多个人鱼贯而入,全都冷冷地望着肖力。

“肖力,听说你儿子让冰噎死了?让你不要赌咒,这下好了吧?”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我们也懒得一一追问肖力究竟曾经对他们赌了什么咒,只想着快些把钱还了,我和大伟好回去做自己的事。我从肖力手里把那叠支票拿过来,谁知道他紧紧抓着,不肯松手。

“想不想活?”大伟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直咳嗽,手却还是不松。我扳着他手指抠了半天,才把支票抠出来。

“梁潮涌。”我念着最上面一张支票的名字。支票的面额是5000元。一个女人挤开人群上来,把接过支票,把一张借条递给我,上面写明肖力借梁潮涌5000元,还款日期是两年前,他可真能拖。

我把借条往口袋里一塞,刚要念下一个人的名字,便听见肖力惨叫一声。

我们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瘫倒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胳膊,身下滴着血。我忙把他扶起来,一看,他的胳膊上鲜血淋漓,似乎被人活生生撕去了一块皮肉。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我也不知道,忽然一疼。”他疼得脸色惨白。

我把他交给大伟照顾,继续念下一个人的名字。

刚刚把钱还给下一个人,大伟和肖力同时叫了起来。转头一看,肖力脸上的皮又被揭去了一块,疼得在地上翻滚嚎叫。

“这是怎么搞的?”大伟惊慌失措,“你刚一还钱,他的脸上就少了一块皮。”

这下我再也不敢随便把钱还给别人了。那些债主们也没催。大家看着肖力的惨状,都觉得于心不忍。

正在此时,一个人分开人群走上前来。这是个身着灰色休闲衣的年轻人,他看了看肖力:“这下糟糕了。”

“怎么回事?”我问。

他皱着眉头说:“他肯定是对自己施了什么术。”

“什么术?”大伟问。

他摇摇头:“得问他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有这种术。”

肖力此时已经安静下来,躺在地上,眼睛半睁着。

“我说,你对自己施了什么邪法啊?”大伟摇晃着他问。起初他还不肯说,但我威胁说要继续还钱,他这才说了出来。

“我是听一个老人说的。”他一说话,脸上的伤口扯动,血又往下流。我连忙找了条毛巾捂在他脸上。他疼得直哆嗦,断断续续道:“我借了这么多钱,生怕别人来讨债——你要知道,钱借进来容易,真要再借出去,就跟割肉一样疼。后来我听说有个人能让别人不向自己讨债,便找上门去。

“那是一间普通的民房。事先打电话约过了,对方让我晚上去。晚上,等天黑了,我找到那地方,敲了敲门,门里一个老头的声音问是谁。我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门便开了。门里没开灯。我摸黑进去,对方让我马上把门关上。关上门,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随着那声音的指引,摸索着坐到一张椅子上。他问我是不是真想把这些债带到棺材里去,我说是的。他说这没问题,人命里有些东西就是天生可以带到棺材里去的,换一下就可以了。然后他便告诉我可以走了。我离开之前,回头看了看——很奇怪,门已经打开了,门外的路灯却照不进屋内,我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有人找我讨过债了。”说完,他又疼得哼了几声。

那年轻人连连摇头:“身外之物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能带到棺材里去的,只有你自己的身体。他是把债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要还债,就等于把身体割下来给别人。”

肖力吓得脸都扭曲了,连连摆手,朝四周的人拱手作揖:“那我不还了行吗?各位,我不还债了行吗?”

借钱给他的人本来都跟他有几分交情,虽然因为他长期赖账把这点交情都损耗尽了,但说到底,谁也不愿意看到他被活生生地一次次剥皮,便纷纷点头,答应免了他的债。他感激不尽,跪在地上砰砰地直磕头。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路上,那些债主们自认倒霉之外,仍旧为肖力担着一份心。肖力借债的时候嘴里不留德,已经拿他自己的命赌过不知道多少次咒了,也不知道他们免债能否真的让肖力摆脱咒语的纠缠。

几天以后,我得到肖力惨死的消息。

他确实死得很惨。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等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只剩下一个脑袋还在地上挣扎,旁边有人想过去看看时,一辆压路车开过来,把他的脑袋压成了肉酱。

听到这消息,我和大伟良久没出声。

我想到肖力说过,那老头帮他施术的时候说过“换一下就可以了”,看来,他把债换成了命,债果然被带到了棺材里,那么还债也就变成了还命……

我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早晨吃早餐的时候忘了带钱,还欠同事5块,连忙把5块钱准备好。

老话说得好,欠了总是要还的。不是拿钱还,就是拿命还,我可还想留着这条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