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接到姐姐电话,在雪清转院前扑到他的病床前。

    看着病床上的哥哥,脸色灰暗,目光浑浊,声音微弱,雪梅心如刀绞。她强忍着眼泪,抓住雪清冰凉的手说,“哥,对不起,我来晚了。”雪清抽出手抚摸着妹妹的头,“雪梅,出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雪梅从包里拿出一尊玉观音,“男戴观音女戴佛,我给你请一尊玉观音,保佑你一生平安。”雪清接过玉观音仔细端详,非常喜欢。正面慈眉善目的观音,笑容可掬,背面刻着“雪清”二字。雪清知道是妹妹特意为他请的,一片真心。雪梅从哥哥手里拿回观音,一手捧着哥哥的头,一手把红丝线套进哥哥的脖子,然后把玉观音塞进哥的胸口。雪清说,“它真能保佑我吗?”雪梅说,“能,一定能。”

    不一会,全家人都赶到了。王丽带着丁楠,陈利民带着陈列,围站在雪清的床边。丁楠扑通一下跪到爸爸床头,脸贴着雪清的脸哭起来。雪清仰脸,眼泪装满两眼,越装越多,终于哗一下子溢出眼眶,流向两边耳根。陈列趴在雪清的另一边,抽出床头的抽纸悄悄给舅舅抹泪。两个孩子的举动感染了大人,雪梅忍不住抽泣起来,连站在一旁的陈利民也眼泪涔涔的了。王丽这几天早已哭干了眼泪,赶忙上去拖起陈列,“你舅舅马上就回来了,别哭。”又大声命令儿子丁楠,“去把你爸的衣服拿来。”两个孩子才离开雪清的床头。

    陆爱侠从人群里拉出雪梅,拽到门外。“那个任光达真不是东西,跟他一刀两断算了。”本来经过邱艳那么一闹,雪梅就没打算跟任光达再好下去。她已经安排宾馆女总经理把自己宿舍门的锁换掉,让任光达手里的钥匙作废。现在从妈妈这里又听到任光达借钱赖账的事,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她答应了妈妈。

    母女俩正说着,忙里忙外办转院手续的雪荣到了面前说,“妈,别说那么多烦心的事情。钱,憋不死,不用愁。”爸妈掏不出钱来,等于雪梅掏不出钱。因为雪梅的工资全交在家里的。雪荣没有责怪妈妈,而是回家跟陈利民商量,把家里的积蓄提出来给哥哥治病。陈利民这次表现不错,不仅同意,而且跟着雪荣一块来送雪清转院。只是跟丁家人没话,默默站在一边,有事就上前搭把手。但雪荣陆爱侠已经非常满意了。大难临头,陈利民的态度足以表明他不再想跟雪荣闹离婚了。

    雪荣凑了三十万,陆爱侠又借了二十万,王丽只能掏出两三万,换肝手术的钱紧是紧了点,却也基本够了。陆爱侠总是担心,换了肝能活多久?雪荣总说,“妈,哥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咱们总不能捧着钱看着他等死呀。”

    就在全家人七手八脚把雪清抬上担架,准备下楼上车时,王启明赶到了。

    雪清得病,王丽打电话给哥哥。王启明身在官场这么多年,见过的上下级同事和亲友得病甚至故去的很多,心早硬了。并没有像雪梅接到姐姐电话那样悲痛欲绝,而是非常平静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转院前我去送送他。”有这个态度就够了。王丽知足,陆爱侠知足。毕竟王启明是一县之长,身不由己,雪清虽为下级,但级别不高,要不是亲戚,县长未必看他。王启明腾出时间回家一趟,脸上还挂着伤痕见到邱艳,表明态度,妹夫生病,不能见死不救,多少支持一些。邱艳正在气头上,早听说雪清得病住院了,但她一气雪梅,二气王启明,更想着跟王启明还能不能做夫妻,尚不好说。自己一头虱子抓不完,哪有力量帮丁家度过难关。因此,邱艳连去医院看雪清都没去,更别说有心出钱了。但既然丈夫说了,一向把钱攥得唧唧叫的邱艳也不得不慷慨解囊,“给两千块烧纸钱够了吧。”一句话把王启明惹气了,不仅数字太小,拿不出手,而且在咒雪清。王启明掉头就走。这些年他的工资全在邱艳手里攥着,长多少,扣多少,自己没数。自己用不着钱,到哪吃住行全有人付钱。但一个大男人身上总得有点钱才好。那么钱从何来?王启明自有办法。他打个电话给一个运河市的老板,当然不是任光达,过去遇上这事他可以理直气壮找任光达,现在他懒得找他。王启明当即向那个老板借十万块钱。老板非常爽快,立即送到。王启明拿到钱,才上楼来送雪清。

    王启明到了病房,所有人都给他让开一条道。王启明站到雪清的床头,雪梅拿张凳子靠在他的腿后,王启明就势坐下,手拉着雪清的手,一副大领导慰问伤病员的样子。雪清眼睛里却没有感激,转过脸去。王启明拍着雪清的手说,“雪清,哥对不起你。这些年没给你调进城里,让你在乡下受苦了。”听了这话,雪清没感动,陆爱侠却感动了。她挤上前去,代雪清回答,“启明,你有你的难处,别自责了。雪清没怪你。”王启明狠狠地挤了挤眼睛,才像拧毛巾似的挤湿了眼眶。他从包里掏出那十万块钱,塞到雪清床头枕头下面,“这是我一点心意,你放心去治吧。”王丽伸手把钱拿在自己手里问,“哥,邱艳怎么没来?”王启明说,“她妈也病了,走不开。”王丽不说什么了。大家心知肚明,邱艳跟丁家正怄气呢。

    医生催走了。王启明向陆爱侠了解一下转到省城哪家医院等情况,表示,那家医院院长跟他熟悉,他会打电话去请院长关照雪清。王启明还能做的就是跟在担架后面下楼,目送雪清上车。

    根据雪荣安排,雪清转院由爸妈和王丽陪同,她和雪梅一有空就去省城替换他们。反正都有车子,方便。因此,雪荣雪梅和王启明,还有陈利民和丁楠陈列挥手送走雪清后,各自分散。

    雪梅正要上自己的车回运阳县,王启明喊她坐他的车,他有话跟雪梅说,“回去召开建设监察等几个部门会议,查一查财富广场项目。”

    雪梅根本不分管建设监察,但是,有王启明的尚方宝剑,她不是不能召开不分管部门的会议的。王启明的意图非常明确,不日任光达亲妈妈,任光达不喊亲爸爸。雪梅的心理天平上,本来还念及与任光达的男欢女爱的,经过邱艳一闹,特别是看到任光达那封邮件,雪梅完全滑向王启明一头了。按照王启明的要求,主持召开建设局长和监察局长等部门一把手会议。她安排秘书小胡通知说得很清楚,一定要一把手,因为王县长要到会作重要指示。有王启明撑腰,雪梅召开部门一把手会议未尝不可,而且涉及监察局这样的非分管部门。不难看出,在王启明支持下,雪梅工作作风越来越像雪荣那么硬朗了。会议范围不大,主题相当明确。雪梅开宗明义,就是重新审查一下财富广场项目在审批环节上有没有漏洞。

    与会者一听就明白了,王启明公报私仇。邱艳大闹王启明和雪梅的事,传得运阳县连三岁孩子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还以为是家庭矛盾,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他们没听有人在他们面前说过,这种事情哪个愣种会在当事人面前提起。正像男女私情,当事人的另一半总是全天下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

    会议一开始,王启明还没到会,雪梅说王县长马上从另一个会场赶过来。但是联想起邱艳拿着任光达的信大闹王启明和雪梅,参会人员便一个个想溜。没事不找事,谁想成为别人枪头?再说,财富广场项目可是王启明一手撮上去的。过去跟任光达好得磕头把兄弟似的,有人都怀疑他们撕不清呢。现在要着手查财富广场项目,不说有人落下任光达不少好处,即使是不认识任光达的人,也不想莫明其妙做个恶人。任光达水有多深,山有多高,没有量得过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参会者想溜,正常。第一个想溜的就是建设局曹局长。他现在表面上对雪梅恭恭敬敬服服帖帖的,把包和笔记本全放在对面,起身走到雪梅身边,用手捂住自己的臭嘴说,“丁县长,我局里安排一个重要会议,暂时请假,我打电话叫一名副局长来开,您布置的任务,我保证不折不扣完成。”雪梅意识到曹局长耍小聪明,想溜,当即断然拒绝,“不行,财富广场项目你最清楚,你走掉了指望哪个介绍情况?”曹局长一脸为难,抬腕看表,着急上火的样子。雪梅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看我副县长开不动部门一把手的会呀?”一句话把曹局长说回对面坐去,一直开到底再也没提局里开会的事。

    会议开起来了,监察局长对财富广场项目一派茫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曹局长对财富广场项目了如指掌,历数项目审批全过程。但是,曹局长得出结论说,“财富广场作为今年为民办实事项目,受金融危机的影响,进度有所放慢,但整个项目的审批过程合法合规,即使有的环节上政府作出了让步,那也是马常委和王县长点头同意的。”

    雪梅听出来了,曹局长的意思是,财富广场项目不可能查出问题。即使查出问题,那也是县委县政府的问题,是马常委和王县长的问题。雪梅从来没组织过查处案件,对项目实施的整个过程也缺乏了解,因此,对曹局长意见如何反驳,她没底。但她知道,任光达充分挖掘政府的政策资源和人际关系,运作那么多资金从事数十亿的房地产项目开发,问题肯定存在。至于有多严重,会涉及什么范围,雪梅更是没底。雪梅理直气壮召开这个协调会,她只能保证自己是清白的。

    “不管谁同意的都不行,”王启明应声走进会议室,向雪梅身边一坐,没问讨论得怎么样,就开始讲话了,“不管谁同意的,都要对财富广场项目审批过程进行回头看。过去,在银根地根紧缩情况下,任光达怎么拿到地的?又哪来那么多的运作资金?这里有没有非法手段?现在,金融危机影响下,房价下跌,群众购买力不旺,但是,财富广场项目为什么还在上?这里难道没有问题吗!”

    县长一到,会议气氛立即紧张。王启明一连那么多问题,没人能回答得上来。看上去,王启明也没想从参会者那里找到答案,只是表明一种态度。他手点着曹局长的脑门说,“曹局长,财富广场项目里有什么猫腻你最清楚,从今天起,三天之内,你必须把财富广场项目的整个审批过程材料报给我。”

    曹局长记下王启明的话,表示回去马上落实。

    会上,雪梅没有再说什么。

    散会回到办公室,雪梅打开手机。一连几个来电提示短信,全是姐姐雪荣的。雪梅刚刚送走哥哥,心里还没摆脱悲伤,虽说开会查处财富广场项目问题,但脑子里还一直想着哥哥的病情。当她看到提示短信,心里不免发慌,以为家里又出什么事情。打开手机给姐姐打过去。

    姐姐说,“我正在赶往运阳的路上。”

    雪梅问,“来运阳有事吗?”

    雪荣说,“找你有事。你开会布置查处任光达是不是?”

    雪梅没想到姐姐是为这事来的,看样子她开的会还没结束,姐姐就知道并且往运阳县赶了。自从雪梅上任副县长,雪荣从未专程到运阳来看过她。雪梅邀请她,她也不来,理由是工作太忙。怎么一听说这事就不顾工作很忙找雪梅了呢?雪梅意识到这事可能又捅大了。她否定姐姐说法,“没说查任光达,只是对财富广场项目的审批过程进行回头看。”

    雪荣焦急地说,“见面再谈吧。”

    雪荣心急火燎地赶往运阳县是因为接到了任光达的电话,“雪梅现在正在开会,要查处财富广场项目。她的手机关机了,我想请你转告她,请她不要插手财富广场项目,否则我跟她没完。”雪荣不怕任光达威胁,但雪荣隐隐感到,运阳县财富广场项目和运河热电厂项目一样,既是两个经济实体,更是两个秘密。在运河热电厂项目中,雪荣自愿成为被利用的工具,两次拒绝任光达贿赂,已经让她发现一个巨大秘密的冰山一角,但她不想深究,更不愿陷入其中。在运阳财富广场项目中,她自信妹妹只不过徘徊在项目之外,根本不知道水有多深,甚至没有觉察自己即将卷入可怕的深渊。雪荣有责任和义务在雪梅处于人生最关键的十字路口拉妹妹一把。事不宜迟,她匆忙赶往运阳县。

    雪梅直接把姐姐带到自己的宿舍。门一关,姐妹俩可以无话不说了。雪荣到处看看妹妹的宿舍,羡慕副县长待遇比自己强。哪样东西都是配的,雪荣在市里当着一把手,抠得很死,从不在待遇上攀比。但看了雪梅的房间,还是能找回过去自己当副县长影子的。雪梅像待客人一样,给姐姐倒水削水果拿糖。雪荣不吃不喝,就是来跟妹妹说说话的。“你疯了,你怎么敢插手财富广场项目呢?”

    雪梅说,“是王县长安排开的会,我没插手啊。”

    雪荣说,“王启明公报私仇,你跟他捆在一起干什么?”

    “姐,你是什么意思?”

    “我先问你,外面风言风语,说你跟王启明出国关系暧昧,你跟姐说实话,有那事吗?”

    雪梅脸一沉,“王启明根本不是那种人,连根指头都没碰过我。自从你介绍我认识邱艳,帮着他们孩子辅导作文,王启明对我的态度就改变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关心我,爱护我,支持我,但没有外面传的那种事情。他有那么多五年计划没实现呢,他哪敢不拘小节呀!再说,我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姐姐还不清楚吗?任光达不是人,到处坏我的名声,他捕风捉影的话你们也相信?”

    雪荣说,“我当然不信。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好多女人都是被口水淹死的。咱们姐妹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官。千万不能留话给人说。要让人们看到,咱们不是靠脸蛋当官的,咱们和官场上的男人一样,是卷起龙踢倒虎的。许多事实证明,女人当官,越是水水歪歪想依附男人,越是被男人们瞧不起,越是进步不了。因此,雪梅你记住姐的话,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做事有原则,处事有分寸,不留任何把柄让人抓去。”

    雪梅点头。

    雪荣继续说,“雪梅,凡事多动脑筋。你听县长安排开会,这个没错。但是,你为什么不想想,王启明想查财富广场项目仅仅是因为争风吃醋吗?是因为邱艳撕破他的脸皮吗?可能不那么简单。财富广场项目的水有多深,你知道?”

    雪梅摇头。

    “只有任光达自己知道。你跟任光达处那么长时间,他在你面前也只字没露什么吧?那就对了。任光达的危险性就在这里。他能运作成几十亿的财富广场项目,那要多大能耐啊!现在王启明想办他,能那么容易?弄得不好就可能引火烧身,咎由自取。我说话搁在这,你赶快撒手不管,随王启明查去。理由好找。你不分管建设,更不分管纪委监察政法,没义务去查。”

    雪梅听得心里一阵阵冒凉气,但她还有点不服气,“政府想办开发商的事,还怕他吗?”

    雪荣笑了,笑妹妹单纯得可爱,但她更为妹妹尚未了解官道担心。“你以为政府是什么?不错,政府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但是,政府不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支撑吗?这些人都有着七情六欲,都有着妻儿老小。为什么政府失信成为公开话题,那不就是个别人事事明里打着政府旗号,暗里做着政府不允许做的事情嘛。你说政府想办开发商的事,那是王启明本人想办任光达的事,而不是运阳县政府。”

    雪梅还蒙在鼓里,“王启明就代表运阳县政府,不信斗不过任光达。”

    雪荣生气说,“你懂什么!自古以来,文跟武斗,文胜。武跟官斗,官胜。官跟商斗,官败。商跟君斗,商败。铁一般的定律。你懂吗?王启明想跟任光达斗,我把话搁在这儿,最终失败的是王启明。”

    “为什么?”雪梅吃惊。

    雪荣说,“你不是学过《过秦论》吗,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雪梅似乎明白了,但她还有疑惑,“王启明敢动任光达的手,那就说明他与财富广场项目没什么特殊瓜葛,可以这样说吗?”

    雪荣叹息,“也许是吧,但愿他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中午吃饭,雪梅打电话给秘书小胡,在运阳宾馆安排一桌。雪荣赶紧夺下她的手机,要求在食堂里随便吃一点,下午还要赶回去开会。不是怕雪梅陷得太深引火烧身,她根本没时间跑运阳县来吃饭,即使检查工作到运阳县里来也是来去匆匆。自家姐妹也不讲究,雪梅就带着姐姐去机关食堂吃饭。

    一进食堂,碰脸全是熟人朋友。难得今天王启明也在食堂吃饭。他刚扒一口饭在嘴里,抬眼看到雪荣进去,放下碗就跑上来,拖着雪荣向外走。“好不容易今天清闲下来,你又大驾光临了。走走,去宾馆喝酒去。”

    雪荣死活不去,王启明硬拽。雪梅本来就过意不去,想请姐姐坐坐,正好王启明一片盛情,她就在后面推着姐姐走出机关食堂。王启明在路上埋怨雪梅,“丁县长,丁局长来了也不给我通报一声。今天不是遇到,还没机会请老同学呢。”

    坐到酒桌上,王启明严肃地问,“丁局长今天来是专程看看雪梅呢,还是另有事情?有事需要我王启明帮忙的,只管说,我一定全力以赴。”

    雪荣说,“就不许我来看看老同学呀。”一句话逗得王启明笑得前仰后合。雪荣端起酒杯说,“来,我敬老同学,感谢你对雪梅工作的支持,妹妹在你的关心下成长得很快。”

    王启明眼睛看着雪梅说,“她个人素质强,当然进步快。哪是我的功劳啊。”

    雪梅避开王启明的目光,给姐姐夹菜。

    雪荣说,“老同学的第五个五年计划快实现了吧?”

    王启明说,“哪有影子。你老同学都不关心我,我往哪进步去。哎,我都想好了,再干一两年,没希望了,就到运河市里给丁局长当个副手。你放心,不会不服从你领导,更不会跟你捣蛋的。”

    雪荣打断他的话说,“环保局塘子太小,哪里养得下你这么大的鱼呀,那时你就给刘书记当副手了,我得向你汇报工作去。”

    王启明跟雪荣斗嘴,雪梅在一旁听着挺好玩。官场上这一套挺多,见面就赤裸裸谈升官。在商言商,从政议政,也很正常。雪梅还避讳谈官,说明还有羞耻之心。雪梅发现,自始至终,姐姐和王启明纵论天下,从奥运会,到汶川地震,从奥巴马当选,到金融海啸,从节能减排,到楼市房价,从山寨版明星,到三鹿奶粉,哪行哪业姐姐都能说出点名堂,但就是没向王启明提到财富广场一个字,更没提到任光达一个字。在她的语言里似乎就没有那两个概念。雪梅心里有数了。姐姐此行的目的只有她们姐妹俩知道,别人都无权知道。

    酒席结束,走出宾馆,雪荣突然抓住王启明的手说,“王县长,雪清转院手术,凶多吉少,我今天哪里喝得下酒啊,但人各有命,就是亲兄妹,也救不了他的命啊。尽到心意吧,是不是啊?我和雪梅感谢你早上去送哥哥。”

    王启明说,“是你哥哥,也是我妹夫,我那么做也是应该的。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说。”

    雪荣说,“别的没什么,哥这一走,把咱姐妹俩的心也带走了。妈妈年纪大了,指望嫂子一个人在省城护理哥哥,怕她吃不消,我想咱们姐妹俩轮流去替王丽,家里还有丁楠读书呢。我最近太忙,想向你给雪梅请假,她先去省城陪护哥哥,你同意吧?”

    王启明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又快速转动起来,“啧,最近雪梅正接手一项重要工作,要不这样吧,雪梅先去护理雪清,我另外安排一个副县长接替那项工作吧。”

    雪荣千恩万谢王启明。

    雪梅莫名其妙,姐姐没征求自己意见,就向王启明请假,她拽着姐姐的胳膊说,“我一身的事情走不开呀!”

    雪荣瞪大眼睛说她,“天大的事情也没护理哥哥重要。王县长都如此通情达理关心咱们,你还有什么舍不得丢下的。难道等哥哥不行才后悔一辈子吗?”

    雪梅转脸回到自己宿舍,收拾东西。王启明硬拉着雪荣到自己宿舍坐坐,雪荣就去坐了一会。看到妹妹锁门出来,雪荣再次跟王启明告辞。雪荣把雪梅拉上自己的车,赶回运河。

    一路上,姐妹无话。

    第二天,雪荣就用自己的车把雪梅送到省城陪护哥哥。其实她根本不急着这么做,有妈妈和王丽在陪哥哥,足够,但是,她怕雪梅卷进王启明和任光达官商斗争的漩涡,最终受伤害的是妹妹,才把雪梅拽出来的。雪荣送雪梅上车时一再嘱咐,“请假了,就不要再问运阳县的事情,专心致志陪哥哥走过生命最后一程,哥哥有天没日子了,知道吗?”雪梅答应她。但雪荣还是不放心,她要求雪梅每天至少给她打一次电话,便于她了解哥哥的病情。

    哥哥病倒了,雪荣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全身心扑在工作上,身体垮了,没人问。家,差点散了,苦水向谁倒去?孩子成绩滑了,补救真难啊!雪荣本来心劲儿非常高,整天像充足气的皮球,一拍砰砰直蹦。像加足马力的汽车,哪怕冒着黑烟也要冲上高坡,爬过山头。但是,经过这一年多折腾,雪荣有点想法了。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了,早晚抽空散步锻炼,偶尔周末得空去美容。雪荣更加关心陈列读书,一有空就陪在儿子屋里。就那么默默地坐着看书,不弄出一点响动,陈列做作业做得特别安心。同时,雪荣更加感激关心陈利民,这么多年她都做好与陈利民离婚的思想准备的。不料,陈利民在哥哥动手术这件事上让她刮目相看。原来陈利民没有像任光达那样见死不救,更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及时倾囊相助。她感激丈夫,更加体贴丈夫。居然发现陈利民毛病不少,却也很可爱。他的小心眼其实是爱自己的一种表现。假如他真的不在乎自己了,由着自己在外干什么都不闻不问,那倒真的说明他本人在外面有女人了。雪荣发现居家过日子原来比工作更有意思。感情融洽,回家同桌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多,能不在外吃饭就不在外吃了,有时找个理由推脱饭局,就是回家享受三人世界的温馨。共处的时间长了,共同的话题也多起来。一个女干部既能享受到事业的成功,又能享受到家庭的温馨,真是难得。雪荣尝到了,因此备感欣慰。

    眼下,除了工作,雪荣最挂念两件事,一是哥的手术,二是王启明和任光达的官商斗会不会殃及妹妹。雪梅每天晚上准时给她打电话,哥的手术还没消息,因为没有肝源,只能在等。雪荣听到着急,病在身上能等吗?但不等又有什么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姐妹俩捐肝。雪荣有这份心,却没这份勇气。只能听之任之,等就等吧。至于王启明想拿财富广场说事,办任光达,雪荣懒得去问。每次给雪梅打电话都叮嘱说,“千万别引火烧身啊!”雪梅每次都答应着,但不知道听不听自己的。雪荣也打不到底。

    这天白天,雪梅破例给雪荣班上打电话,“姐,任光达给抓起来了!”

    雪荣虽然知道任光达被抓是早晚的事,但还是吃了一惊,“谁说的?”

    雪梅很高兴,“刚才王县长打电话告诉我的。任光达太不是人了,罪有应得!”

    雪荣放过任光达是不是罪有应得不问,“你怎么还跟王启明联系着?”

    雪梅回答,“没有啊,平时我可没打电话给他,刚才是他打电话给我的。”

    “噢,那你从此不要再接王启明电话了,千万记住!”雪荣又问了雪清的病情,挂了雪梅电话。

    果真不出雪荣所料,王启明对任光达下手了。但雪荣担心,王启明跟任光达斗,能有好下场?除非他屁股上干净。王启明屁股上不可能干净。那么王启明怎么还敢跟任光达斗呢,他可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啊!雪荣百思不得其解,大概只能用权力使人疯狂来解释吧。

    消息传得很快,运河市直机关里马上传出来,运阳县揪进去一个大老板,坊间猜测,不知哪个当官的又要栽了。因为这些年几乎有个规律,揪进去一个大老板,拔出萝卜带出泥,就能带出一个甚至一窝当官的。那么,运阳县揪了任老板,谁又会栽进去呢?没人敢说具体姓名,但排排队,谁跟任老板关系最铁,准得进去。有人背地里提醒雪荣,特别是雪荣的几闺中密友悄悄提醒她,“你妹妹可得留神点。”雪荣轻松一笑,“雪梅早跟他断绝关系了,该留神的怕不是我妹妹吧。”话外有话,但谁也不点破。除了为哥哥病情焦虑,雪荣心里还藏着一个预言,感觉很幸福。不是雪荣幸灾乐祸,而是担心王启明玩火自焚。这些年运河市出过一些事情,一连几个副市长栽进去了。雪荣亲眼看到一个副市长听说另一个副市长被“双规”,不仅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且反而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当即摆酒宴请分管部门负责人,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雪荣不会做那些借机泄愤的丑事,但她必须洁身远祸全身自保。

    “听说任光达进去了,雪梅不会有什么事吧?”陈利民在饭桌上小声问雪荣。

    陈利民如此关心丁家人的安危,雪荣很感激。她告诉陈利民,“应该没事。我早安排她去陪哥哥看病去了。”

    “听说运阳县人心惶惶,建设局长也进去了。”

    雪荣还是第一次听说,想起妹妹说过的那个建设局长,“那人早该进去的。”

    陈利民感叹,“当官真不容易,风险太大了。”

    雪荣跟着感叹,“所以只能天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只记住一条,不要贪心,也没什么风险。两腿伸一般长睡觉,保证没鬼敲门。”

    陈利民又问,“你在服务热电厂项目上没给任光达落下什么吧?”

    雪荣一惊,大概这才是陈利民真正担心的地方。这一年多来,雪荣扑在热电厂项目的服务上,跟任光达来往频繁,陈利民没少吃醋猜疑,特别是那次发现雪荣跟任光达一道休闲洗脚,更把复杂的心思埋在心底了。但埋得再深,雪荣一眼就能看出来。陈利民藏不住心眼,心里有点什么,全写在脸上了。雪荣只当是陈利民吃醋,不料更担心她被任光达拉下水。雪荣听了陈利民的担心,不免感动。她向丈夫透露,“放心吧,任光达两次送礼都让我顶了回去,我不会落把柄给他的。”

    陈利民长叹一声,“这年头老板是害人精啊!”

    家庭里的这种温馨对话充满感慨,更充满风险,让人备感恩爱夫妻的幸福和清白做官的坦荡。雪荣还和陈利民交流了自己的预言,得到陈利民的首肯。这样,雪荣的预言就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先是一个小小的尖角,如今绽开成小小的两瓣,但还仅仅只是一个嫩芽。因此,他们夫妻俩把它珍藏在心底,谁也没告诉。也许很多家庭都会在自己的饭桌上开出这个嫩芽,但都一样珍藏在他们的心底了。因为谁会让人感觉自己是个乌鸦嘴呢。

    人们不可能把兴致永久集中在某一件事情上,运阳县揪进去一个老板的风声给运河市直机关干部带去一时的兴奋之后,人们马上把兴致转移到诸如用了3G手机不再有什么隐私等等上面了,但就在这时,运河市经济运行危机殃及的一片低迷中又爆出一件大事——热电厂突然停产!

    这还了得,热电厂恢复生产后一直像运河市经济的心脏发动机,为千家万户和数百家企事业单位送气供热,它的停产对于运河市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无异于断血。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事先通知,没有谁知道,怎么可以说停就停呢?简直无法无天。为热电厂恢复生活,拆除了全市的锅炉。如今热电厂再次停产,那么多家工业企业无法正常生产,工业经济增长指标怎么办?那么多家医院天寒地冻等着供热手术,多少病人怎么办?那么多大中小学里的十几万学生没有饭吃怎么办?那么多澡堂桑拿洗浴中心失去热水,市民冬天没法洗澡怎么办?哎呀,想想后果谁都头大了。运河市继自来水风波后再次被任光达搅得沸沸扬扬。

    率先发难的还是市区那家最大的工业企业,拆除锅炉时他们损失巨大,但态度挺好,执行了市委市政府的决策。现在热电厂突然停产,让他们再次蒙受巨大损失。企业老总跑到市委书记刘万里那里发火,“你们再这么打死儿子招女婿,引进那些所谓的老板来折腾,控制经济命脉,运河市的经济就完蛋了!”刘万里当然不会听地方老板的胡言乱语,但他对地方老板提出的问题高度重视,立即给雪荣打电话,“迅速赶到热电厂,查明停产原因,立即向我汇报。”

    雪荣接到通知,有苦难言。热电厂停产关她环保局长什么屁事,居然一泡屎搭在她头上?不错,它是环保局招商引资项目,可招商引资项目也不能大包大揽地解决它生产经营中的所有问题呀。雪荣不说那些有理无处说的话了,带上自己的队伍直扑热电厂。

    热电厂大门紧锁,雪荣被挡在大门外。下车与门卫交涉,门卫说职工全部放假回家了。雪荣感觉不对,如果是因机械故障停产,那么应当留下职工抢修设备,而不应当放假。雪荣请门卫打开门,走进厂区办公楼。在三楼总经理室,雪荣看到任光达的驻厂代理坐在电脑前打牌。“哟,胡总很悠闲吗。”

    胡总站起来说,“煤烧完了,锅炉也坏了,想不悠闲也没办法喽。”说完给雪荣端茶倒水。

    雪荣阻止他客气,“电煤价格现在那么低,而且供应充足,怎么会烧完了呢?电煤计划用完了吗?”

    胡总回答,“丁局长说得非常内行,但现在手上没钱了,再便宜再多的煤凭什么去买,总不能拿脸给人家扇吧。”

    “那锅炉是怎么回事?”

    胡总说,“锅炉老了,出力不足,停炉检修一下。”

    “多长时间?”

    “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五个月。”

    雪荣二话没说,转头就走。任光达的代理阴阳怪气的回答让她明白了,热电厂停产根本不可能是设备问题,完全是人为的。别说三五个月,就是十天半月停下来,运河的经济就要瘫痪,哪容得了它停三五个月。那是什么概念,势必还要批准遍地新上锅炉,势必还要翻烧饼似的户户点火,处处冒烟,那节能减排的指标还怎么完成?科学发展观怎么贯彻执行?运河市还要不要GDP了?真是气死人了,雪荣没耐心再跟胡总说下去,马上走人。但她刚要下楼,又突然转回头到胡总门口,手指着胡总说,“胡总,我告诉你,热电厂不是一般的工业企业,政府给你那么多的优惠政策扶持,投入那么多的人力财力,你必须承担起社会责任!不能这么无法无天地说停就停,噢,跟政府玩猫捉老鼠,蚂蚱玩掉大腿,你等着瞧!”

    胡总一听雪荣发火,挞下眼皮说,“我只是个代理,打死我也没办法,有本事找任老板去。”

    雪荣瞪了胡总一会,再次转身下楼。

    雪荣在路上接到局办电话通知,市政府召开热电厂紧急会办会。但她记着刘万里的指示,直接赶到刘万里办公室汇报。刘万里边听边向外走,“我赶到省里开会,我安排市政府召开紧急会办会,你去向市政府汇报,共同研究下一步怎么办。”

    热电厂停产的紧急会办会由市长亲自主持召开,相关部门一把手参加。雪荣赶到会场时正好赶上会议开始。市长首先安排雪荣把热电厂情况汇报一下。雪荣知道在热电厂恢复生产上市长曾有不同意见,现在果真如市长预言的那样,一旦不高兴停产势必扯动全市经济。雪荣如实汇报了热电厂恢复生产的前后过程,特别汇报了刚才到热电厂现场听到看到的情况,但没给予任何结论性的评价。她知道这样的会办会不能太主观,否则影响市长决策。市长看上去非常轻松,听完汇报后还开了雪荣一句玩笑,“丁局长,咱们今天都是给你擦屁股的。”雪荣笑笑,没说什么。她领会市长是说给刘万里擦屁股的。

    接下来的讨论非常热烈。企业代表情绪激动,市民代表更是口出脏话,只有相关部门一把手理性一点,虽然对热电厂停产的严重后果深表忧虑,但还能平心而论地说出一些解决办法。

    最后,市长点名让雪荣再次发言。

    雪荣说,“根据我的分析,热电厂这次停产既没有原料成本价格过高生产亏损的因素,也没有设备故障影响出力的因素,完全是一种人为因素导致的。我甚至可以推断,他们似乎在拿停产来向市委市政府施压,达到他们的个人目的。”

    市长盯着雪荣说,“什么意思?”

    雪荣笑笑说,“我不说市长和大家都知道。”

    市长严肃地说,“你不说咱们哪个知道。”

    会场上立即有人附和。

    雪荣被逼无奈说,“热电厂客商任老板不是进去了吗。”

    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却人人都不说出来,就像《皇帝新装》里的大臣们,只有无知的孩子才会一语道破天机。雪荣当然不愿做那个孩子,但她没有办法,只好点到为止说出了大家想说的话。市长听了微微点头,有的人交头接耳开始议论,似乎第一次听说那么新鲜。

    市长最后总结说了几点意见。为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要做好两手准备。在积极动员热电厂客商组织抢修设备的同时,更要抓紧恢复市区企事业单位的正常生产和市民的正常生活秩序。一是环保局迅速批准企业新上锅炉,当然,新上的锅炉必须符合国家的节能减排要求。二是迅速组织大中学生轮流到有锅炉的市郊澡堂洗澡,政府补贴,由环保局等部门派人现场发票监督。同时,由市供电公司负责指导市人民医院和运河大学紧急安装电锅炉,保证医院和大学尽快恢复正常的医疗教学秩序。三是热电厂招商单位环保局迅速组织人员进驻热电厂,帮助恢复生产。

    雪荣听下来,心里暗暗叫苦。市长安排的全是环保局的活,与环保局有关没关的全砸在她的头上,她受不了。但她理解市长的意思,你不是能吗,不是你揽的项目吗,自己砸的桩自己拔出来,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下去,别人没义务帮你。更重要的是,雪荣听出来了,市长回避了她认为热电厂停产的人为因素,认定它是设备故障,是不相信这里有人为因素,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将计就计?雪荣肯定市长是想借机把热电厂整趴下。你想呀,那么兴师动众再新上锅炉,动员成千上万的大中学生排队到市郊有锅炉的澡堂里洗澡,政府还给补贴,多么浩大的工程啊,要花多大的代价呀,怎么能再这么折腾呢?雪荣记下市长的安排,相信不久还会接到会办纪要,但是,雪荣接受不了那么多任务,那样一来,热电厂不趴下她就趴下了。她给刘万里打电话,以请示其它事情顺带说出近期环保局工作安排。

    “胡闹!瞎折腾什么东西!一个人的事情,闹得那么惊天动地的,想干什么?我来处理这件事情。”刘万里在电话里冲雪荣大为光火。

    雪荣暗喜。她相信刘万里不会支持市长会办会意见的。但她没弄明白刘万里说一个人的事情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谁?是任光达?是王启明?雪荣隐隐预感到什么,当晚又给雪梅打了电话,一再嘱告妹妹,“关掉手机,专心致志陪护哥哥,运阳县的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过问了。”

    第二天,雪荣接到任光达电话,“感谢你呀,老同学,我任光达出来了!热电厂明天点火生产,你放心吧。”

    雪荣支支吾吾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既没有惊讶,似乎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情。更没有惊喜,任光达出来不出来,除可以恢复热电厂生产,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晚,雪荣接到雪梅电话,“县里通知回去参加干部大会,不知是什么事情?”

    雪荣说,“噢,那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吧,反正哥的手术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