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茶两眼呆滞,暗淡无光,八成真的瞎了。我苦叹一声,怕什么来什么,这就要到深山大宅了,竟又生意外。李小北把圆鼓鼓的背包丢到雪地上,搀着梅子茶坐下,然后问他除了眼睛还有哪里不舒服。刚才坠入寒潭,梅子茶伤痕累累,若真要计较起来,他全身都不舒服。

我猜测道:“会不会刚才掉下深渊,头受伤了?我听说,脑子有淤血,眼睛会暂时失明。”

这话是故意安抚梅子茶,免得他又想到别处去,哪知道李小北接着说:“小路,你平日里蛮聪明的,现在怎么傻了?这肯定是山里有古怪,老梅和他儿子一样,都着了魔道了!”

木清香也不懂安慰人,反而雪上加霜地附和:“错不了,小姨设的障碍在他身上起效了。”

我急忙走到梅子茶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别担心,说不定马上又恢复了。梅子茶到底是条汉子,慌了阵脚只是暂时,很快又雄赳赳地站起来,想要第一个走进森林里。现在又不能丢下梅子茶一个人在这里,送他出山还要回去面对茶猿,唯一的选择就是带着他一起走。我们只有四个人,分开了会削弱力量,弄不好全都栽在山里。

森林在几座山间,不算太大,若森林里很太平,最长两天就能走到尽头了。几经斟酌,我决定带梅子茶同行,出状况时多加照顾他就成。梅子茶进山涉险皆因救子,木清香与此脱不了干系,思量片刻,她也只能让梅子茶沿途跟着。我回忆在山谷中的情形,除了坠落深渊,与梅子茶时刻在一起,不禁地担心自己也会失明。

梅子茶感觉我们的心情,很看得开地拍胸脯说失明没什么,性命尤在才是最重要的。他儿子失明了这么多年,他早想体会儿子的痛苦,今天总算如愿了。末了,梅子还催我们快进森林,要不天就黑了。我们不再假情假意地客气,又一次整装出发。与此同时,木清香折断一根结实的树枝,递给梅子茶,做为探路之用。

山谷的出口在一处山崖上,因此我们才能登高望远,看到森林的尽头处。要进入森林,还得顺着古砖小道从山崖走下去,这样才能转道森林。眺望远处,重冈迭岭,延袤千里,古木交翠掩映,却透露着一股邪气。自古道:山高必有怪,岭峻能生妖。我一边走一边望向茂密的森林,惟恐还有更厉害的妖物等着我们。回首望去,山谷里恢复了平静,深渊里再无东西爬出来,这使得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古砖小道从山崖边上蜿蜒向下,途中偶尔又攀势走高,旁边没有任何护栏,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离开山谷出口后,古砖小道就越来越窄,别说两人并排走,就是一个人横着走都吃力。李小北忍不住酒瘾,又灌了几口,我见了就提醒他别喝了,以免腿脚打颤,跌死在荒山野岭里。

李小北蛮不在乎地说:“死有什么好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

我笑说:“这可不一定,万一你投胎到泰国,也许下辈子就是人妖了,当然也可能是个娘儿们!”

木清香这一次没再纵容,随着我一起劝道:“这里地势险要,还是别喝了。”

李小北很听话地收起酒壶,靠着山岩走在最前面,古砖小道渐渐上升,穿入云雾之中。这条古道修得很古怪,不过这里的山势奇险,也只能这样绕下去。这边的山崖处处惊险,一处山谷后地势抬高,直接爬下去太危险了,不死也要缺胳膊断腿。

我们四个人前后慢行,本想把梅子茶放到中间,但他说什么都不肯。今时不同往日,梅子茶已经瞎了,即便手握拐杖,不靠人搀扶的话,根本不可能走下去。我磨破了嘴皮子,梅子茶也不肯走到中间,执意要走在最后面。我拗不过,无奈地依了梅子茶,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走在最后面。

木清香掏出一根绳索,让我们系在腰上,不然中途谁走丢了都不知道。李小北接过绳子,大大情愿,可这是木清香提的主意,他没好意思回绝。我们趁走在还算宽的古道上,四个人都系好了绳子,变成名副其实的“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小北忍不住问:“为什么一定要系绳子,万一谁掉下去,不是把大家都拉下去吗?同生共死也不能这么盲目吧?”

我小心地走着,嘴上答道:“你知道现在走的小道是什么道吗?就是茶马古道,在这条道上最出名的就是……”

“龙门阵!”梅子茶接话道。

实际上,茶马古道只有两条,一条是滇藏道,另一条是川藏道。这两条道沿途的站点不同,但最终都进入了印度、尼泊尔及南亚各地。滇藏茶马古道是由马夫帮编制的传奇,川藏茶马古道就是由背夫书写的悲剧。总之,两条古道各有特色,造就了中国西南地区长达千年的神秘古道。

蒙山和雅安地区的茶马古道是最艰苦的一条,沿途不乏深山峡谷,骡马难行,全靠人力背运。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就是很好的描述了。背夫是最苦的谋生方式,四川方言中人们称他们为“背子”。这样的苦活要有人组织,以防背夫们中途撂包子。一般背夫都在农闲时间接活,七八成群,领了茶包就走人。每个茶包二十斤左右,中等力气的人背十到十二包,力气大的就被十五、六包,重达三百多斤。

关于背夫的故事,祖父对我讲过不少,那些背夫里除了男人,甚至还有女人和小孩。他们背得少,挣得少,景况更为悲惨。背夫出发时,随身携带的食物就是一点玉米面或者馍馍,还有一点盐巴。在路上,背夫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俗称拐子,用来撑着茶包歇气。因为负荷重,古道狭窄,所以不方便坐下。

背夫们翻山越岭,吊桥栈道,日晒雨淋,风霜严寒,啥样的苦都吃过了。这还算好的,有时走着走着,茶马古道会摆出龙门阵,后面半天没人达话。回头一看,人没了,掉到山崖下去了——这就是茶马古道上的龙门阵。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川藏公路修通后,茶马古道上的背子才逐渐从川藏简的沟谷坡岭间淡出。

可是,留在茶马古道上的龙门阵依然存在,1944年时还曾有一队背夫莫名其妙地坠落山底,只剩下一个活口。这事至今留传在茶人之中,那是已知的一次龙门大阵,还有全部死掉的可能还要多。背夫有时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就会用绳子绑在腰间,以免有谁会忽然坠落。可这方法并不行得通,还是偶尔有人神秘地坠下山。不过,绳子上没有半点拉扯的感觉,事情发发生时谁都不知道,就好像是背夫身体忽然缩下,猛然滑落山岭。

李小北听到这话,嘴上说不信,脸色却变得铁青了。眼看古道越变越高,没有下降的趋势,我们都怀疑是不是已经进入龙门阵的范围里了。木清香说这条古道看得出很少有人走,不知道是哪些背夫走出来的,也许他们背负的甚至不是茶包。

我有点恐高,看到山崖拉升了,地下的森林就如盆景,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李小北比我好不到哪去,除了腿软,还想呕吐。亏他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吐出的那东西东西臭气熏天,害得我们也跟着反胃。古道越来越险,我们几乎都是横着行走了,好几次踩滑了古砖上的雪。

我尽量不往山岩下看,为了转移注意力,就问木清香以前有没有走过这种古道。此话一出,木清香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一个劲地怀疑小姨也许就在前方。我其实也想过这问题,白木老人不可能是自杀的,如果有人进山了,极有可能就是小姨。我很难想象,小姨真的是我母亲,更不能想象她杀了人。如果她真是小姨,为什么出山后没有找木清香,现在又选在这个时候返回邛崃山脉。

木清香走到第二个位置,她回头对问我:“如果小姨真的杀了人,你会怎么样?”

虽然我对母亲的感情不深,但血缘关系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对于木清香提出的问题很难回答。我一边摸着山岩行走,一边回答道:“如果她真的做了那些事,那我就不饶她!但这事现在说不准,也许是阳赤山干的呢?林荼不是说了吗,当年他老爹变成疯子后,阳赤山已经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李小北走在最前面,不以为意地回头说:“那是林荼自己说的话,也许他们把人弄死了,迫不得已就编个借口,谎称人跑掉了。”

我摇头晃脑,直言道:“这不可能。如果没人暗中逼迫林荼,他才不会跟我们吐露那些陈年旧事,那些话他没必要骗我们。再说了,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信啊,林荼不会担心我们走露风声的。”

木清香走在险道上,面对陡峭的山岩,丝毫不惧,反倒如履平地似的。听到我和李小北争起来,渐渐地有些火药味,她才出声叫我们安静一点。我只是就事论事,又没想要打爆李小北的脑袋,正想为自己辩解,却听到李小北在前面“喂、喂、喂”地喊个不停。

我疑惑地问:“你喂个什么劲,舌头肿了吗?”

“你后面……”李小北看不清最后面,急得结巴了。

我心说后面怎么了,难道茶猿追上来了,该不会这么倒霉吧。此处的古道太小了,如果真要打斗,那肯定要吃大亏。这时,木清香朝我使了个眼色,叫我快点回头看。一瞬间,我全身冰凉,刚才吵得不可开交,梅子茶怎么一句话都没说。扭头一看,我身后的绳子不时何时松开了,梅子茶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