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连夜赶到运阳县参加第二天上午的干部大会。

    会场在只有全县开两会和县委工作会时才用的会议中心。全县科级以上干部一个不拉都要求参加会议,但会场非常安静。雪梅一走进会场,就立即感受到此次会议的神秘庄严。全场无数双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无数只黑蝴蝶翩翩起舞,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会场没有会标,偌大的一个舞台上只摆放一条长桌。长桌上只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马常委,一个是运河市纪委书记。稍有一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会敏感地嗅到这个会议的主题。但雪梅缺乏这样的敏感,更没有这样的经验。

    马常委宣布会议开始。首先由市纪委书记宣读市委决定。纪委书记一报题目,雪梅心里咯噔一下,恍然大悟,哦,王启明栽进去了!

    市委决定只几句话,接下来就是马常委讲话。马常委代表运河市委在讲话中说,王启明身为国家公务员,共产党员,一贯放松世界观改造,无视党纪国法;作风轻浮,独断专行;辜负组织对他的培养,逐步沦为人民的罪人。虽经组织反复挽救,但仍屡教不改,自以为是,一意孤行。昨晚,报经省纪委同意,市纪委对王启明实行了“双规”。马常委要求全县广大干部以王启明为反面教材,切实筑起反腐倡廉的牢固防线,廉洁从政,严于律己,真正做到既干事,又干净。

    马常委的讲话不是信口开河,是照本宣科的。可见他对王启明的评价是非常慎重的,肯定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攻击。但雪梅听着像是对王启明的判决书,不寒而栗。

    会议比兔子尾巴还短,凳子还没焐热,马常委就自拉自唱地宣布散会了。会场居然还是没有喧哗,人们像是刚从吊唁大厅才凭吊过一位友人去世那样走出会场,只有少数人在低头小声议论着。

    雪梅随着人流走出会场,浑身吓得发抖,手脚冰凉。她根本不相信王启明会栽进去。尽管姐姐曾预言王启明玩不过任光达,王启明早晚会进去,但是,雪梅不仅没有姐姐的预见性,而且根本想不到王启明会有如此下场,甚至对王启明还有不错的感觉。在她的心目中,王启明比任光达更加成熟,更有水平,更有能力。况且,在雪梅心目中,王启明自我要求非常严格。雪梅跟他出国考察时,随团的人一到晚上就去找乐,不是看艳舞,就是进赌场,但王启明哪也不去,就在宾馆里睡觉看电视。电视全是外语,看不懂,那就只有睡觉。弄得随团的企业老板操他,出国不是解放思想,开阔眼界的,王县长倒好,除了考察拜访客商就是睡觉,早知这样那还不如回运阳睡觉去。连雪梅都觉得王启明谨小慎微过了头,在家有家,出外有外。远离祖国远离运阳,除团里几个人,哪个知道你在国外做了什么。但王启明不仅自己一到晚上足不出户,而且劝雪梅哪也别去。雪梅刚修复和王启明的关系,不敢违拗,只好听王启明的,也跟着猫在宾馆里,哪也不去。想起那些日子,雪梅就纳闷了,王启明这样规矩的人怎么就进去了呢?市委决定里说王启明“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生活糜烂,道德败坏。”都挨得上吗?但是,组织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王启明可能早就沦为腐败分子了,不然,没抓着确凿证据,市委不会枉下结论的。多可怕啊,王启明居然是一个腐败分子,雪梅居然千方百计地投靠他,居然以为他是最有前途最有能力最有水平的领导干部,雪梅脑子里全糊涂了。凭着年轻人的嫉恶如仇,凭着年轻人的爱憎分明,雪梅历来对腐败分子深恶痛绝。但是,让她走出会场就立即对王启明深恶痛绝,她做不到。因此,她害怕,她矛盾,她痛苦,她甚至隐隐感到,自己与一个腐败分子有着割舍不掉的联系。这一切复杂的感受化作一声长叹留在空气里。

    雪梅坐上车就给姐姐发一条短信:“王启明的第五个五年计划折戟沉沙了。”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

    姐姐马上回复,“知道了。”

    邱艳扑通一声跪在雪荣面前,“丁局长,求你救救王启明!”

    雪荣赶忙拖起邱艳。邱艳两腿砍断了似的,撑不直,一点撑劲没有,就那么赖在地上不起来。雪荣拖累了也拖不动,只好自己蹲下去给邱艳抹泪。“邱艳,你现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抓根稻草都当金条。但是我说可能你不爱听,也许你以为我雪荣见死不救,纪委既然办他,那就不可能再让他出来了。没有真凭实据,纪委也不敢这么轻意带人的。”

    邱艳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地狱里去了。她披头散发,脸色憔悴,目光绝望,神情慌张。昨晚,她在睡梦里被急促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起床开门。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几个人咣当一声拉开。不由分说闯进屋,把邱艳逼坐在沙发上,不准动。一个人向她亮出搜查证,开始了搜查。邱艳一下惊呆了。哦,天塌了,一定是王启明出大事了!此前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电话通知。难怪,邱艳有好久没理王启明了,看到王启明的电话都不愿接的。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邱艳大祸临头了。儿子突然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扑向邱艳。她紧紧搂着儿子,有好久没这么抱着儿子了,因为儿子大了。但此时此刻,只有抱着儿子,她才停止浑身发抖。她眼睁睁看着几个人翻箱倒柜,大惊小怪说话。不一会,富丽堂皇的屋里变得一片狼籍。几个人把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整理登记,让邱艳签字确认后带走了。邱艳头脑一片空白,像看一场演出一样冷眼看着乱乱糟糟的屋子,突然回过神来,抱紧儿子大哭。她抓起电话,居然打不出去了。打手机,刚拔几个号码,突然发现不对劲,可能有人窃听。她放弃电话和手机,瞪大眼睛等到天亮,第一个跑到雪荣家求救。当听到雪荣的话,邱艳突然停止哭泣,自己站了起来,凶巴巴地看着雪荣,“咱们姐妹一场,你不想拉我是不是?”

    跟着站起来的雪荣非常为难,“不是我不想拉,是我拉不了。你也是在机关里呆的,案子已经进入程序了,回天无力了,神也没办法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是纪委书记?”

    邱艳说,“那王启明就出不来了?那这个家就散了?”

    雪荣说,“邱艳,坚强点。王启明出来出不来,我说不准。但这个家,有你在,就不会散。”

    邱艳突然大笑说,“哈哈,他在外面吃喝嫖赌,胡作非为,自己玩进去了,还不知道脑袋会不会玩掉呢,我还顾他什么家!”

    雪荣说,“千万别这么想,看在孩子份上,也不能这么想。我看看帮你打听打听他的下落,尽量争取吧。”

    邱艳一句客气话没说就走了。

    雪荣怅然若失地看着邱艳离去。越走越远的邱艳能否维持王启明苦心经营的家,雪荣无法预料。也许邱艳对她的态度心灰意冷,以为雪荣忘恩负义,当初为求邱艳吹枕边风关照雪梅,雪荣那副热情是什么样子,现在倒好,王启明落难了,雪荣居然说出那种话来。其实,雪荣心里也苦。她说的全是实话。尽管邱艳不爱听,但是,与其给她渺茫的希望,还不如让她彻底绝望,邱艳到处求哥拜姐营救王启明根本就是徒劳的。不说王启明栽进去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单说邱艳就没有责任吗?贪图享受,挥金如土,王启明哪来那么多钱供她?听风就是雨,为雪梅和王启明的关系,无中生有,大闹运阳县,岂不正好给王启明的对立面抓住把柄?现在知道后悔了?后悔晚了!雪荣不愿伸手帮邱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谁没事找事去招惹这种事情?什么好事啊?别人躲都躲不及,你还到处打听腐败分子下落,给他说情,不光是门都没有,即使有门,瓜田李下,什么意思,是不是一伙的?是不是怕牵连到自己?当干部的,都忌讳这个。雪荣高瞻远瞩,早安排妹妹雪梅洁身远祸,没事。不然,雪梅这次也洗不清干净身子。有这些想法,雪荣能帮邱艳什么忙呢。给邱艳一块豆腐踩着吧,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当世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送走邱艳不一会,雪荣又接到嫂子王丽电话。王丽在省城医院服侍哥哥雪清,对哥挺好,雪荣非常感激。但王丽哭着喊着求她救救王启明,雪荣却不能答应。和对付邱艳一样,只能允口王丽努力争取,但能做到哪一步,别抱多大希望。王丽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雪荣啊,哥全指望你了!”雪荣眼泪涔涔的。

    雪荣想起妹妹,马上给雪梅打电话,“有人找你吗?”

    雪梅回答,“邱艳和王丽都给我打电话了,我的心都让她们哭碎了。”

    雪荣问,“你答应她们什么了?”

    “没有。我说这事我无能为力。”

    “好,那我就放心了。”

    雪梅回到运阳县政府上班。王启明栽了,常务副县长代理县长。马常委在全县干部大会之后迅速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马常委要求四套班子成员进一步统一思想,排除干扰,安心工作,要相信组织会保护干部的。在布置下一阶段工作时,马常委分析了金融危机给运阳县带来的负面影响,为深入贯彻落实保增长促发展的战略部署,运阳县要出台一系列刺激消费拉动内需的实实在在的举措,请县政府抓紧研究。马常委特别强调,要立即启动财富广场项目,政府要在契税等方面给予最大优惠,这项工作由丁雪梅同志负责。

    重新启动财富广场项目,雪梅听了头大。与财富广场项目有关的王启明和建设局曹局长都栽了,只有她还算清楚财富广场项目是怎么回事。任光达套了那么多资金在手里,又跟雪梅闹得陌如路人,雪梅还怎么好意思找他?找到他,他还有没有兴趣启动财富广场项目?即使政府给他非常优惠的政策,他还有没有能力开发财富广场项目?这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县委县政府把这颗钉子再次砸在她头上,她推脱不掉的。怎么办?本来准备好的,发誓一辈子再也不愿见到任光达那个无赖了,结果怎么着,还要捏着头皮要见他。不见他怎么推动财富广场项目启动呢。雪梅想起只有两山不碰头没有两人不见面的老话,不禁觉得许多个人的恩恩怨怨其实在世俗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可怜无奈。雪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安排秘书小胡,“给任光达打电话,叫他赶到我的办公室来。”

    领导的客人联系方式,秘书一般都掌握着的。不一会,小胡敲门汇报,“任老板说他在运河热电厂点火现场,走不开,问丁县长有什么事,能不能晚上单独见面再说?”

    雪梅挥手打发走小胡,自己亲自给任光达打手机,口气很硬说,“在哪?”

    “跟你姐在一起。”

    雪梅噎住了,“说人话,在哪?”

    任光达说,“真的跟你姐在热电厂点火现场。妈的,王启明整我,结果怎么着,热电厂停产,运河市上下全抓瞎了。我不出来救他们,他们就让老百姓一丁一点给掐掉了。你怎么吃狗肉喝凉水回过味来了,找我有什么事?”

    雪梅说,“能说人话吗?你以为找你谈情说爱的,找你赶快启动财富广场项目。”

    任光达打断雪梅的话,“得得得,别套我。眼下房价坐着滑梯下来了,我还拿钱打水漂,你抓斗大的砂子往我眼里揉,我能受得了吗?”

    “我才没工夫跟你罗嗦呢,这是县委县政府的决定。”

    “县委县政府决定能给我赚钱?要是你有这个想法,我还真的要考虑考虑,哎,雪梅,你还生我的气呀?”任光达九翻十调地唠叨个没完。

    雪梅说,“跟狗生气,也不跟你生气。你算什么东西!配跟我生气?”

    “那我就是你的一条狗还不行吗。”

    雪梅啪地挂了电话。没想到打电话谈工作,任光达谈着谈着就下道了。想想也难怪,他们谁跟谁呀,当初同居,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做,哪还有官与商的距离,哪还有副县长与百姓的尊卑,哪还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隔膜。几个月过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把各自的灵魂都晒出来了,把过去的恩爱都抛弃掉了,把过去的山盟海誓都从脑子里赶走了。但灵魂是晒出来了,曾经像湿吻时彼此吞咽口水那么付出而又索取的恩爱,特别是刮胎带来的痛苦真的就能像扔掉一双破鞋那样抛弃掉吗?曾经布满神经之树的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能像赶走树上一群麻雀那样一哄而散吗?任光达的调侃尽管有点厚颜无耻,弄得雪梅哭笑不得,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但是,雪梅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有的男人,就像一条癞皮狗,任光达就是一条活脱脱的癞皮狗。

    晚上,雪梅召集相关部门负责人开会,研究制定刺激楼市的相关政策。散会后,雪梅从小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推门一看,任光达坐到里面。原来雪梅开会前忘掉锁门,任光达乘虚而入,早就坐在雪梅办公室里等着雪梅了。雪梅看到任光达,脸一沉,“你来干什么?”

    任光达在雪梅的办公室一直心不在焉在看报纸杂志。听到雪梅散会在楼道里给局长交待工作的声音,依然装着看报。雪梅进屋,他才站起来,觍着笑脸,“是你叫我来找你的。”

    小胡进来倒水给任光达。雪梅摆手,“出去吧,把门带上。”小胡退出去同时把门关上。

    雪梅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翻看文件夹,一边问,“任老板,财富广场项目你到底想不想做下去?”

    任光达听出雪梅话里的威胁,用同样威胁的话说,“我没说不做下去呀,怎么,还有人打财富广场项目的主意?”

    雪梅说,“要做现在立即启动,现在是最好时机,有政府政策扶持,材料价格最低,正好等到内需上来了,财富广场项目上市。难道你不以为危机也是机遇吗?”

    任光达嬉皮笑脸说,“当然是机遇。但是,我再也经不起你们政府的折腾了。老房拆得差不多了,查封。我不干了,你们又逼着我上。你说我怎么办?”

    “上。怎么办?不上就死。上了就有希望。”雪梅回答得斩钉截铁。

    任光达说,“那我就听你的,上。”

    雪梅又向任光达透露一些即将出台的政策细节,鼓励任光达把财富广场项目做起来。然后站起来下逐客令,“就这样吧,尽快重新启动。”

    任光达赖在沙发上不站起来,“雪梅,哦,丁县长,我想换个话题谈谈,可以吗?”

    雪梅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连忙摆手,“不可以。天不早了,明天我还有会。”

    “那我就不走。”任光达把放在报架上的报纸拿下来,装着看起来。

    雪梅回坐下来,“你想说什么?”

    任光达放下报纸,“雪梅,我想跟你重归于好。”

    “哼哼,经过那件事情我才算真正看清你任光达的真实嘴脸!你根本没拿我当人,更没拿我当你爱的人。我只不过是你发泄的工具,是你寻找你初恋时幻想的工具。你拿我当人了吗?拿我当人,怎么那样待我?拿我当人,怎么那样到处糟蹋我?拿我当人,怎么拿我妈那么不当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最清楚。噢,你容不得我和任何男人说话。我身在男人充塞的官场,我能躲开和男人说话吗?说话就有男女关系?说话就一定心有所仪?说话就一定志同道合?你的心胸也太狭隘了吧。这段时间我在服侍哥哥,我反复思考过我们的关系。我承认你真心爱我,但是,爱我就一定要伤害我吗?爱我就一定要把我搞得身败名裂,像一个世上没人再要的垃圾供你一人独享吗?我是人。我不是你想玩就玩,想丢就丢的东西。你说你这样叫我怎么跟你重归于好,想想今后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不要天天受到这样的虐待折磨!唉,好好,就此一刀两断,长痛不如短痛,你我都没有痛苦。”雪梅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脸上气得通红。

    任光达一直怔怔看着雪梅,没有打断她的话。看到雪梅嘴唇发干,还给她倒了一杯矿泉水,放在雪梅面前,雪梅没喝。他退坐到沙发上,继续聆听雪梅发火。当雪梅停下话头,任光达才说,“这段时间我也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我能不能离开雪梅?结果是,离开你,我失魂落魄,离开你,我茶饭不香,离开你,我活得没意思。二是雪梅跟王启明有没有那层关系?结果是,没有。”

    雪梅打断任光达的话,“有。没有我能跟她跑到国外去吗?没有我能跑他宿舍去吗?没有我能忍受邱艳那样打骂吗?没有我能听他摆布跟你认识吗?”

    任光达双手掐着太阳穴,不停摇头,“没有没有,全是我无中生有,你们根本没有那层关系。”

    雪梅站起来走到任光达面前,“我偏说有。就是有。你爱的女人跟着别的男人上床,给你戴绿帽子,你光荣啊!我下贱,我不跟男人上床,我就没法工作,我就茶饭不香,我就失魂落魄,我就活不下去。”

    任光达抬起委屈的脸,“雪梅,你真的没有。要有,纪委早找你去谈话了!”

    雪梅轻蔑一笑,“我正盼着纪委找我谈话呢,否则洗不清我的清白。”

    任光达给雪梅作揖说,“你真的没有。你就别糟蹋你自己了。”

    “我都让你糟蹋成这样了,心都碎得跟豆渣一样,我哪还有勇气挺直腰杆呀。我是个坏女人,我是个没人要的女人,我是个破烂货。你那么有才,你那么有能耐,你那么有钱,你那么有成就,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还想和一个坏女人一个没有要的女人一个破烂货重归于好,你也太掉价了,任光达!”

    任光达扑到雪梅脚下,跪着抱住雪梅的腿,仰起脸,泪流满面,“雪梅,你是好女人,你是稀世珍宝,哪个男人都想得到你,我不想失去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一心一意爱你一辈子。

    雪梅激愤得浑身发抖,泪水冰花似地挂在脸上,她望着黑黝黝的窗外。

    宁静的寒夜里,县直机关整幢大楼里只有雪梅办公室亮着灯亮,远远看去,像是黑夜里的一只慧眼。

    雪梅平静下来,从任光达的怀抱里拔出一条腿,再拔出一条腿。任光达再次扑上去抱住她的双腿,似乎抱住雪梅的双腿就抓住她的心。雪梅再一次在任光达的扑抱中跋涉,一条腿一条腿拔出来。最后,她抬起一脚踢向任光达的脸,任光达四仰八叉地跌坐在地上。

    雪梅坐到桌边,“任光达,爱情不能勉强。我承认我曾爱过你。但我想咱们俩在一起生活肯定不合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狭隘的个性已经无法改变,而我的工作又不能彻底打消你的猜忌,更不能满足你天天耳鬓厮磨的要求,我说的全是实话。咱们分手算了。”

    任光达说,“我想好了,雪梅,等咱们结过婚,你就辞职不当什么副县长,当我的全职太太。副县长有什么意思,拿不到多少钱,还整天忙得跟兔子似的。人来世上一辈子不就是图个钱吗,有钱咱还要什么?现在,我的钱足够咱们和子女享受一辈子的。”

    雪梅说,“哼哼,我做你的全职太太,相夫教子,养尊处优,无所事事?”

    任光达欣喜地说,“对。你的性格非常适应做全职太太。”

    雪梅说,“也许外人看来是那样,但我不想失去自我,更不想成为别人蓄养的寄生虫!”

    任光达问,“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拼杀,你能拼过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在明争暗斗的官场上想获得你的一席之地,你有什么优势?我料定,你要么像你姐姐那样忍辱负重拼命工作来维持自己的地位,要么像你妈妈那样不择手段踩着男人的肩膀往上爬,要么成为男人争权夺利缓冲减压的花瓶摆放在官场,那样你感觉会比一个全职太太更有意义吗?”

    雪梅手一挥说,“别说了,你钻钱眼里去了。人活着就是为了钱,那你跟钱结婚吧,我不会跟一个充满铜臭的男人结婚的。”

    任光达扑到雪梅办公桌对面,“真的不原谅我,雪梅?”

    雪梅避开他的目光,“不是不原谅你,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一点余地没有?”

    “没有一点余地。”

    任光达突然伸出手去,“那我祝你幸福!”

    “谢谢,”雪梅轻轻碰了一下任光达的手。

    任光达消失在夜色里,像一粒尘埃落入茫茫大海。

    接到王丽电话,雪清的手术日期定下来了,雪荣雪梅一起赶到省城医院。

    雪梅在路上就悄悄流泪了。上次在哥哥身边,雪清对妹妹说,“雪梅呀,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走上官场呀。我还是那个观点。你的性格不适合在官场上混。教个书多好啊。唉,既然走上官场,身不由己。但哥劝你一句,找对象千万别找任光达那样有钱的人,也不能找官场上有权的人,他们都不会容忍你在官场上工作的。要找就找个老师呀医生呀,地位低,职业好,人品好,就行了。不然,找有权有钱的,早晚都得离婚。”雪梅反复琢磨哥哥这话,觉得非常有道理。因此,她才断然拒绝任光达重归于好的哀求。想想哥哥对自己婚姻的设计,感念哥哥的情义,雪梅不禁潸然泪下。

    丁家全家这下都集中在省城医院里了。天大的事啊,能不聚到一块吗?一个独蛋儿子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可把家里人熬死了。丁家旺天天没好脸色。男人嘛,疼儿子一声不吭。但丁家旺更气老婆,哪点不顺心,就骂陆爱侠是个女败家。那么多钱敢撇给任光达那个孬种,现在谁不捂紧口袋,现金为王。陆爱侠秃嘴,一句硬话不敢说。心放在油锅里炸似的嗞嗞冒烟,就是不敢发火,天天把心揪在手心里。人瘦了一圈,泪哭干了,眼眶都熬黑了。王丽倒想得开,哭一阵,嚎一阵,饭照吃,水照喝,觉照睡,人不见瘦,脸皮反而比在运河市家里还滋润了些似的,白里透红。现在雪荣雪梅来了,丁家旺陆爱侠王丽三人都松一口气。

    雪梅带路找到哥哥住的病房,还是和在运河市医院一样,先没进病房,一家人在背地里抹一阵子眼泪,然后才开开心心走到雪清病床前。

    雪荣好久没见哥哥,坐着床头跟哥聊天。一家官员,聊天离不开政治。雪清病后,运河市和运阳县发生的一切,雪荣都向哥报告了。

    雪清叹息,“王启明进去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毕竟是丁楠的舅舅,他一出事,王家就完了。邱艳那女人能守得住吗?我看难。”

    雪荣说,“哥,王启明栽在自己手里,怨不得别人。邱艳找我说情,我找谁说情去?谁不躲瘟神似躲得远远的。我没办法呀。”

    雪清说,“你做的对。别说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也不能去招惹这事。”

    雪荣说,“我怕嫂子对我有看法。刚才王丽见到我就撂脸子了。”

    雪清说,“她懂个屁,不要理他。我要一死,她保不准还不如邱艳呢。”说着伤感流下眼泪。

    雪荣劝哥别难过。

    雪梅帮着王丽跑哥哥手术的手续,什么手续都是要钱的。刚转院过来时带的钱,看上去几十万,不少,但钱到病面前就少得可怜了。一两个月住下来,雪清天天用药,而且都是保命的好药。好药就贵,不贵就不叫好药。但再贵也得用。雪荣在家每天电话没少叮咛,别疼钱,有什么好药都用上去。王丽有时嘀咕,钱花得跟淌水似的,得花多少呀?陆爱侠疼儿子,根本不惜花钱。因此,那些钱就像个蓄水池里的水,有出没进的,越耗越少。到真正手术时,钱居然不够了。拿到医生开的单子,王丽当时就哭了。雪梅拉起蹲到地上的嫂子,“先有多少交多少,不够再挪去。”

    雪梅拉上王丽来到一楼住院部交费处交费,一对账,哥哥账上居然多出一百万块钱。

    怎么回事?

    雪梅看着王丽,王丽看着雪梅。是谁交的钱?雪梅问交费处的会计,会计说是一个中年男子刚才交的。雪梅明白了,是任光达,一定是任光达。他欠着丁家那么多钱,他借此还钱的吧。

    就在这时,雪梅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一条短信,但是分成两段发进雪梅手机的:

    雪梅,我来省城看望雪清,同时带来了婶子和王丽投在我公司的本息。我知道你们现在急等用钱。但我公司的资金链也很紧,婶子要钱那阵子,我正在为钱愁得睡不着觉。我对婶子过分了,我对不起她老人家。但我没有赖账不还的意思,只是想等财富广场项目有了收益再还你们钱。到时本息一起还,你们将能得到一大笔合法收入。可没想到你们家里如此困难。一门干部,两代为官,家里居然凑不够雪清的手术费,我知道了,非常感动,我佩服你们母女仨如此清廉。当我走进医院住院部大楼时,我突然发现我无颜面对你们。我把一笔钱存在雪清的住院交费账上,算我赎回自己的一点良心。请别忘了把婶子和王丽手里的公司收据转交给财富广场项目代理。哦,雪梅,财富广场项目已经正式开工了。但家乡留给我太多的伤心,我欠你们姐妹太多,无颜面对你们,我决定把财富广场项目和运河热电厂项目分别委托给两个CEO,我自己到其它地方寻求新的发展机会了。我走了,再见,谢谢你给我一段美好时光。任光达。

    雪梅看后连回都没回,立即删掉这条信息。如果不署名,她都不知道是任光达发的,因为任光达的手机号让她给删掉了。她不想再理任光达,连看到任光达名字三个字都反感。

    王丽不再为钱犯愁了,回到病房,王丽就把账上多出一百万块钱说出去。丁家旺不信,陆爱侠不信,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雪梅却说,“那钱是咱们自己的,只不过有人良心发现还了咱们。”

    陆爱侠王丽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任光达存进去的。有恨在先,因此就谈不上什么感激了。

    雪清手术了。

    一家人都揪心等在手术室外面。雪梅扶着妈妈,王丽抱着雪荣胳膊,丁家旺一人蹲在地上。分分秒秒都十分漫长。在煎熬中度过了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没一个人想吃想喝。手术室里有点见吹草动,他们都心惊肉跳。

    手术室门终于看了,一个医生走出来,摇头告诉他们,手术失败,雪清死在手术台上。

    一家人大哭,疯一样冲进手术室……

    一天以后,丁家人喊着雪清的名字,把亲人的遗体带回运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