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四周看看:“这里不安全,我们到你家里去说。”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面色蓦然大变,警惕之情如波浪高涨,淹没了一切其他的表情,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迅速跑到自己家门边,打开风门钻了进去,我情急之下连忙拉住他,跟他拉扯了几下,他还是跑进门去了。

我懊丧极了——看来他们很忌讳被人近距离接触,提出到他家去是个错误。

正要往回走,却发现门前掉了个小本。

那个小本就是刚才那个人记录我垃圾内容的笔记本,我亲眼看到他将它放到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肯定是刚才我们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这个意外的收获让我欣喜若狂,趁他还没发现,我赶紧将小本捡起来,一溜烟跑回家里去了。

在家里,我盘腿坐在床上,慢慢地翻开那个小本。

我发现自己拾到了一个宝藏。

在这里,记录着几十个人生活中的细节,从吃饭的口味到穿衣的品味,以及平时说话的习惯、心理状态、生活中一切必然和偶然的事件等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从哪里获得这样多的资料?有许多内容都是非常隐私的,譬如某人夜晚翻了几次身,说了些什么梦话等等。联想到我自己的隐私被窥探程度,我不由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栋楼里的每个房间,也许都安放着许多针孔摄像机,否则你没法解释这么多详细琐屑的数据从何而来。

一想到这个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将小本朝口袋里一塞,便满屋子寻找起摄像机来。

其实我也没怎么找。

几乎是刚一开始寻找,我就想到了墙上的那些小洞,不由“啊”了一声。“啊”之后,我赶紧闭嘴——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小洞里一定隐藏着我要找的摄像机,秘密就是从这里泄露出去的,毫无疑问,我刚才那声“啊”一定已经被忠实地记录下来。发现这一点后我很恼怒,一股脑揭开了所有小洞上的纸片,用电筒朝里照照,什么也看不清。

虽然看不见什么,但是我已经认定里面肯定是我所想的那种东西。这让我愤怒。我朝其中一个洞里灌了一些水,想将里面的机器毁掉,没想到一大可乐瓶的水灌下去,那洞看上去还是很深,一点水也没返回来,可见这洞很深。我一时来了兴趣,从卫生间接了一根水管过来,开始不断地朝里灌水。

灌了整整一天,那个洞居然还是没有灌满,到最后我害怕了,将水管撤了回来。

这是一些邪门的洞,我心里毛毛地想,还是别惹它们,由它们去吧。

我决定不管经济情况如何都要搬走。

要搬家也是明天的事了,在明天到来之前,我继续仔细地研究那个小记录本。这个小本很有意思,上面记录的人名,都是一些外号,譬如白粉皮、铁板烧等等,里面也有一个泡泡袖,但是不确定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泡泡袖。在小本的最新的一项记录上,是对一个叫“面包脸”的家伙的垃圾分析,根据垃圾的内容来看,我可以确定自己就是他笔下的面包脸。这个外号让我惶恐,慌忙跑到镜子前照了许久,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的脸长得象面包呀?

那些记录让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我对面邻居下班回来了。我将眼睛凑在猫眼上偷看我的邻居——这个猫眼的视野广阔而清晰,仿佛天然就是为偷窥准备的,以前我从来没想过用它,今天被那个小本启发,我发现这样躲在暗处偷看别人,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继续享受着。

邻居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据我这么多天的了解,他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正在吃奶的娃娃(性别不详),不过她们很少出门,要不是有一次那娃娃出门看急诊,我几乎以为邻居是个独身男人了。

邻居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了——我决定牢牢捕捉他开门的那一瞬间,看清楚他客厅里的摆设,当然这有难度,但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邻居开门之前回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知道我在偷看,他用整个宽阔的后背挡住我的视线,我在里面急得拼命换位置,可是还是只看到他的后背。

接着就是看到很多水。

一股大水从邻居家里涌出来,将房门朝外一挤,邻居被水冲得下了楼梯,超出了我的视线范围。一些家具什么的也随着水流朝外拥挤。我起先很担心那水会冲到我家里来,没想到这门的封闭效果这么好,一点水的痕迹也没有。倒是从房间里传来一股呼啸之声,让我感到惊讶。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继续观赏门外的水景,还是回到房间里察看一下那呼啸声的来源。

不过我没有犹豫多久,因为我很快就听出那呼啸声是水的声音,而且是许多水奔流的那种声音,这种声音出现在我房间里,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毕竟是自己的事情要紧。我一个箭步跳进房间,不用过多检查,就发现那些呼啸声的来源。

呼啸声来自墙上的小洞,听起来仿佛一个怪兽就要通过那些小洞口钻出来。

那些小洞本来都是用纸片挡住的,但是其中一个洞上的纸片已经不见了,一股风呜呜地朝洞中吹过去,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洞。

那不正是我灌了一整天水的洞吗?

这个发现与邻居家突然发起的大水联系起来,我心中打鼓了,赶紧凑到洞口瞧瞧——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水气扑鼻而来,而流水的声音越加明显了。

我想了想,又赶紧冲到门外。一开门,水流迅速朝我家里流了进来,吓得我赶紧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门外是一幅灾难性的画面。邻居家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已经被冲到了楼梯下,正坐在那从水里捞着他的东西,许多杂物飘浮在水面上。楼里的人们早已被这声音吸引,他们全部都拥挤到了我们这层楼上,站得密密麻麻的,水将他们的下半身浸得透湿。他们在此时体现出惊人的艰苦耐劳的品格,纷纷努力从水中拾取各种东西,我起先以为他们是在帮助邻居,谁知道他们将东西拾起来之后,便开始拍照、记录、分析,情形完全和对待我的垃圾是一样的。我注意到那个我拿了他记录本的邻居也在场,他显然又重新准备了一个新的纪录本,一支笔半刻不闲,沙沙地不断写着,我很担心他的笔墨水会不够。其他的人或者收集物品,或者在拍照,整个场面十分忙乱,但是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仿佛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而我的邻居在水中奋力捞捡着,既不阻止别人,也不请求别人帮忙。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的妻子和小孩呢?”我问邻居。

这个问题让他停顿下来,三步两步跨进房间里,其他的人愣了一下,立即蚂蚁般地跟了进去。

我也跟了进去。

找遍整个房间也没找到孩子和女人,但是在他们家的墙壁上,我发现许多洞。那些洞比我家墙壁上的要大得多,大得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钻进去,黑乎乎地大张着——这样的洞每间房里都有几个,让我感到十分吃惊。其他的人倒一点也不吃惊,他们只是不停地拍照、搜集、记录,当我的邻居回过神来时,他终于吼了出来:“滚出去。”

于是所有的人都滚了出去,包括我。

邻居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再也不开门,其他的人在门口继续搜集着各种资料,我站了一小会,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开始仔细观察家里的洞。

我试着用一把小凿子在洞上凿了凿,明显地听到一些空洞的声音,显然洞后面的墙壁是空的。一时性起,我索性用更大的力气凿了起来,换了大一点的工具,没多久,就在我灌水的那个洞口后面,露出了一个可供成人钻过的大洞。这洞黑乎乎的,朝里面通得很远,也不知通向哪里,我朝里面探了探头,什么也看不见。

在楼房里发现这么样的洞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拿了支电筒,便钻进了洞中。

这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洞,爬两步就是一个拐弯。洞内都被水浸湿了,我的衣服也很快湿了,头顶上不时露出一截钢筋来,像暗器般瞄准我的头和背,幸好我有所警觉,没有受伤。

一路爬去,沿途什么也没有,但是当拐到第四个弯口时,我发现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用力揪着头顶的钢筋,怀里的小娃娃象猫一样全身都帖在她怀里——即使是这样,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一定是我先前灌的那些水惹祸了,这两个人明显已经死了,眼睛紧闭着,嘴唇肿胀。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正在踌躇着,前方忽然传来爬动的声音,不久我的邻居出现在洞里。看见我他似乎毫不惊奇,反而带着一种亲昵的表情爬了过来:“来了?有什么新情况?”

我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指了指头顶上的两具尸体。他看到那两具尸体,“啊”了一声,象征性地流了一阵眼泪,随即兴奋起来,对我招招手,拉着我在地面上挖起洞来。地面上被水泡得很松软,很快就挖出一个洞,我们两人的手都沾满了泥泞,但是这工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魅力,使得我全身心地投入了。

我们挖好洞后,就将两具尸体掩埋了,邻居更加兴奋,他大声对我道:“三楼的那个女人家里有一件红色的睡衣,上面有一个老鼠洞!”说完他狂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起来——睡衣上有个老鼠洞?这太有趣了,尤其是我们居然知道这么有趣的事情,就更加有趣。

我们笑了很久,交换了许多心得,他对这栋楼里的其他住户都很了解,关于他们的隐私和一些生活细节都如数家珍,这让我感到很羞愧,幸好我随身带着那个小本,于是我将小本拿出来念给他听,听得他脸上放光。然后我们一起沿着洞朝前爬,一路上在他的指点下,我找到了许多隐秘的支路,那都是其他人挖的洞。我现在知道了,每个人家里都挖了许多这样的洞,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这些洞偷窥其他人的生活——当然同时也被其他人偷窥,这是他们竭力避免,可是总是避免不了的。

我们沿着洞和各条支路到达不同人家的墙壁里,透过墙壁上银币大小的洞口,观看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无法形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非常可爱,让人想飞,我觉得自己快要上瘾了。

在爬行的过程中,我们不断遇到其他的人,大家都很热情地打招呼,互相交换着最新的情报,只要不说自己的事,大家就都很愉快。每个人都掌握着一定程度的他人的秘密,而每个人的秘密也同样被他人掌握着。沉默在这里消失了,大家都抢着说话,人们在四通八达的洞穴里来往爬行着,爬到别人家里,而别人也爬到自己家里。

邻居带着我爬到了好几个人的家里,有些人家已经有别人在那里,于是大家一起搜集资料;有些人家的主人还没出去,正用面粉努力堵塞墙壁上的洞,于是我们又另外凿出一些新的洞口,对主人的行动尽情嘲笑,毫不在意他是否会听见;有很多次,当我们从小洞中偷窥别人时,正好看到屋子的主人钻进墙壁上的洞里,很快就与我们会合,然后我们遵守规则,离开这户人家,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久我与邻居走散了,我一个人在洞里爬来爬去,和别人交流着不同的小道消息,感觉非常惬意。我还不太熟悉洞中的路径,有很多次经过同样的地方,那个掩埋尸体的地方我就经过了三次,每次都发现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正在拍照,但是他们拍完照后又将她们掩埋起来,等待下一个人来发现他们。

爬了许久,我感到困了,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便随便找了一户人家的洞口钻了出去,从他家的大门直接走了出去。

就是这样,我们白天相遇,互相装作不认识,到了夜晚,便一起在洞中偷窥其他人的秘密。我已经自己凿出了好几条通道,这些通道很快便和其他人的通道连了起来。由于我是做新闻工作的,能够将小道消息已一种好听的方式说出来,他们都喜欢跟我聊,所以我从他们那里也就得到了更多的消息,没多久,我家里就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堆这样的资料——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时刻害怕被洞中的人们所拿走,每天将它们东藏西藏,但是依然会发现资料被人动过,我们就这样互相窥探与防备,乐此不疲,世界上没有任何游戏比这更有趣。

事实证明我是很有创造头脑的,当我发现信息的宝贵时,我开始要求我的对话者与我低声交流,这样我们的信息就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了。没多久,这种低声交流的技巧很快被所有人掌握,墙壁里再也没有大声的喧哗,到处都是老鼠般低低的索索声。起初人们还发出一点很小的声音,到后来,变本加厉,仅仅只是从双唇间发出呼气声,不久又升华为读唇语。人们在双唇翕动中无声地交换着其他人的生活细节,整栋孤楼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到了后来,我们连唇语也不用了,因为这样还是容易被其他人偷看到信息,我们开始用眼神交流,神秘的眼神如电流般在洞穴里川流不息,信息就这样传递到每户人家,真是人人窥我,我窥人人。达到这一境界之后,我们的信息极大地丰富起来,每个人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尽管每个人都在做着保护隐私的努力,可是毫无用处,眼神泄露了一切。隐私被暴露是很令人烦恼的,幸好手里掌握着其他所有人的隐私,这样一来,事情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藏在洞穴里的那两具尸体开始发出恶臭,无论我们怎么努力,这股恶臭总是消除不去,它顺着洞穴的出口飘到每一户人家,整栋孤楼都臭了,从孤楼出去的人身上也沾满了这种臭气,这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惕,警察来了,他们很快发现了尸体,开始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

当然,孤楼的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面无表情,紧闭双唇,只是不时交换一个神秘的眼神。

警察问了许久,什么也没问出来,他们通过对那些洞穴的检查,感到十分震惊,将我们整栋楼的人很客气地请到了同一个地方,一些人和气地问我们一些问题,我们依旧什么也不说,依旧神秘而深沉地传递着眼神。

于是我们被关起来了,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正常人住到精神病院,这很令人烦恼,好在吃住都不要钱,伙食还不错,更重要的是,秘密被守住了,而这个医院里,有许多新的秘密在等待着我们。

我们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期待着夜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