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环很沉,我需要两只手才能抬起半边,一抓起来就有厚厚的铜锈掉落,一片又一片。断裂的口子被水气腐蚀了,看不出是被倒下的石柱砸断的,还是被人为破坏的。这种级别的青铜链子,不会用来锁小猫小狗,起码是用来锁一个譬如大象那样的庞然大物。这么大的东西如果还活着,我们的小枪小炮恐怕奈何不了它,老仙翁也太没情调了,养啥不好,偏要养那么危险的东西。

廖老二有些心慌:“小路,你说说看,石洞被毁,是不是链子上的东西挣脱时弄出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我头疼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希望那东西已经死了吧。”

廖老二吓唬道:“依我看它还活着,你没看到那个守夜人,卡在茶树前就已经昏迷了。林家苦心隔绝茶场,果然不简单,他们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我吐了口气,说道:“你管他呢,只要我们找到林红岩,他们想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廖老二很在意青铜链子的用途,我以为他害怕,可叫他先到外面等着又不肯。石洞里凌乱不堪,除了那根青铜粗链,找了大半天也没被的收获。我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通道,廖老二着急地跟我走进去,生怕被甩掉。通道没有被损坏,依旧维持原状,就如一座城门通道,能容得像一辆卡车进出。

在黑暗的环境里,我最怕手电的电量耗尽,忽然就黑了。廖老二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一走进通道里,他就把自己的手电关掉了,留着在紧急时刻再使用。通道是个四方形洞道,肯定有人加工雕琢了一番,这种技术活在古时已经算大工程了,普通的商贾很难有这么强大的人力物力。武夷山又非军事要塞,没有军队在此盘踞,石洞多半和那些宗教有关,在古时它们的财力甚至高过朝廷。

武夷山是三教鼎盛的文化名山,在道教中,这里是洞天福地的第十六洞天;在儒教理学中,这里是宋代理学的大本营,尊称为“道南理窟”;在佛教中,这里与天台、曹溪顶峙,同为中国禅宗三大圣地之一。诸如吕洞宾、扣冰古佛、朱熹、彭祖、皇太姥等等,都曾在武夷山留下足迹。如果说武夷山还有未被发现的神仙洞府,这绝非不可能,毕竟未开发的区域还有很多。

往里走了十多米,洞道是直的,没有出现拐弯的情况。我放心地往里走,既然不是迷宫,那就不怕找不到林红岩。我还期待看到更恢弘的洞殿,可走到尽头处以后,看到的却是一个天然的山洞。

洞内石开七窍,泉奏八音,笋柱峭拔,乳花缤纷。在手电的光线里,细小清亮的水柱从上面落下,把光线反射,好似水晶一样。洞穴很大,我们一时间看不到边际,也没有去找边际在哪儿。我赞叹地观望,心想这般奇特的洞天,被遗忘在这里,实在可惜。这种奇洞妙穴,就如仙家居住的地方,难怪没有任何修整,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廖老二早就忘了此行目的,念念不忘仙家之地有异宝,一进来就东张西望地搜寻。尽管这种仙洞一般的地方,不大可能设置机关,但我还是叫廖老二谨慎一点儿,千万别踩到地雷什么的。我话还没说完,廖老二就惊呼一声,还以为他出事了,却听到他嚷着有大发现了。

在洞穴的左侧,洞顶有十多根倒悬的白柱,犹如一把把利剑。廖老二躬着背,叫我快点过去,比上厕所还急。我狐疑地走过去,猜想廖老二又找到了啥,不会是老仙翁在那里打盹吧。当我走到那里时,还真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只不过两眼深陷,全身的皮肤好像陈皮一样。仙人要都长这副德性,那还不把小孩吓坏了,妖怪都比这个好看。

廖老二看我口无遮拦,马上说:“你丫闭嘴,什么妖怪,你知道他是谁嘛?”

“不会吧,你难道要说这就是老仙翁,干脆打死我得了。”我说道。

“你个没见识的小鬼头,话别乱说,小心闪了舌头。”廖老二一本正经地说,“他当然不是老仙翁,他是王桥道人!”

“王桥道人是谁?又是哪个神仙吗?”我顿感紧张,惟恐这位王桥道人盛怒下,会降罪于我。

廖老二长叹一声,直说我这茶王当得名不副实,就知道残经上的内容,其他事情却知之甚少。我虚心地问王桥道人是干嘛的,然后又看了看这位前辈,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王桥道人身穿灰色道袍,雪白的头发与腰齐平,一副坐化了的仙风道骨,即使已经死了多年,神态依然从容。洞穴里水气很重,坐化以后还能保存金身,如果不是奇迹,那就说不过去了。

廖老二退后一步,我以为他又要吹牛,渲染王桥道人是唐宋元明清的哪位道士,却听到他说曾与王桥道人有过一面之缘。原来,王桥道人生活的年代与我们很近,而且和廖老二的岁数差不多。王桥道人的真名叫什么,廖老二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武夷山里有个道观,那是从宋朝流传下来的,王桥道人就是那里的道士。

在文革爆发前,廖老二来过武夷山,并与王桥道人见了一面,一起品茗饮茶。武夷山上的佛寺道观都是茶叶的胜地,很多岩茶技术都是从那些地方流传出来的,就连陆羽也盛赞僧侣道士们对茶很了解。可惜好景太长,已到了尽头,文革时,破四旧,这些佛寺道观就首当其冲地被拿来批斗了。

那段日子的事情不好多说,其他僧侣道士的结局暂时放到一边,但说王桥道人预感劫难将至,所以早早地逃入了武夷山里。那时,武夷山还很幽静,尚未大规模地开发。很多地方都是人迹难至,王桥道人就变成了野人,在山里艰难度日。野人没有那么好当,要果腹,要温暖,要提防成为野兽的食物,还要不被人抓去批斗。

山里别的不多,野茶最多,王桥平日里爱茶如命,进入山中以后,他每日靠茶叶充饥,直接将茶叶咬碎吞下。在山里的日子待得长了,王桥道人身上的人味就渐渐淡化,与武夷山融为了一体。十年浩劫过去后,除了茶人以外,已经没人记得曾经逃进山里的王桥道人了。可那时的茶人又被拉到外省去锻炼红心,剩下来的知情人就更少了。

王桥道人就这样被人遗忘了,茶人中流传的版本很多,有人说他看到了白色仙影,飞升天界,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被野兽吞进了肚子里。廖老二断定这位道士就是王桥道人,因为武夷山里又没野人,只有王桥道人躲进山里后就杳无音讯了。

我端详坐化了的金身,觉得廖老二虽然夸大其辞,但此人应该就是王桥道人。现在金身不坏,可能与王桥道人一直生吃野茶叶有关,而木清香说过,现在的茶叶都有很难检测出来的问题了。不过,武夷山里不乏千年古茶树,王桥道人吃的茶叶肯定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历史上也有不少圆寂后的僧侣,金身不灭,世人都将其神化了,其实除了环境因素外,多半与那些人生前的饮食习惯有关。

“你看王桥道人坐在这里,正气昂然,也许他看到过仙影。”廖老二入迷地说。

“什么仙影啊,王桥道人可能是被饿死在这里的。”我随口说道。

廖老二气恼道:“哎,你们这些晚辈后生,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好歹他是你的前辈。”

我只是无心一说,没有冒犯之意,于是赔罪道:“王桥道人,你仙人有仙量,别和我这个凡人计较啊。”

“没想到他最后孤独地在这里坐化,我看还是别动他的金身,就这么放着吧。”廖老二哀怨地说。

我根本就没打算挪动王桥道人,所以马上点头,随便廖老二怎么折腾。望着金身,我心里又种很凄凉的感觉,一个人在洞里死去,是绝望还是解脱?廖老二诚心地拜了拜,这老头虽然圆滑世故,但其实挺重情谊的,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王桥道人找到这个山洞,可能是从其他地方进来的,以他的身手,没有云梯的话,不可能从岩壁上爬进来。

山洞里一直有股腐臭味,叫人作呕,这味道并不是王桥道人身上传出来的。那座金身没有半点怪味,水滴的位置离金身也很远,晃如一切的计算都在王桥道人的手中了。洞里很安静,只有廖老二神神叨叨,我站了一会儿,感觉还有其他人在洞里。一时间,嶙峋的怪石都似乎变成了活人,我把手电晃来晃去的,自己吓自己。

就在这时,我竟然听到洞里有一声轻微的动静,接着就看到一身白影从昏暗的角落里掠过。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以前也在山里看走影。可那的确是一道白影,只是在昏暗的地方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了。

“我操,我看到你说的仙影了!”我激动地大叫。

廖老二更激动,关掉的手电又打开了,还大声问我:“哪里,哪里!”

那道白影很快就不见了,我狐疑地追过去,那里有很多高耸和倒悬的怪石,几乎都是白色的,也很可能是我看错了。可刚才的白影是飘动的,这些石头又死的,不可能移动。我心说怪了,茶人们说的没错,山里肯定经常出现白影,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茶人的口径一致。廖老二不死心,到处找寻,我也很想逮住白影,瞧瞧仙人长什么样。

这里洞洞相扣,我们走到边上时又看到一个通道,正想继续钻进去,廖老二却说好像后面有动静。我们忐忑地又走回去,廖老二说还想再拜拜王桥道人,出去以后恐怕就没机会再来了。我压住狂跳的心,慢慢地和廖老二走回去,可到了那里就傻眼了。刚才还坐在那里的王桥道人已经不见了,石台上空空如也,不灭金身就这么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