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开枪时,我正俯下身子检查鬼子恢复的情况,谁也没看见她捡起了我放在地上的盒子炮。六发子弹打出来,每一发都从我耳边呼啸而过,鬼子头上溅出朵朵血花,把我的脸也染红了。良久,大家都愣在原地,只有山洞外面的冷风还在刮着。直到杨宁把枪丢在地上,又瘫坐回地上,我们才从惊讶中清醒过来。

我抹掉脸上的血,站起来惊慌地问:“杨宁,你干嘛?这鬼子又没反抗的能力,你要是在瞄偏一点,连我都被你打死了!”

这次,张一城没有拍手叫好,而是诧异地问:“这鬼子又不可能反抗,你杀他干嘛?”

胡亮把枪踢到一边,叫韩小强捡起来,然后蹲下来问:“杨宁,你为什么要杀那个日本人?是不是有原因?”

杨宁神经兮兮地瞪着日本人的尸体,不肯回答,一个劲地呢喃“他不是人”,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刚才差点被打死,我窝了一肚子火,可一想起杨宁在雪谷里待了那么久,精神变得不正常了,这也情有可原。我收住脾气,望向外面的白雪,问他们要不要把鬼子放到山洞外面。现在山洞里烧了火,死尸若留在洞里,不用一夜就会酝出恶臭的味道了。

韩小强刚把洞口的石头堆起来,听到我要把死尸挪出去,愁得五官都扭到一起了。胡亮担心杨宁还会趁我们不注意,拿枪乱射,于是同意把日本人放到山洞外,以免再刺激杨宁。张一城不失时机地损我们,若一早杀了日本鬼子,杨宁也不会变成这样,把责任全都算在我们头上。

胡亮默不作声,和我一起把日本人拖出去,然后叫韩小强去烤火,洞口边的石头由我重新堆起。韩小强不跟我们客气,一屁股坐在火边,不时地丢几片干粪到火里,把火烧得很旺。我们几个人都把枪别在腰间,再不敢放到地上,惟恐杨宁把我们也毙了。我和胡亮把日本人放在洞外后,俩人躲在一边讨论,是否还相信杨宁说的话。

从现在的情况推断,杨宁精神百分百出问题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瞎编的。雪山上有蒙面人,这话简直是天方夜谭,说出去谁会信。可是,胡亮仍觉得杨宁的话不一定全是假的,因为他手上的确有一副古怪的地图,那份地图正好与英国人擅自测量珠峰时绘的一样。

“喂,刘安静!你和胡亮在说什么?”张一城好奇地问,“谈情说爱?”

“我们怀疑……”我看了杨宁一眼,他好像打瞌睡了,于是放心地说,“我们怀疑她说谎!”

“她不是有地图吗?”韩小强小声问。

胡亮望着渐渐入睡的杨宁,说道:“要确定她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们要走下去才知道。趁天还没黑,我和刘安静出去走一圈,是不是还有日本人在后面,你们留在洞里看好杨宁。”

我和胡亮尚未讨论到这一层,也不知道他心里打了这个主意,听他那么一说就问:“我们出去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你怕了?”胡亮反问。

我哼了一声,拍着胸脯吹牛,就算阎王爷来了,老子都不怕!关键是谁都不知道雪山里有什么东西,我们初遇时,杨宁手上抓了一撮蓝毛,还带着血肉。若真的是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蓝毛,即便是格雷那些美国人,他们身上的毛也是银色的!我一想起这种不合常理的怪事,心里老发毛,总觉得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里了。

现在天还没黑,要出去得趁早,我不想耽误时间,于是就和胡亮跨出了温暖的山洞。雪谷里寒风呼呼地吹着,我一走出去,身上蓄积的温度顷刻间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个雪人。胡亮叫我先在附近的石林里找根棍子,当作雪杖,这样走在雪里会方便得多。

我早就想到这事了,以前在美国受训时,美国人就讲过在雪山如何避开雪崩。其中的要领就是用雪杖来测试积雪,看看它是压紧的还是分层的。当雪杖插在积雪上感觉它是坚实的,没问题。如果突然下沉的话,说明积雪是分层的,非常危险。那种积雪地绝不能走,哪怕要绕弯路,也不能踏上去。

另外,一个人如果在雪山里迷路了,冰川是个不错的地标。如果你顺着它们走的话,一定可以领着你走出山区。我们站在雪谷处,虽然没看过冰川,但在杨宁的地图上有标注谷外就是冰川和森林了。我们现在无路可走,不能回头,没有资格和命运讨价还价。

石林都被白雪覆盖了,胡亮叫我去找木棍,我苦着脸,笑说这里如果有木棍,肯定就有蟠桃了。没看我们身处何处,茫茫雪山高原,怎么可能有树木这种植物。胡亮笑了笑,觉得我说得没错,于是就和我径直往来时的路走回去。不需多时,雪地上的脚印都被填掉了,若非雪谷只有一条路,很容易找不到回去的路。

胡亮走在前面,我故意走慢,让他挡住刺骨的风雪。往回走了一段路,胡亮停住脚步,我只顾低着头,冷不防就撞了胡亮一下。我踉跄地绕到前面,想问胡亮怎么停下来了,可话一到嘴边,却看见雪白的地上有一个已经打开的降落伞。

我心说,原来如此,鬼子用降落伞跳进谷里,并非凭空出现。之前,空气团从雪谷过境,带来一阵冰雹雨。如果天上有飞机,百分百要出事,鬼子的飞机可能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落在雪山上了。我甚为诧异,因为鬼子很少追到雪山这一带,如遇恶劣的天气,他们肯定掉头就跑了。

胡亮先抬头看了看两旁的雪峰,没看见有人,也没看见坠落的飞机,这才走到降落伞那边。降落伞是棕色的,上面被雪覆盖了不少,我们来得再晚一些,可能就会与之错过了。胡亮把雪扫开,扯起雪地上的降落伞,看了一眼就说“飞虎队”。

说起飞虎队,大家都熟悉。飞虎队正式名称为美籍志愿大队,由美国飞行人员组成的空军部队,在中国、缅甸等地对抗日本。

在1941年,中美签署了一份秘密协议,派了一批美国空军支援中国。那些人不是预备役人员,就是已经退役了的军人。在昆明的首战中,这群流气的美国空军大败日本,顿时成了英雄。那时,日本盘踞在缅甸,轰炸昆明,美国人的首战得胜鼓舞了人心。昆明当地一家小报记者很有想象力,在报道空战大捷时,用了“飞行中的猛虎”形容这些英雄,于是,“飞虎队”一下名扬天下。

听到胡亮说“飞虎队”,我以为是美国的那些朋友。可是,在胡亮扯起的降落伞上面,根本看不到一个英文,反而是俄文。我们和飞虎队再熟悉不过了,那群美国人不仅和当地居民关系很好,和我们这群中国战士也像兄弟般。我见过飞虎队的装备,也用过不少,但从未看见那些东西上面有俄文。我和胡亮都不识俄文,本以为是美国兄弟,谁想到认错人了。我俩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又把降落伞的一角放回地上。

正当我们在研究降落伞的来历时,一个人从后面走过来,吓得我转身拔枪。我拿着盒子炮,以为又杀出了什么神秘的人物,定睛一看,来者是韩小强。韩小强脸色不好,我叫他留在山洞里,可他又很好奇,忍不住跟出来。韩小强看到我拿枪对着他,吓得脸色铁青,但视线马上移到雪地上的降落伞上。

“那是……”韩小强问。

我收起枪,笑道:“降落伞!你没见过?”

胡亮站起来说:“刘安静,你别打岔!韩小强,你认得这东西?”

“那是飞虎队的降落伞!”韩小强怔怔地说。

我又笑了一声:“小强,你走近一点儿,把降落伞看清楚。这怎么可能是美国人的飞虎队,没看见降落伞上有俄文吗?”

“我没搞错!”韩小强一脸严肃,急急地走过来,蹲下来检查降落伞。可是,韩小强嘴里却一直呢喃:“这不可能啊,他们怎么会还在这里?”

胡亮看这事不对劲,忙问:“韩小强,这降落伞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可能不知道,飞虎队不只有美国那支,还有一支是苏联方面的!”韩小强回头答道。

可能大家和当时的我一样,都以为飞虎队的称呼属于美国那支空军,却不知道还有一支被历史遗忘的空军。在1937年8月,中苏两国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然后苏联开始向中国提供经济贷款和军事援助,并派遣军事专家和志愿航空队参加中国的抗日战争。苏联那支志愿航空队就是另一支飞虎队,诞生的时间比美国的飞虎队还要早几年。

苏联的援助,对中国空军来说,真可谓雪中送炭。当时,中国空军的飞机在淞沪会战中几乎拼光,急需补充。本来中国空军已向欧美国家订购了363架飞机,但到1938年4月仅得到85架,其中还有13架未装好。而在这关键时刻,苏联的大批飞机却源源不断运进中国。来自苏联的飞虎队轰炸台湾的松山机场,击溃控制那里的日本人,又保卫了武汉,打退了日本轰炸机。很多场战役里,苏联人都勇敢地迎战,功不可没,有一些人更是长眠在中国境内。

可是,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由于国内吃紧,苏联对华军事援助规模逐步缩小,苏联空军志愿队也陆续回国。其实早在1940年,苏联与日本的关系出现缓和,那时就开始逐步撤走对华援助了。

由于意识形态不同,蒋介石集团不可能大力宣传苏联在抗战期间对中国的援助。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当时苏联是应国民党政府的要求,帮助国民党政府抗战的,所以新中国政府也没有大力宣此事,特别是苏联空军志愿队援华直接参战的事实。到后来中苏关系恶化,就更是对此讳莫如深了,最早出现的飞虎队就这样被掩埋在历史中。

那些事情发生在1941年以前,甚至还要早,到现在熟悉此事的人可能也不多了。当时,我们也都不知情,惟独韩小强略有耳闻。我们坠毁雪山是在1943年的夏天,照理说苏联的飞虎队早就撤离了,也没听说苏联人飞到喜马拉雅雪山上。因此,韩小强看见苏联飞虎队的降落伞,比谁都惊讶。

韩小强抓起降落伞的一角看了看,把原因讲明后想站起来,可头晕眼花的他没站稳,脚一滑就摔倒了。我苦笑着想和胡亮把韩小强扶起来,可韩小强却趴在降落伞上,慌张地摸了摸,然后惊叫:“伞下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