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萨掀开小房子后门的门帘,想告诉国字脸喇嘛自己饿了,光喝奶茶是喝不饱的,应该给她一些糌粑。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奇怪地想:喇嘛们呢,怎么没人看着她?立刻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来到了。她迅速溜出小房子,快步穿过甬道,走向大昭寺主殿。到了主殿才想到,已经是晚上,游客早就散尽,想从主殿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又拐回甬道,看看还能通向哪儿,看来看去都是死路。

梅萨再次走进主殿,心想总是有门道的,不然这里值夜换班的喇嘛如何进出?她躲进黑暗里,悄悄移动着,窥伺着所有或朦胧或清晰的门洞和窗洞,看不到一个喇嘛、半个活佛,只有灯影恍恍惚惚地闪烁着,把那些佛像神雕深深浅浅地照满了四壁和天地,越照越昏暗,诡秘便从昏暗中油然而出。参差不齐、胖瘦不匀的鬼影穿行在各个殿堂之间,粗铁的门帘欻拉欻拉响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鬼影的躯体,那是无形无色的肉感,在金身佛像的遥视里,变幻出一些黑森森的无常来,把梅萨吓得从头到脚,遍体寒凉。她蹲了下来,平静着自己,尽量控制着哆嗦,又开始往前摸索,突然肚子和胸腔一阵冷痛,正要捂住,感觉一潮大水哗地在体内荡起来。“月亮明点”?她作为法侣的“月亮明点”出现了。她知道,一旦掘藏出现转折,法侣就会有圣洁的“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

她抽着冷气,心说恐怖居然也能催生“月亮明点”?急速翻开坤包,寻找着,竟没有找到任何抚慰并接收“月亮明点”的东西:干净的纸或布。她想完了完了,一个法侣到了这种地步,就只剩下狼狈了。她赶紧往前走,琢磨逃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商店。但是接着就是沮丧,她根本逃不出去。她停靠在一根木柱上,捂着肚子喘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来到居中的释迦牟尼殿门口,朝里望一眼,突然想起金灯中央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来,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那就用它来救救急吧,干净不干净已经顾不得了。

她走进释迦牟尼殿,走向供桌上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金灯,吃惊地发现,金灯中央的宝瓶已经不见了。她失望地要离开,感觉“月亮明点”又在汹涌,赶紧蹲下。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卷白纸,那卷白花花的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她一把抓起来,大喜过望地摩挲着,发现那白纸居然出奇得柔软,赶紧躲进黑暗的角落,解开衣扣,放了进去。

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肚子和胸腔似乎也不痛了,梅萨又开始寻找逃出去的门道,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夜晚的大昭寺主殿俨然是个没有缝隙的铁屋子,大概这就是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放松看护的原因吧。她倦怠地坐到鎏金神羊殿前的地上,正想下来怎么办,忽见一丛高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举头一看,是一群喇嘛——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正在三步远的地方静立着,似乎这些喇嘛即使做了捕快也还充满了怜悯,不忍心用呵斥吓着她。

大昭寺主殿的三层,一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里,被绑押来的骷髅杀手大声斥责大昭寺的喇嘛与圣教之敌同流合污,妨碍了他谋杀香波王子的行动。斥责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他。他低头,用牙齿撕咬捆绑自己的绳索,看撕咬不开,气恼地抬脚便踢,踢得面前的供桌砰砰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谁让你来?”

骷髅杀手不回答,反问道:“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知道无形密道、黑方之主吧?知道‘七度母之门’即将开启,仓央嘉措遗言就要出世,圣教又要面临危机吧?”

寂静。似乎这就是回答。

苍老的声音突然说:“啊,原来你是用不着我来惩罚的,赶快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话音一落,大昭寺喇嘛就松绑放了他。骷髅杀手始终没看清是谁在和他说话,只觉得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塑像身边,昏暗的酥油灯和粗铁链子后面,一个没有五官的神像咝咝有声。他怎么没有五官?他的五官哪里去了?

骷髅杀手满腹疑惑地离开隐秘佛舍,走出了大昭寺。他看看明净的天空,快速走向八廓北街,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席地而坐,拿出骷髅刀摆在了面前。对他来说,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转眼成为泡影,他要做的,就是在黑方之主还没有要求他实现“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的“隐身人誓言”之前,卖掉骷髅刀,凑足路费离开拉萨,赶快回到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去。如果他必死无疑,那就应该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们身边,死在格桑德吉看得见的地方。格桑德吉,格桑德吉,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了呢?离开已经一年了,她想不是也有理由不是了。不过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四岁了;不过爸爸永远是自己的爸爸,尽管爸爸会对他失望得从此失去笑声。儿子,爸爸,老婆,他来回想,又来回说:“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就要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想死啊,多么想继续活在黑方之主的信任之中,多么想在实现家族的传承和修炼的圆满之后,把格桑德吉请回家,一家人好好活着。那才是修炼的真正圆满。

他伤感得几欲掉泪,一声比一声重地叹着气。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蓝色藏袍的人来问价钱,他说:“五百。”他估计这是一张火车票的钱。

那人蹲在他面前,把骷髅刀翻来覆去看着:“好刀,好刀。”

骷髅杀手说:“看来你是识货的,我是个贼,急着出手,按它的价值,五万都不止。”说着拍了拍腰里的“遍撬一切”。

那人说:“这可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骷髅杀手警觉地瞪起眼睛:“你能看出来?”

那人说:“几千年了,它杀死过僧侣贵族,也杀死过平民百姓,杀死过佛教的敌人,也杀死过掌握它的人。”说着,嗖地拔出刀来,用舌尖舔了舔刀锋,盯着骷髅杀手,眼光顿时变得阴鸷凶险。

骷髅杀手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起来,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们见过面的,不认识了?”那人露出蓝色藏袍里的警服。

骷髅杀手眼睛一转:警察?神经质地说:“我可没杀人。”

那人狞笑一声:“是你没本事杀人。我得到了最新指令,要用你的血惩罚你的无能,然后再对香波王子执行死刑。”

骷髅杀手满眼惊恐,颤颤巍巍地说:“啊,你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那人说:“我叫碧秀,身份是警察,从北京开始我就尾随着你,本来是要匍匐在你的脚下,祝贺你绝杀成功的,没想到你太让黑方之主失望了。按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矩,骷髅刀将送你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没忘我们的规矩,更没忘我的毒誓,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带这么多警察来杀我?”骷髅杀手指了指碧秀身后。

碧秀蓦然回头。骷髅杀手跳起来就跑。

追杀开始了。骷髅杀手疯狂地逃跑着,踢散了好几个地摊,躲不及的人纷纷被他撞倒。他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逝而去,袈裟呼啦啦作响,蒙脸的黑氆氇里,吼如闷雷:“让开,让开。”而碧秀的追撵更加疯狂,追出去不到五十米,就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袈裟。骷髅杀手用袈裟袖子甩打着碧秀,竭尽全力朝前拖拉着。碧秀用骷髅刀刺了几次都没有刺中要害,只好丢开袈裟,掏出了枪:“对不起了骷髅刀,我不能用你杀死一个叛誓者。”说着举枪瞄准了骷髅杀手。

但碧秀没想到骷髅杀手已经把他带到了八廓派出所门口,更没想到对方会一头扎进派出所大门嚎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警察同志警察杀人了。”

几个警察从房间里闪了出来。碧秀转身消失在环绕大昭寺朝拜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