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了。

有个叫泰利的强烈台风扑上台湾。

这个台风带来十年罕见的十七级飓风,风速强到雨量根本就追不上。

我看着碰碰震动不已的窗外,雨水以我前所未见的横向姿态在大楼间狂扫而过,白色的雨波一荡一荡的,透过狂风嚣张的模样看清楚这个台风的生命力。

我将手伸出去,雨水真稀薄,却都狂乱地以高速飞撞。

几只不知所以然的纱窗张牙舞爪在半空中吹浮着。

断掉的缆线在空中飞舞,其中一条时不时殴打着我眼前的窗户,随时都会将玻璃给扫破。

突然一阵暴响,电线杆上冒出青色的火花。

收音机里中广新闻传来:“泰利台风行径诡谲多变,因为地形阻挠,结构遭破坏,台风分裂为两个中心,低层中心早上7点半已经从宜兰花莲之间登陆,不过,结构遭到破坏成了热带低气压,高层中心在台中外海,形成副低气压中心持续西北前进, 预计要到傍晚过后,台湾才会逐渐脱离暴风圈。泰利狂扫台湾一整夜,上午的台北雨势减弱,不过,阵阵强风还没有减缓的趋势??”

遇上了耸拔的中央山脉,连台风都分裂了。

而我的人生差不多,也面临一分为二的痛苦状态。

我打了通电话给几乎每个杀手都拥有名片的“尸体处理人”。

我没有特别交代尸体处理人该怎么料理小敏的尸体,毕竟人都死了,剩下的残余我并不特别看重,我只是不想跟警方交涉、徒给自己麻烦。小敏可能被草率地火化,然后骨灰被作成教室用的粉笔;或是被倒进绞肉机里碾成狗罐头里的营养成份;或是被横七竖八埋在深山里的枯树下。

我不知道。

我只是给了双倍的钱,暗示尸体处理人这不是一具“被杀死的目标”,而是一具需要多留点心的死人,希望尸体处理人能善待些。

然后我将所有的盆栽打包,租了一台小货卡载到阳明山山区,分门别类择土栽种。我晓得,不管这些小家伙觉不觉得跟我这个主人说话很有趣,让他们的根回归到大自然的泥土,他们绝对更高兴。

“从今以后,就得靠自己用力的活下去。”我平静地将泥土拍实。

归还了货卡,我离开了危险的故居,换了几台出租车绕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我后,我就找了一间破乱的汽车旅馆窝着。

我无法停止地看录像带,一卷看完又推入一卷,完全没办法停下来。然而,我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诡阵赛记录,脑子却崩成了两块,矛盾地彼此嘶咬,

发出野兽的痛吼声。

我故作轻松,洗澡,叫东西吃,睡觉,做梦,看录像带。然后写这封信给你。

我现在正看着镜子,我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刚刚去了一趟地狱,而且还没回过神来。但我接着要去的地方,比地狱还要可怕。而且连个名字都没有。

明天早上十点,丽星邮轮就会拉起沉重的锚,驶向世界赌神大赛的海。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小敏说这句话的模样,让我不能自己。

我从不后悔我救了这么多人,也没对割掉包皮的事耿耿于怀。

但我现在好想杀人。

从来我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如果我整天瞎忙着救一些白烂的代价,竟是身边爱人的惨死,上面还有人管吗?如果上面没有人管,是不是下面也没有人管?做尽坏事的人根本就不会得到报应吗?

我想杀死小刘哥,想杀死冷面佛老大。

他妈的我倒是很愿意承认,就算真的有地狱报应这种事,我还是很想在现在就杀死他们。报应存在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我的意志坚定,为此我很快就弄来了一把枪,两颗手榴弹,还有三十六颗子弹——如果我有幸全都用完的话。

你一定在笑,毕竟我的确不是那种拿惯枪的杀手。我攒下的钞票大可以聘雇一个可靠的同行,甚至是万无一失的杀手G ,让那些真正杀过一堆人的真正专家,去宰掉他妈的我想杀的那两个人渣,让他们领教死亡的悲惨颜色。

但我不爽别人帮我动手。

若由我自个儿动手,用我擅长的“骗术”慢慢观察机会,就时间上太匆促,在客观条件上也同样窒碍难行,尤其是小刘哥与冷面佛都知道我有杀死他们的理由,我完全无法靠近。

我不是神,也不是师父,我深知身为一个人的无奈与极限。

但报仇的真正意义,在于痛苦得以沸腾的过程,而非模棱两可的结果。真正去计较胜算的话,一开始我就应该逃,逃得远远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写信。

杀手是不懂报仇的。

我不让死神用任何方式惦量我的命,我不屑。

此刻沉默地拿着枪的我,并不是一个杀手的身分。

今晚,我是小敏的男人。

“喜欢一个人,就要偶而做些你不喜欢的事。”这是小敏说的,牢记在我心里的话。

是的,我很乐意用不是我的风格,不是我的算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冲进冷面佛戒备重重的豪宅,把所有的子弹用罄,双手拉开手榴弹保险,跟这两个人渣一起变成热腾腾的肉屑。

最佳的状态下,我还可以带着半条命抢登上丽星邮轮,浑身是血地坐在诡阵四方桌上,好好地赢赌神一把,完竟小敏的心愿,解除我的杀手制约。

就这么干!

九把刀,看出来了吧?这是我最后写的信,一个杀手他妈的讽刺人生。

如果第二天没有在报纸社会新闻的头版上,看见冷面佛跟那背信忘义的人渣的死讯,那就是我翘毛了。据说你最近在写关于杀手的小说,希望这封信能够让你有些启发,迸点灵感什么的,只要记得将其中几个相关人物的名字换一换就行。你了的,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我的人生在三天前就已繁花落尽,请你保护我曾经救过的人,那点小小的卑微存续。

风歇了,全世界的雨同时落下。

该死的出租车已经在对街等着了,闪着黄灯催促着我的枪。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怕死的我很高兴,某一天我终于发现有个代价比死还更不想遇到——就是我为了活下去,竟可以丢弃我身上除了命之外的所有东西。

那样我根本不是一个人,更不会是小敏的男人。

我很乐意就这样死去。

END,欧阳

九把刀,后记

很羡慕,欧阳盆栽能找到一个可以为她而死的女人,然后义无反顾实践他的爱情。很老套,但这就是男人的浪漫。真的非常非常的,非常的羡慕。

就在我接到这封电子信件后,正好是凌晨四点。

泰利台风的中心已经移往大陆,留在台湾的,只有让大地同声的滂沱大雨。

我并不抽烟,我总认为在手指间夹上一根烟是个很多余的动作……至少不符合我个人的人体工学。但我还是撑起歪歪斜斜的黑伞,走到楼下街角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包烟,用火柴点上一根插在桌上的黄金葛盆栽里,遥祭着一位素未谋面的,从不杀人的杀手。

人生不是曲折离奇的小说。

我想这位来不及交的朋友,此行是凶多吉少了。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用我的键盘,将他委托的故事重新改写一遍,将他“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那句话的精神,带进我与读者间的文字对话里。

然而过了五个礼拜,在一场于交通大学演讲过后的读者咖啡聚中,我从一个担任赌局发牌员的新读者那里,听到了一个惊异非常的真实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台风过后的大雨天。

一艘开往公海的豪华邮轮上,一个从未在行家赌博界崭露头角的新面孔,穿著染血的白色西装,带着满箱钞票与债卷,面无惧色,以令人啧啧称奇的干扰战术在三十九局诡阵初赛中赢了二十一局,取得坐在当世赌神面前,互赌性命的疯狂资格。

接着,牌桌上的四人展开了一场神乎其技的对决。

“最后,那个男人赢了吗?”我问出口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发牌员莞尔。

那个没有人看过的新赌客,牌技虽好,但决称不上顶尖。相对的,新赌客的思路却极其狡诈,不断用远交近攻的来回纵横法,邀集另两个行家共同利用鬼牌恶意破坏掉赌神手上的牌,在搭配拒绝与赌神进行交易的孤立策略,让赌神从第八局以后就在三打一的情况下,一路吃别到底。

你猜对了,新赌客根本志不在获胜,他的敌人只有赌神一个,他所有的牌都在用力拉扯赌神的气运,错乱赌神运牌的“呼吸”。

到了最后一局,新赌客与赌神并列最后。赌神的筹码略胜新赌客,但谁多输了这一把,几乎就得把命留在海上。

到了此时,新赌客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其它已不需要靠最后一局分出胜负的两名行家盖牌退出,让整张赌桌只剩下赌神与他两人。

赌船的气氛变得非常诡谲,因为新一届的赌神已经提前产生,但所有围观的宾客依旧屏气凝神,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这倒数最后两名的赌客生死对决,彷佛赌神易主并不是么重要的事。

“他们手上的牌你还记得吗?”我热切地问。

“怎会忘记?”发牌员耸肩。

赌神的牌:黑桃7,黑桃7,方块K,黑桃5,底牌则是一张可变换成任何一张牌、或强制更换对手任一张牌的鬼牌(当然那时除了赌神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牌是鬼)。

新赌客的牌:黑桃6,红心7,方块8,黑桃9,跟一张谁也看不穿的底牌。

牌面上,拥有鬼牌的赌神必然将鬼牌当作黑桃七,所以最大的状态是“黑桃同色七,三条”。然而新赌客却拥有压倒三条的“顺子”的可能。也就是说,万一新赌客的底牌是机率最大的5……

原本心高气傲的赌神,是不可能相信新赌客的底牌会让他的牌凑成顺,但桌上这由四副牌共同随机筛选后的诡阵牌,玩到了最终局,大家对牌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

虽然能让新赌客凑成顺的“10”只有1张,但已经确定这副牌“5”非常的多,至少有十二张——然而放弃看牌的其它两名玩家合计却只拿了两张,扣掉赌神的一张黑桃5,还有惊人的九张没有出现。

新赌客的底牌,是“5”的机率不小。

“牌面我大,筹码五注。”新赌客面无表情,将最高注限的一半推到前面。

高大的赌神眯起眼睛,以君临天下的气势打量着新赌客无底洞似的眼神。

如果这一把不跟,那就是新赌客赢走桌上筹码。计算起来,两人手中的筹码将一样多,届时进入延长赛,依照规则将由两人再单挑最后一局。

这个局面,当然新赌客也很清楚。

甫获得新任赌神桂冠的诡阵参赛者,忍不住咕哝起来:“如果你真是顺子,怎么只喊十注?你错估了赌神不可能被唬倒的精神力。”他叹气,因为他能够赢垮赌神,百分百并非技胜一筹,而是全仗大家同舟共济扰乱赌神的运牌,至于策划者正是这位不知名的新朋友。如果可能,他希望举枪自尽的人是赌神,而不是这位奇特的盟友。

新赌客毫不回避赌神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知道他拿的是鬼牌。”

牌桌上,一张鬼牌都没有出现。

听到此句,赌神一笑:“就算我拿的是鬼牌,也未必相信你是顺子。”

“你可以不信,但我没看见你把筹码推出来。”新赌客冷笑:“我花了十二局在动摇你的运,而你这把却跟定了。不跟,你就等着在延长赛把自己的脑袋轰掉吧。”

没错,下一场未必能拿到决定八成胜负的鬼牌。赌神这把赢面居大,可说是跟定了。如果放弃不跟,真实状况却是自己该赢未赢,等于是断了自己的气,那是赌的大忌。

问题是怎么个跟法?

赌神深呼吸,将底牌翻出,果然是鬼牌。

此时赌神的身影突然拔升巨大了起来,斜斜地压向赌桌的另一端。

那是无懈可击的赌魄,刺探着新赌客的瞳孔反应。

新赌客沉稳道:“我听过一句话。要成为英雄,就得拿出象样的东西。”

“不,你不是。”赌神睥睨。

“——”

“如果你真有你说的气魄,就该自信如果你被换了牌,还是会换到顺子,那么你就该气焰嚣张地把十注筹码都推出。你很怕我踢掉你的顺,骗不了我。今晚我受够了你的气,没理由让你活着下船。”赌神淡淡说道,将五注筹码推前,然后翻手,又加码了十注。

赌神丢出鬼牌,说:“我跟,再加十注。然后我要用鬼牌踢你的方块8。”

新赌客脸色不变,任由发牌员将他的方块八抽走。

他不得不跟。不跟,输了这一把,代价就是死。

发牌员各自补了一张牌给用罄鬼牌的赌神,与被强制换牌的新赌客。

赌神补进了一张黑桃5,所以牌面上是7、5双对。依旧非常强势。

而新赌客则补进了一张黑桃6,底牌在未掀开的情况下,最大的牌面是同色6单一对,仍旧输给了赌神的双对。

新赌客微笑,掀开底牌。

胜负揭晓。

方块6。

“同色6三条,大过你的双对。”新赌客微笑。

原来,新赌客利用这副诡阵5很多的特质,伪装成顺子,欺骗赌神拆掉强牌同色7三条,去毁掉新赌客自己区区的同色6一对。为的是什么?为了获得“再进一张牌”的机会——买6,买9,买鬼牌。而新赌客,就这么千惊万险地蒙到了6。

有那么一瞬间,赌神面无血色,却又旋即回复神采。

然而这场赌局最精彩的部份,竟是从结束的那一秒才开始。

“你把你的所有身家都输光在这张桌子上,就为了这最后的骗局。了不起。”赌神微笑,举起放在桌上填满子弹的手枪。

不愧是一代宗师,愿赌服输。即使输掉的东西,再也没机会赢回来了。

“在你扣下板机之前,请听我说几句话。”新赌客点了根烟。

新赌客此话一出,赌神当然也想听听这位工于心计,把把欲置他于死地的陌生对手到底想说什么,于是将手枪放回桌上,深呼吸。

所有原本开始鼓噪的围观人群,全都静了下来。

“赌神,这辈子你可曾爱过一个女人。”新赌客看着赌神的眼睛。

“是。”赌神的眼睛苍老,却闪闪发光。

“请你,代替我杀了冷面佛。”新赌客微笑,竟举起赌神刚刚放下的手枪。

赌神睁大眼睛,错愕看着新赌客扣下板机,沸腾的鲜血飞溅在自己脸上。

量他纵横一生,却不曾见过这种怪诞的急转直下。

新赌客砰然倒下,斜斜的身体撞在地板上,太阳穴兀自冒着刺鼻的烟。

发牌员、警卫、船医一齐冲上前,在慌乱中遗憾地确认了新赌客的心脏停止跳动。奇变陡生,全场面面相觑,接着陷入一片哗然。

看似与赌神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新赌客,最后竟为了让赌神活下去,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只为了一句不知道会不会被承认的话。

赌神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赌了这么多年,我明白在场有许多我的敌人。”

赌神看着地上的尸体,平静地拿起手机说道:“但我想说的是,各位若愿意与躺在地上,这位莫名其妙家伙交个来不及的朋友,请将身上的手机丢到这海里。”

不到一分钟,船上所有人的手机都落进烟雨蒙蒙的公海里。

这算什么?

我说不上来。我想应该说是一种,只有赌客才能体会到的义气吧。

在任何消息都还来不及从邮轮上传回台湾陆地的时候,赌神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七通电话,每一通电话都意味着大笔大笔的钞票瞬间烧尽。

赌船开始新赌神的加冕仪式,却没有人击杯交谈,大家都异常的沉默。

两个小时后,旧任赌神的手机铃响。

冷面佛在三温暖里胡天胡地时,被三个顶级的职业杀手轰得支离破碎,结束了他七日一杀的邪恶人生。

全场欢声雷动,举杯洒酒入海,一敬那位不知名的怪异赌客。

“真是好一场,神乎其技的赌局。”我热泪盈眶,激动握紧拳头。

“该怎么说呢?他妈的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发牌员点了根烟,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