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雨默除了罗七闹事那天走出病房看了一下我,这几天没有再理我。那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是很关切、很担忧的眼神。但之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我去她的病房看过她几次。

她已经不需要挡帘,她可以很放心地将自己安放在阳光中。但每次她看到我来,就将身子调转位置,面向墙壁。我静静地在她身后站一会儿,然后离开。

她还在生我的气,为了一个故事,至于吗?

今天值得一提的是马千里终于将萧白协助破案的奖金送来了,奖金装在一个礼盒中,还有一个烫金小红本。这案子不光抓住了罗七,还揪出了一个大型国际走私人体器官团伙。马千里最近一直在媒体上频频亮相,已成了一个明星警官。

马千里走了以后,我看到萧白在办公室里像个农民一样喜滋滋地数那五万块钱。烫金的小红本被丢到一边,我估计他连打开那小红本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德性!”我讥讽了一声。

“唐平啊,我告诉你,和谁装逼都行,千万别和钱装逼。”他头都不抬回了我一句。

我笑了笑,这家伙倒是现实得很。

不过想想也是,他的“非法医院”太需要钱了。这五万块钱虽然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我看着这个市侩的萧白,心中反而浮起了一丝敬重。

他确认五万块钱分文不差后,将钱锁进了办公桌的柜子里。他站起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瞥了一眼那个烫金小红本,啧声道:“这本子不错啊,厚薄刚刚好。以后泡面的时候可以拿来当隔板,当杯垫啥的都挺好使。”

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干的。那烫金小红本没过几天就变得油渍斑斑,再然后就被他顺手丢进了垃圾桶。我估计由始至终他都没打开过那小红本看一眼里面的嘉奖荣誉,不晓得马千里要是知道了这事会作何感想。

刚开始我觉得这疯子真到达一定境界了。后来想了想,确实如此,那小红本的实际用途也就这么多。

萧白走出办公室点上一根烟,看了我一眼,也递给我一根。我撇嘴接过,这吝啬鬼也有大方的时候——在数过钱之后。

“五万块钱够你那个非法医院用多久?”我问。

他笑了笑,“不知道,能用多久是多久吧。”

“如果……有一天,砸玻璃的病人不再被送到医院来,你怎么办?”我又问。

他叹了口气,还是同一个回答:“不知道。”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这个沉默有点茫然。

正好护士长从楼下经过,我说道:“护士长真沉着,那天罗七闹事的时候,她脸上一丝惊慌都没有。”

“她是一名非常了不起的护士,她怀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家医院意外流产的。”萧白望着护士长的背影,忧伤地说道。

我愣了愣,他接着说道:“当时她刚怀上孩子四个月,还坚持上班。两个病人打架,她上去拦,就这样被病人一脚踢中了肚子……那年她才26岁。”

我又沉默了。

萧白望着护士长的背影,眼神中带着敬意,还有一丝忧伤,“其实精神病院里的护士比医生要辛苦得多,男护又奇缺,女护士们只能硬着头皮去做那些带风险的工作。她们大多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将自己的前程囚禁在这里。”

我望着护士长的背影,回想萧白说过的那句话:她们都是将自己囚禁在精神病院里的天使,她们有着最神圣的使命和最圣洁的灵魂。

所以请记住,无论你将来在什么情形下遇到一名精神科的护士,永远不要嘲笑她的工作,因为你不配!

“这么辛苦的工作,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问。

他摇了摇头,“有些事谁也不愿意去做,但总得有人去做。”

“做精神科医生会不会很有成就感?”我望向他问。

他苦笑一声,“成就感?恐怕各科医生中最不敢提成就感的就属我们精神科了。一名患者要经过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治疗,才能逐渐恢复过来。注意,我没有说痊愈,痊愈在我们精神科算是个奢侈的词,因为预后很难保证。”

“社会的不解和别人异样的眼光,比病毒还可怕。”我点了点头。

“其实精神病患者都很敏感,生活环境可以直接影响他们的情绪和病情,预后很难保证的根本原因就在这儿。还有一大关键就是患者出院后拒绝继续服药,家属很难达到医院里的监护水准。每次他们复发被送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挫败感。”萧白叹了口气,神色中尽是一片无奈。

我苦笑一声,“就像郝达维这样偏执型精神分裂,我估计出院后他也不肯服药。”

“他们最好的医生是自己,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是自己。其实如果每个精神病患者都能配合治疗自觉服药的话,大部分精神病的后期治疗都可以在家完成,省下一大笔住院护理费。”他深吸了一口烟,又带着烟雾从鼻息中叹出。

我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那个“大口罩”已经摘下,换了一小块防感染的薄纱,“郝达维当初下手要是再重点,估计你已经一命呜呼了。经历过这么多无妄之灾,你们真的一点都不生病人的气?”

他摇了摇头,“其实在我们眼中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家属将他们送到医院,我们就成了他们的监护人。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父母又何曾真的怪罪过自己的孩子呢?”

“没有荣誉,没有成就感,还要顶着别人的一堆误解,做着这样辛苦而又危险的工作……”我叹息道。

他笑了笑,“其实我最羡慕的就是外科医生,他们是在生命线上冲锋陷阵的战士,那种拯救生命的成就感是每一个医者梦寐以求的。而我们精神科就像炊事班的厨师一样,虽然同样是战士,我们却找不到那种荣耀和成就感。有时候我都会问自己,我真的算一名医生吗?我真的在救死扶伤吗?为什么精神病的复发率那么高?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根治精神病?”

“你已经治好了我,不是吗?”我安慰道。

他望向我,嘴角撇出一丝淡笑,“其实你的抑郁症不是我治好的,是雨默治愈了你。你属于反应性抑郁症,找到你心理冲突的真正原因才是治疗的关键。但你一再地回避和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我只能从你父母的口述中找到一点线索。”

“其实我对你主要进行的是药物躯体治疗,你的心理治疗从一开始就只能旁敲侧击,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真正病根在哪儿。但自从雨默入院后,你的病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三低’的漠不关心迅速转变成了极度关注,甚至去窃听我和马千里的谈话。”他嘴角的淡笑逐渐变成了贱笑。

我恶心地白了他一眼,“别用你的自以为是来揣测我。”

他大度地耸耸肩,“我当然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但有句话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能猜到雨默正是你心病的系铃人,雨默和你的抑郁症至少有大半关系。”

“你就继续瞎猜吧!”我强笑着讥讽道。

“你瞧,你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继续认真地说道:“我说过的,我是个医生,只负责治病。你不用这么警戒我,我有义务为你的一切个人隐私保密。这背后的故事你藏得这么深,自然有你的原因。你告不告诉我,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对于你和雨默来说,却有可能影响你们一生的命运。”

“我……”我踌躇了一下,继续回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差点就上当了,这个狡猾的萧白差点就让我和盘托出。还好最后我反应过来,将这个秘密稳稳地套回心底。

“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精神科前程吧,看看你还能走多远。”我岔开话题说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大度地微微一笑,看得出他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嗯,其实现在国家正对精神卫生行业进行初步的改革和完善,包括对精神病院的补贴和扶助也开始调整。虽然这行还是一如既往的艰辛,但我们总算是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抬起头,给蓝天一个微笑,“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那个非法医院就可以彻底关门了。”

“我要是有你一半的乐观,也不会得这个抑郁症。”我苦笑一声。

我确实羡慕他的乐观,萧白就是这么一个每天对着生活微笑的人。这个疯子永远无法被打倒,因为他的微笑无坚不摧。

“记住,我这个精神科医生没多少成就感的。你出院以后千万不要复发,当是我求你了。”他半开玩笑地恳求道。

我撇撇嘴点了点头,“我尽量吧。”

他接着望向对面的女病号楼,“你最近好像和雨默在闹情绪,这几天很少看见你们在一起啊。”

我白了他一眼,“你别那么三姑六婆行不,老管别人私事干什么呢!”

“不管不行啊,你们互助治愈,你们的病归我管啊!”他贱笑着答道。

然后他又沉吟了一下说道:“明天你和我陪雨默出院一趟,我要帮她完成最后的巩固治疗,要彻底断了她的病根才行。”

“哦。”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陪着雨默出院了一趟,回到那栋别墅里进行了催眠安慰治疗,这次萧白只用一枚硬币就催眠了雨默。治疗完成后天色已晚,萧白让我们一起去他家吃饭。

萧白说以前恢复的病人现在每天都会来家里帮忙,我们买点熟食回去就行。在市场逛了一圈,我们买了一只烧鸡,一盒杂锦菜,还有三斤红烧肉。就这么点东西一百多块出去了,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难怪萧白说他收治的病人最大的花销都在伙食上。

来到萧白家,天色已经渐晚。没几天工夫,萧白家里的病人又换了一批,都是生面孔,但一见到萧白都高兴地喊道:“萧医生回来了!”

萧白笑着点了点头,又介绍了一下我们,然后拎起熟菜走向厨房。厨房里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忙着做晚饭,和萧白搭了几句话,然后又手脚麻利地接过烧鸡切块。

我和雨默也过去帮忙洗碗,那男人冲着我笑了笑,“我叫王德财,叫我老王就行。你们歇着就行,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我也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碗洗好,和雨默去饭桌上摆碗筷。萧白在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也走到饭桌前介绍道:“老王就是我收治的第一个病人,他现在在一家饭店里当厨师,工资比我还高呢!”脸上是一股禁不住的得意劲和满足感,就像个炫耀自己成就的孩子。

我又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老王,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两年前发病时是什么样的。然后我又回望了一眼萧白家的大门,两年前的老王就躺在这门外瑟瑟发抖,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的叹息。

老王此时也刚好端着菜出来,笑道:“当年要不是遇到萧医生,我也没有今天,说不定我还在哪个垃圾堆里翻吃的呢。虽然萧医生比我年纪小,但说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一点也不过分。”

萧白不好意思了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开饭吧!”

我们刚坐下准备吃饭,萧白却自己打了一碗饭菜,走进另一个房间里给另一个病人喂饭。那个病人因为正处在关键治疗期,现在正出现暂时的锥外副反应。

老王走了过去,“萧医生,您先吃饭吧,我来就行。”

萧白笑了笑,“你忙了一天,先吃饭吧,我不饿。”

老王呵呵一笑,眼泪却下来了,“当年您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把我带回生活的轨道,我永远都记得,当时您也是这样给我喂饭的……”

然后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真没用,说着说着又流马尿了。”

“没事,这是开心的泪,吃饭吧。”萧白柔声说道。

老王点了点头,又转身对其他病人说道:“你们要配合治疗,别让萧医生的辛苦白费,好好记住这一辈子的恩人。”

其他病人也郑重地点了点头,看得出他们都是真心的,没有医院里病人的那种任性。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除了这个叫萧白的男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愿意管他们了,连家人都不愿意要他们。

萧白在给病人喂饭,我们就像一家人吃起饭来,老王时不时还给大家夹菜。这个小屋很温暖,就像家一样。原来一个人的爱也可以这么大,一个人的温暖也可以分享给这么多人。我看了一眼已经脱下了白大褂的萧白,我知道的,他依然还是萧医生。

就在我们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正好坐在门边就顺便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提着一个小旅行包。他看到我,眼神有点慌乱:“你……你好,你就是萧医生吗?我叫王大庆……”

“哐啷!”一声,是碗筷落地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老王整个人僵在那儿,碗筷已经摔碎在地。他瞪着门口,缓缓站起身子,门外的那个人也呆呆地望着他。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自觉地将门完全打开,然后闪到墙边,我知道这些事情只能他们自己解决。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好几分钟,那几分钟里没人说一句话,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心跳在敲打着我们的灵魂。

然后王大庆手中的旅行包也掉落在地,接着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左右开弓地拼命扇自己耳光,一下接着一下,一次比一次用劲……

“哥……”王德财终于出声喊道,但王大庆的手却没有停下,只是双手更用劲地往自己脸上扇去。

王德财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哥,别……别打了。”

“我对不住你,我是个畜生……”王大庆眼中涌出懊恼的泪水,咒骂着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哥,别说了……”王德财摇着头,絮絮叨叨地劝着。

两个老男人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老泪纵横……

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当这些病人的家属回来找他们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情形?病人应该会怒不可遏吧,或者无语背对。我没想到原来就这么简单,只是一句:别说了……

“别说了……”多简单的三个字,这三个字里又包含了多少辛酸苦涩。别说了,别说了,没办法说的,这东西没道理可讲,也没法解释。别说了,就这样吧,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又看了一眼其他的病人,他们眼中不是愤怒,也不是迷茫,而是羡慕。因为他们早已丧失了愤怒的权利,这是一种多么无助的羡慕。

萧白也走了过去打圆场,安慰了一下他们,然后邀请他们一起吃饭。

饭桌上王大庆还在不时地咒骂着自己,他说这两年来都在忍受着良心的苛责,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每次都梦到弟弟在街头流浪,在垃圾堆里翻吃的,被别人吐着口水驱赶……

确实,要是王德财没有遇见萧白,这些都是必然的现实。

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折磨,踏上了寻找弟弟的旅程。他下午刚下火车就赶到精神病院,萧白不在,他就问了萧白的家庭住址,一路找到这儿来。他是带着一丝希望来的,只是没想到萧白竟然真的留下了王德财这个病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大庆一下跪在萧白的面前,“萧医生,我不是人,我畜生不如!当年您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我还一直记得,我……我真是混账!”

萧白赶紧一把将他扶起,“都已经过去了,别说了……”

还是这三个字,别说了……

吃完饭,他们兄弟俩坐在一起叙旧,相互询问着这两年来的生活。王大庆一脸愧疚地问:“你不是知道我们住哪儿么,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呢?”

“我……我怕你们还是不肯要我,所以不敢回去。”王德财小声地回道。

然后王大庆懊恼的眼泪就下来了,伸手又要往自己脸上扇去,被王德财一把拦住:“哥,不怪你的,我知道三年前我是个多大的麻烦,闹得家里所有人都快疯了。对了,萧医生帮我找到工作了,当厨师,每月两千多块工资呢!”

“唉,真是多亏了萧医生,你以前就炒得一手好菜的。”

他们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其他的病人也这样羡慕地听着,看着。他们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也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圆满得不能再圆满的结局,就像不着边际的梦想一样美好。

八点多的时候萧白送我们出门,看来今晚他要忙的事不少,让我们自己回医院。

“你不怕我们半路跑了么?”我开玩笑地问道。

“求之不得!”他笑着回道,然后又抬头看了一下夜空,“这是个美好的夜晚,不是么?”

我和雨默都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这是个美好的夜晚。

“坐车还是走路回去?”我问雨默。

“走路吧,想走走。”雨默答,和我料想的答案一模一样。

“你看,可以看见星星呢,都市里的彩灯老是盖住它们的光芒。”雨默指着夜空说道。

我也仰望夜空,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现在看见的大部分星光,是它们几年前甚至是上百万年前发出的。它们距离地球有多少光年,我们看到的就是多少年前的星光。也就是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们的过去。”

“那如果我们想看到它们现在的样子,岂不是要等上几年甚至上百万年?”雨默问道。

我点了点头,“嗯,它们距离我们有多少光年,我们就要等上多少年才能看到他们现在的星光。”

“上百万年,没人能活那么久吧,人类和这一切比起来真渺小。”雨默叹声道。

我笑了笑,“人类总自大地认为自己是一切的主宰,却忘记了自己不过是浩瀚宇宙中一颗小行星上的一群小生命。”

雨默叹息一声,说道:“和它们比起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我们竟还不懂得珍惜如此短暂的生命,任意地挥霍时间。”

“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们要活得精彩。”刚说完我自己微微一愣,这话题我似乎和谁谈论过,就在精神病院的那个天台上。只是这次角色换了,我变成了指路的那一个。

“活得精彩不精彩有什么不同呢,生命是一样的短暂。”雨默突然望向我,问道。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生命是短暂的,但我们会一直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里,记忆中。我们的故事会流传给后人,我们的爱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有人愿意记住我们,爱着我们,留着对我们的记忆,就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据。”

“就像陶耀一样么?”雨默略带伤感地问道。

“不,就像星光一样。”我指了指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星,“你看,也许这颗星星早已经陨灭了,但它的光芒还留在那儿。它的光芒穿越了上百万光年来到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它过去的故事。爱就像这道光芒,在我们陨灭后还依然流传下去,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里。”

雨默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视着星空,嘴角绽开了一丝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