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那个用隔离带划出的圆圈里时,都成了大脸猫。用隔火带围起来的这个圆圈里已经有烟雾弥漫,楚风脚步不停,直接抱着那孩子来到了水塘边。

此时,大火已经隔着那一个圆圈把这里团团围住,温度骤然升高,虽还不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但大汗淋漓是免不了的。

小水塘本就不大,现在又有大火在不远处传导热量,楚风伸手想往孩子脸上泼点水时,水已经是温的了。

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一看就是蒙古人的孩子。楚风趁着他没醒之前,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这孩子身上的衣服虽烧焦多处,好在都还无大碍,只是一双小手,指关节处有多处黑炭般的皮肤,看来这孩子是在没命地救火啊!

楚风摇摇头,给孩子擦了把脸,就将他平放在了地上。他自己赶紧清洗了一番,看看周围噼里啪啦烧个不停的大火,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风向,眉头一下皱紧。

这火向是改不了了,如今他们已经被这火包围住了。如果此时有风,说不定过火速度还快些,这样,大火也许会在烤死或者呛死他们几个人之前烧过去。可惜,现在似乎一丝风都没有,这样,他们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大火依然围在圆圈外尽情地燃烧着,圆圈里温度越来越高,地面开始变得有些烫脚,小水塘里的水也开始有些烫手了。为了避免浓烟,大伙儿都尽量趴低。

就在这时,被楚风一掌劈晕的那个孩子,像是被呛着一样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醒了!这孩子睁开眼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要爬起来。这时,“#¥#¥*”,那个小喇嘛发出了一连串急促的音节。楚风知道,他说的是蒙古语,他正好听得懂。

“你干什么去?”小喇嘛的话。

“我要去挡住那火!”小男孩似乎能认出喇嘛的装扮,口气虽倔强,却依然有着信徒该有的尊敬。

“你能挡得住?”

“挡不住也要挡!”

“为什么?”

“大火烧过去,我家的牧场、牛羊就全完了。阿爸不在家,我是男子汉,这是我的责任!”

楚风在一旁听这个小毛孩子斩钉截铁地说着男子汉的责任时,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起初嗤笑的喜感很快变得发酸、发咸,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到最后,满嘴只留苦涩的余味。

“你不要去,大火会灭的,你家的牧场和牛羊都会没事!”

“我不相信,你是谁?”

“我是老庙子里的秀旺阿吉。”

“啊?”小男孩突然尖叫一声,“你是小活佛!阿爸说,见了你要行大礼。”说完,慌不迭地对着小喇嘛五体投地行起礼来。

楚风见到这一幕,只觉得荒唐滑稽。两个都是孩子,却要一个对另一个行大礼,这样的行为像他这样对宗教不感兴趣的人无法理解。但他也不愿去干涉别人,干脆翻身躺下,两眼望天。

反正自己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不管是头痛而死、烧死、窒息而死,还是被高温烤死,都无非是一个死。如今既然已经陷入了这样的一个绝地,他索性就放开身心,不理身下越来越烫的温度,不理口鼻之中越来越灼热的窒息感觉,就这样微闭双目,自顾自地想起心事来。

刚才那个小家伙真是好样的,为了自己身后的家,被火烧成那样了还半步都不肯退。有家的孩子真好!楚风眯着眼想,自己似乎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连这么个孩子都知道为了自己的家园奋斗不息,自己呢?为什么而奋斗?只为了活着?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如果是以前,有人对楚风说这些文人的酸词,他一定会呸回去。可现在,他却着着实实感觉到了孤独。

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家,没有亲人,而且,很快就连生命也要没有了。

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某种发酸的情绪并没有在他心中发酵时间过长,他想起了老师、凌宁、大齐、桑布,还有胖子的那张圆脸。就算这辈子一个亲人也没有,至少,我死以后,他们是会很伤心的吧!这是在听到“噗通”一声时,楚风心中的最后一句话!

凌宁并不知道楚风当时的畅想中居然会把自己排在第二位,如果知道,她还会不会那么积极地去寻找此人我们不得而知。但眼下,她却顾不上再想其他,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大家刚到特克斯县城的时候,桑布曾发过一大沓资料,其中就有特克斯县志中的内容。那里提到了特克斯八卦城的最早来历。

据《特克斯县志》记载,特克斯八卦城最早出现在南宋时期,道教全真七子之一、龙门派教主“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邀,前往西域向大汗指教治国扶民方略和长生不老之道。丘处机历时三年游天山,被途中集山之刚气、川之柔顺、水之盛脉为一体的特克斯河谷所动,以此作为“八卦城”的风水核心,确定了坎北、离南、震东、兑西四个方位,便形成了特克斯八卦城最原始的雏形。

而目前的城市形制则是七十余年前,精通“易”理的盛世才岳父邱宗浚调任伊犁屯垦使兼警备司令后,根据这一雏形,亲自设计并督建的。本来凌宁以为,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巨大八卦城已经是城市建筑史上的奇迹了,没想到,在唐昧的讲解下,这座八卦城的地下,居然会有一座比地上规模更大十倍的地下八卦城。

“西方属金,南方属火,东方属木,北方属水。地面上的八卦城是依据坎北、离南、震东、兑西四个方位而建,可是,根据咱们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找到的土墩以及其出土情况来看,地底城的方位似乎不是如此。”唐昧将几张自己手绘的方位分析图挂在墙上,向大家讲解着。

这几天,在唐昧的带领下,考古队天天有收获,除了那七座土墩神庙里出土的黄金器物以外,他们还找到了一座木结构的建筑遗址,并在其中找到了一尊没了头的陶制神像。

“为什么?”威廉听得很糊涂,“为什么咱们在土墩里挖出的东西能证明地底下这座城不是什么坎北、兑西的方位?”在所有人当中,他的中华文化根底最差,他从没看过《周易》,就更别提那天书一般的八卦了。

唐昧真是好脾气,看了看其他人大多迷茫的眼神,耐着性子解释:“要从头跟你们解释八卦方位与河图洛书数理之间的关系,我就是再讲三年也讲不完。我只能这么说,西方属金,如果按一般概念,咱们从城的外围神庙中挖出金属制品,那么,这个方位应该就是城西,但在数理上,这个方位应该为九,也就是说,如果有九座土墩,地下城的方位就应该与地面上的八卦城吻合。可惜它们只有七座。这说明,地底城的方位被人动了手脚!”

“哦!也就是说,原来的西方不是西方了,是这个意思吧?”威廉似懂非懂地反问。这事儿不能怪他,实在是这里头的学问太深奥了!

“那你凭什么说这地底还有一座八卦城?”凌宁很好奇这个。仅凭目前他们发掘的土墩、木制结构遗址,就能判断地底下有座超大的八卦城?

“这个问题问得好!”唐昧还是那样一副温和的笑,“其实,这个不是我的考证,我也是听人说的!”说着,他还将眼神投向桑布。

“不错,关于这座城,有一个流传很多年的民间传说,几乎每一个当时人都坚定地相信,他们的脚下还有一座城,一座更牛的八卦城!”桑布出言支持。

“就凭一个传说,你……”凌宁张口结舌,面对桑布相当无语,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在桑布拼命使眼色下,只好咽回腹中。

“现在不仅仅是传说了!”唐昧接口,“根据咱们这几日的收获,我有九成把握,这个传说是真的!”说完,他拿了一支红笔重重地点了一下图中心位置,“如果地底之城不存在,就没有必要建这些神庙,供奉这些物品,更没有必要动这许多手脚,只为隐瞒地底城的真正方位。要知道,不论是东方传统的方城还是西方惯用的圆城,方位都没有多重要。只有古老神秘的八卦城,真正的方位甚至能决定入城者的生死。”

唐昧还有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至关重要,地底八卦城与地面上这个不可同日而语。地面上这个随意乱闯都没事,大不了迷路而已。地底那个可不一样,生门进,有生无死;死门进,有死无生。可他本来就是别有目的才想尽办法进入到这支考古工作队中来的,有义务跟他们说得太清楚么?

凌宁看见桑布对唐昧的话言听计从,不停地吩咐人去做这做那,她心中不舒服的感觉越发重了!她只有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姓唐的,就是要自己猜忌桑布大哥,千万不要上当!

“噗通”一声跳下水的,不是楚风,不是少年希林,也不是那两位喇嘛中的任何一个,更不是那个小男孩。楚风对溅到自己脸上的微烫的水很有些不满。这水本来就少了,再要浪费,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些。

“啊呀!这水好烫!”只见一个壮汉,以跳下水同样的速度,飞快地又跳了上岸,那身材、声音都很熟悉,应该就是分别不太久的炳布。

“炳布叔叔,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希林还是那么精力充沛。

“不是你们留下箭头让我往这边走的么?”炳布直言快语,引得楚风一阵咳嗽:“咳咳咳!炳布,你看这里,你要找的小活佛!”说着,楚风将手一指。

“啊!”炳布一眼看见身披僧衣的小喇嘛,脸上马上显出虔诚的神色。他匍匐下自己高大的身子,在小活佛的脚边,用最卑微的姿态去亲吻对方的脚背。

很快,两人就开始叽里咕噜地交谈,居然用的不是蒙古语,楚风分辨了一下,大约是藏语。很可惜,楚风能够认识藏文,却听不懂藏语,因此对二人交流的具体内容完全“莫宰羊”。

大约是炳布说的事情很严重,小活佛一下子激动起来,整个人很不安,在那里走来走去,这还是楚风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

空气中的焦糊味道越来越重。这个隔火圈的直径只有四十多米,大家目前都退守在中间,离着火苗至少也有二十多米,可那灼人的热浪依然好像扑到了人脸上一般。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直往人鼻腔、喉管里灌的浓烟,呛得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楚风从自己的衬衣下摆撕下一块布子,分出两小块,自己用一块打湿了捂住口鼻,另一块给了希林。他不是不想管其他人,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形,他实在无能为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的楚风,瞄了一眼围坐在小喇嘛周围的几人,有些歉意地想。

他已经支持不住了,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在小水塘边躺了下来,脑子里一阵阵抽痛,眼前的黑晕一圈圈扩散,他觉得自己最后的时光就要来临,那炙热的空气似乎都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趁着这会儿还有一丝清醒,他很想回忆自己过往的一生。他本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没想到,脑海里居然一片空白。是的,完全的空白,这种空白甚至让他生出一丝恐惧:不是的,不是的,我的一生,怎么能是一片空白呢?好好想,好好回忆,我一定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在脑海里的挣扎,很快反应到身体上。希林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只见他一个人平躺在水塘边草地上,双拳紧握,浑身抽搐,脖子上青筋暴起,满头大汗。希林着急了,顾不上随时往自己口鼻里灌的草木灰,抱着他直喊:“教授!教授!你怎么了?别吓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