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处主任老梁早年在车间工作过,大多数时间一直在综合部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办事甚为圆滑,得知晏定康成为分管副厂长以后,以最快速度写了一份办事处工作汇报,放到了晏定康案头。他得知齐厂长要宴请女儿以及女儿的同学,高度重视,亲自到厨房作了安排。

晏琳等人来到办事处时,食堂已在单间安排了一桌,摆上两个凉菜以及花生米,因为晏定康没有回来,热菜在厨房备着,没有摆上桌。

晏琳问道:“这一段时间,你们和王桥都喜欢躲在围墙边,是搞什么阴谋诡计。”

反击刘建厂是瞒着刘沪和晏琳的,吴重斌道:“我们男人的事情,女人别管。”

刘沪瞪着眼睛问道:“真的不让我们管?那我们以后什么事情都不管。”

自从发现怀孕以后,刘沪一直郁郁寡欢,难道有一次笑脸,也不太愿意开玩笑。今天难得会说出怀孕前才会说出的话,吴重斌心理十分高兴,夸张地求饶道:“当然要管,这是必须的。”

刘沪开了一句玩笑以后,即将去作人流手术的阴影又笼罩在心里,让她立刻就失去了笑容,脸阴了下来。

吴重斌敏感地发现女友表情变化,心情也低落起来。

卤猪头肉晶莹剔透,惹得田峰喉咙上下移动着,不停地咽口水,他建议:“晏琳,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动这盘猪头肉,实在受不了这个香味。”

在巴州复读班里,红旗厂子弟经济相对宽裕,只是食堂伙食团实在不敢恭维,加上学习压力太大,弄得个个饥肠辘辘,如才从看守所出来一般。

晏琳道:“那我们就先吃猪头肉。”

几人下筷如飞,转眼间猪头肉见底。办事处主任老梁走了进来,见几个小辈正在狂吃大嚼,笑道:“慢点吃,后面还有很多好吃的。”

晏琳道:“梁叔,饿得不行,先吃点垫肚子。”

老梁和蔼地道:“梁兵读高中时,一顿能吃一斤挂面。你们先吃点,我让食堂再砍只卤鸭子。等齐厂长来了,再上热菜。”

晏琳道:“梁叔,我爸去开什么会,还没有结束?”

老梁道:“我们厂是三线厂,建厂时要备战,工厂都建在山沟沟里。如今和平和发展是世界的两大主题,工厂继续留在山沟沟就没有必要,部里也支持搬迁。厂里一直想搬到城郊来,与巴州市谈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齐厂长在去年就调到搬迁筹备小组当副组长,如今就由齐厂长与巴州市谈判。”

红旗厂有医院、电影院、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食堂、篮球场、商店、菜市场、餐饮店等,不用进城,在家属区里就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但是,单独一个厂的服务能力毕竟有限,厂里从领导、工人到家属都有搬进城的愿意。特别是1992年以后,市场和计划都成了手段以后,红旗厂效益不停下滑,不管是从生活还是工厂发展来看,搬离山沟沟都成了必然选择。

晏琳道:“这是双赢的好事,地方上为什么不同意?”

老梁大摇其头:“地方的人都是土八路,听说厂里要几百亩土地,就如要割他们的肉。他们还把厂里当成了唐僧肉,恨不得咬下一大块。”

一番话,激起了吴重斌等人对巴州市领导的愤恨之情,纷纷举例证明巴州市领导有多土老帽,皆有指点江山的激情,但是卤鸭子端上桌后,便顾不得听老梁啰唆,全神贯注吃鸭子。

卤鸭子被消灭了一半时,晏定康带着驾驶员和工作人员走了进来。晏定康脸色严肃,进门以后见到女儿和她的同学,勉强挤出些笑容,道:“你们都饿了吧,别搁筷子,赶紧吃。”

老梁道:“齐厂长,来瓶酒?”

晏定康用手搓了搓脸颊,道:“不用,下午涂厂长要过来,还得和市政府继续谈。”

老梁道:“既然巴州不愿意给土地,要卡我们的脖子,我们干脆搬到山南去,我听到些风声——”晏定康猛地回过头,朝着老梁摇头。老梁自知失言,赶紧闭嘴,道:“我去厨房看菜,你们先吃。”

山南市工业园区近期加紧在和红旗厂接触,希望红旗厂能搬到省级工业园区,园区主任牛大伟三次秘密来到厂里,与厂领导谈得很详细。红旗厂在巴州三十多年,厂里与地方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搬迁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情,要下搬到山南的决心谈何容易。厂里高层多次讨论过搬迁之事,制定了两套方案,留在巴州城郊为第一方案,在山南工业园区为第二方案。

两套方案对外严格保密,老梁是办事处主任,消息灵通,知道山南工业园区抛来橄榄枝之事。

晏定康心里压着事情,匆匆扒了几口就放下碗,到楼上休息。

办事处大楼有五层,第五层是中会议室、小会议室、库房和几个套间,套间皆是两室一厅一厨,以前交通不便时供厂领导使用。现在厂里小车多起来,从厂里到市区很方便,这些套房基本上空置。如果红旗厂真要搬到山南,巴州办事处职能就要大大弱化,更用不了这么多套房。

晏定康逐一查看房间,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弄两个套间,让五个读复读班的子弟全部住进来。在巴州一中读应届时,每个寝室住八到十个学生,家长尚能接受。如今复读班寝室挤了四十来个人,有能力的家长实在不愿意儿女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和学习。

老梁陪着晏定康查看房间,敏锐地猜到了其意图,主动道:“齐厂长,平时涂厂长到办事处来,都住在五楼大套间,四楼几个小套间至少有两三年没有人住过,纯粹是个摆设,实在可惜了,是不是让孩子们住两间?”

晏定康暗自感叹:“老梁当真善于揣摩领导意图,我只是随便看看房间,他就准确地猜到了我的意图,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想上楼他就递梯子,想喝水他就端杯子。”他暂时没有接过老梁的话茬,背着手把几层房间全部看完,道:“我休息一会儿,两点半钟涂厂长要来,你提前十分钟叫醒我。”

两点半,红旗厂涂厂长准时来到了办事处,与晏定康在办公室关门密谈后,再到巴州市政府。市政府正在开市长办公会,他们等到近一个多小时,市长办公会才结束。见到市长,谈了十来分钟,市长阐明了主要观点便将此事推给了分管副市长。涂、齐两位厂长与分管副市长谈了四十分钟,双方都没有让步,只能约好下次再谈。

涂、齐两人下了楼,对视一眼,晏定康低声道:“牛主任还在等我们,去不去?”

涂厂长回望着巴州市政府大楼,沉吟半晌,伤感地道:“留在巴州是第一方案,可是他们这个态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应该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我相信经过阵痛以后,厂里大部分人会感谢今天的选择。”

晏定康道:“涂厂长,我支持你的决定,张部长曾经在山南战斗过,去年我们去他家拜年时,他曾经提过既然要搬,为什么不搬到市场发育更好的山南。”

涂厂长道:“上万人的大搬迁,这个决心不好下啊。”

晏定康道:“既然下定决心搬,到巴州和山南区别不大。”

涂厂长咬着牙,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再回头看了看市政府大楼,道:“到山南,找牛大伟,看他是什么态度。”

小车直奔山南,刚进入山南城郊,见到公路上停着一辆小车,省工业园区常务副主任牛大伟站在小车边。红旗厂小车停下来后,牛大伟高声道:“涂厂长、齐厂长,大伟代表工业园区欢迎你们。”他张开双臂,与涂厂长和齐厂长分别来了一个热烈的熊抱。

两辆小车直抵开发区办公室,在小会议室打着一条标语:“热烈欢迎红旗厂落户省工业园区”。几个身着制服的年轻女子殷勤地泡茶、递烟、削水果。

涂、齐两人在巴州与山南遭遇完全是冰火两重天,谈判还没有开始,感情的天平已经偏移。一个改变红旗厂近万人命运的决定,在看似偶然中被决定。

被迫进入市场经济的大潮,技术力量雄厚但是市场意识薄弱的三线厂,必然会遭遇到寒流。根据自身条件寻找合适的发展途径和生存之道,是摆在红旗厂领导层面前的迫切需求。从这个角度来说,搬迁是一种必然。

在红旗厂领导摇摆不定时,牛大伟代表工业园区进行了强力公关,顿时使红旗厂领导心中天平不可逆转地偏离原来的计划。从这个角度来说,搬迁到山南也算得上偶然。

人的力量并非万能,但是用得好就很管用,牛大伟的主动热情成为撬起地球的支点。

吃过夜餐已是晚上十二点,涂、齐两人被牛大伟安排在新建的金星大酒店,这是山南少有的五星酒店,装修得金碧辉煌。两人在落地窗前看着流光溢彩的省城,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两人坐回在沙发上闲聊,涂厂长问道:“老齐,今年征兵工作开始了,厂里的名额有几个?”

红旗厂家大业大,每年都有一批子弟高中毕业,少部分考入大学,很多成绩一般的子弟变成待业青年,当兵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晏定康道:“去年我们给市武装部支持不小,今年当兵的名额比去年多了五个。”

涂厂长揉着太阳穴,道:“明天与牛大伟谈判时,入学、当兵、就医等问题都要谈。”

第二天,两人回到巴州,在巴州市区见到不少穿着新军装的年轻人。

由于深圳比内地冷,到深圳的新兵比普通新兵要提前前往部队。

包强穿了一身没有帽徽和领章的新军装,和刘建厂等人一起走进餐馆。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工厂子弟来说,就算他们变成了社会人物,解放军仍然在心中留下神圣位置。身边伙伴成为解放军,刘建厂等人嘴里不停地嘲笑这事,可是在包强临行前还是特意安排一场浓重的送行酒。

六人喝了五瓶白酒以后,醉醺醺地离开餐馆。包强喝酒后必然乱性,因此被刘建厂限制喝酒,只与每人碰了五个小杯,可是这几小杯酒仍然让其头脑发热、眼充血丝。

刘建厂等人在街道上已经建有恶名,餐馆老板只得自认倒霉,眼睁睁看着血汗钱被一群杂皮吞没,心气难平,在大厅里不停咒骂。

大厅里坐着一个酒店老板,曾被刘建厂等人强拿过几瓶好酒,大有同仇敌忾之心,愤而拍桌,道:“现在是什么鸡巴世道,杂皮居然还可以当兵,让不让老实人活命?”

此话如同火星,点燃了邻近几桌素不相识的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骂起当今社会上的不平事。

《山南日报》记者李辉抽着烟,听着众人痛骂,觉得这是一个好题材,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暂时没有精力理睬此事。

记者王瑞雪倒是兴致颇高,凑过来道:“头儿,这事如果深挖,说不定会有猛料,我们是否跟踪一下?”

李辉用手抚了抚头发,使其遮住日益光亮的头顶,道:“价值倒是有,只不过我们另有要务,抽时间搞这事会冲淡主题。我们再到宣传部走一趟,核实矿难情况。”

李辉、王瑞雪、于成龙三人皆是《山南日报》记者,李辉是组长,王瑞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于成龙是摄影记者。近一年来,他们三人扎扎实实做了些工作,揭露了两起地方上的黑幕,在圈内声望鹊起。这一次跑巴州昌东矿难颇不顺利,巴州位于偏僻山区,从领导到普通干部的思想观念都停留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对新闻记者有一种天然抵触情绪。而且那里的矿老板财大气粗,手腕通天,形成严密的保护网。他们深入昌东县以后,受到严密封锁,跑了几天而一无所获,回到巴州市后,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联系了市委宣传部。

李辉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图,递给王瑞雪,道:“矿老板叫刘清德,昌东有个刘部长叫刘清材,还有个局长叫刘清福,官与商,搭配得还真是好,难怪我们啃不动。”

王瑞雪开玩笑道:“清字辈分比我要高一辈,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我们老刘家真是人才辈出。”

到了市委宣传部,宣传部副部长李元昌照例客客气气,泡好茶,拿好烟,留下漂亮女同志陪着三人,然后出去打电话。几分钟后,李元昌笑容可掬地道:“王主任,你稍等,安监局领导一会儿就过来向你汇报工作。”

等了十来分钟,李辉身上的传呼响了起来,是报社副总办公室的号码。李元昌道:“王主任,要回电话吗,到我办公室吧。”

此时此刻接到报社领导电话,李辉预感到这次采访估计就要到此为止,他来到宣传部领导办公室,给副总编回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李辉脸色变得很难看,暗自骂娘。

李元昌在门外等候,等到李辉走出办公室,将香烟递了过去,道:“王主任,等会儿安监局有个通稿,呵呵,地方的事情不好整,发展才是硬道理嘛,很多事情要一边发展一边规范,还请王主任多担待。”

李辉想将矿难盖子揭开,可是报社副总说出了“我是巴州人,在地方上还得仰仗这些领导,他们开了口,我也不好回绝”的大实话,他只能捏着鼻子同意采访到此为止。

都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可是记者并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而是受到各种利益群体的束缚。通过李辉的直觉,他相信报料人所说“死了七人”是事实,但是如果再深入采访下去,就驳了副总的面子。从私人关系来说,副总是多年好友,从工作关系来说,副总极有可能在一两年内成为老总。李辉想让自己成为社会良心,在成为良心之前必须考虑到生存。为了生存,良心暂时可以放一放,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千古名言深入人心。

等了半个多小时,巴州安监局领导终于出现。在小会议里,李辉见到了《山南晚报》《山南都市报》《山南法制报》的记者,大家喝茶抽烟,说说笑笑,气氛轻松。王瑞雪悄悄凑过来,道:“他们要送信封,要不要?”李辉没好气地道:“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

拿到安监局通稿以后,大家都没有采访兴趣。

除了李辉有些沮丧外,王瑞雪和于成龙得到一个厚厚信封,倒是心情不错。

开车回山南,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大群人堵住了前进道路,人群中爆发出打斗声,摄影记者于成龙对突发事件最为敏感,不等李辉安排,已经端起了相机。

十字路口一群人正在混战,打斗的一方居然就是在餐馆遇到的几个地痞,穿着新军装的年轻人在混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李辉对这个新军装印象挺深,心道:“地方武装部门最怕就是政治退兵,政审比体检和学历审核更加严格,这个新军装是杂皮,绝对劣迹斑斑。你们要封矿难的盖子,我就揭露另一个阴暗面。”

相机咔嚓地照着,打架过程被全程记录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场上,没有人注意有个相机在外面窥视并记录现场。

激战正酣时,跑来三个警察,打斗者一哄而散,钻进人群之中,转眼间十字路口就剩下三个警察和不肯散去的围观者,地上一片烟头、果皮。

于成龙兴奋地道:“头儿,巴州的人战斗力超强,打架野蛮,够刺激。”

李辉道:“巴州是袍哥的重要基地,当年武昌起义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清廷为了镇压保路运动而将兵力调空,保路运动就有不少袍哥在里面活动。”

于成龙回想着战斗场面,道:“照片精彩,不用太可惜了。”

李辉在巴州憋了一肚子气,对巴州印象直线下降,他扇了一句阴风,道:“《山南日报》肯定不会用你的照片,但是晚报和其他报纸就说不定了。用不用的关键在于提炼,这次打架就有与其他流氓群殴不一样的地方,里面多了一个穿军装的新兵,这个新兵和社会流氓打群架,到底是如何政审的,这里面文章很多。”

于成龙是新记者,他只想到了“打架”的题材,还没有形成深挖新闻背后新闻的思维习惯,得到老油子李辉指点,顿时茅塞顿开,在车上不停地打电话。山南有句古话,叫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李辉小组在巴州采访矿难受阻,对巴州当局不满,在街上两次偶遇了穿着新军装的包强,于是包强遭殃。

一天后,巴州市委书记王淼桌上摆了一份晚报,上面有新军装包强打架的特写照,上面记录了一天之内吃霸王餐以及打架内容,最后点出主题,这种有劣迹的人是怎样通过政审的?

王淼是年初才上任的市委书记,踌躇满志,锋芒毕露,他将报纸摔在桌上,让办公室将市人武部部长陈大川请到办公室。

“陈部长,看到报纸了吗?影响极坏,必须严肃处理。”

人武部部长陈大川是资历深厚的转业军人,在部队上任过正团职干部,他匆匆看过报纸,头上青筋暴起,道:“王书记,我马上追查此事,如果在政审中有猫腻,决不姑息。”

王淼语气咄咄逼人,道:“如果发生了政治退兵事件,谁来承担责任?”他稍放低了声调,语重心长地道:“老陈啊,解放军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作为地方人武部门,必须要将最优秀的子弟送到部队,你是市委常委、人武部部长,肩上责任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以后,陈大川强压着怒火,进了小车后才开始发作,对车上随从人员道:“你回去通知几位副部长,二十分钟后到小会议室开会,不管是谁,都不准请假。”

陈大川之所以恼怒,一方面是被市委书记批评,另一方面在于地方武装部即将面临新的改革,他自己面临着新选择。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愿意给市委书记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

建国至今,武装部的名称发生了多次变化,多次从现役转为地方,又从地方转为现役,其主要任务和职能没有变化,包括负责辖区内民兵、预备役工作,军事器材、装备的看守,征兵,军转安置等任务,今年开始,不断有小道消息传出,地方武装部将于近期转入现役。

陈大川当了二十来年军人,军队情结极重,他想趁着这股东风重新回到现役。

巴州市人武部会议结束以后,陈大川又将所有中层干部叫到办公室训话,将十来个中层干部骂得狗血喷头。

随后,人武部和市监察局组成了联合调查组,首先到世安机械厂进行调查,其次到附近街道和派出所进行调查,再走访了居委会和复读班。包强在街道上算是名人,劣迹着实不少,调查组很快就形成了五页调查材料。

包强恶迹见报的第二天,在人武部会议室召开了有市公安局、市监察局、接兵部队领导和镇街武装部参加的大会。会上,市武装部长陈大川沉着脸,重重地将报纸和调查材料拍在桌上。

得知报纸内容,接兵干部们面面相觑,许连长脸色变得惨白。

急风暴雨般的整顿以后,包强的新军装被收了回去。办事处人武部门、派出所被追责,办事处人武部长被调到最偏远的镇上工作,派出所所长直接免职。接兵部队干部向市武装部作出书面检讨。

儿子包强的新军装被收回以后,谢安芬感觉坐了一趟过山车,从希望的顶点一下就坠落到了绝望的低谷,她甚至都懒得追打包强,面无表情到摊点卖肉,收摊回家后就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准开灯。

包大国在家里一贯不说好歹,这次终于被激怒,提着粗大的擀面杖满街去寻包强,不停自语道:“老子要打死这龟儿子,打死这龟儿子。”

自从被脱下军装,包强就没有回过家,天天窝在刘建厂的青工宿舍里面。脱下军服以后,受到了结拜兄弟们短暂嘲讽,随即他就将此事丢在了脑后,当兵是老娘的理想,不是他的理想。他只是不敢公然反对老娘,此时木已成舟,他要跟着刘建厂混江湖。

小时候,谢安芬听从了邻居建议,让包强每天写日记,这一段让包强苦不堪言的经历,居然让他养成了偶尔写日记的习惯。他趁着父母上班之际,回家取了衣物和藏在隐秘角落的日记本,写了一句话:“我不当兵,要用青春、热血加上砍刀,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江湖。”

写完这段话以后,包强将笔记本藏了起来,继续离家出走,闯荡江湖。

吃猪大肠,喝山南高粱酒,他酒量浅,两三小杯便喝醉,倒头就睡在乱如猪窝的床上,包强恍然间觉得这就是属于自己的江湖生活。

晚上七点,新闻联播准时开始,刘建厂独自回家,闻到满屋酒气,他将窗户推开,冰冷的空气猛地透了进来。他拉开桌子,拿出使顺手的砍刀,道:“起来了,晚上去收点钱,这一段时间手头太紧了。”

以前,包强是学生,跟着刘建厂一起混江湖,最多在一起打架喝酒、唱歌跳舞,没有做过真正业务。离开复读班后,他开始跟着收钱。后来要当兵,便不再继续做业务。如今军装被脱了下来,自然又得重新开始做业务,否则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团体。

一行人带着砍刀、匕首,前往距离巴州一中很近的几个摊点。

顺利收了两个摊点的保护费,包强突然看见一个复读班的老熟人,他对刘建厂道:“建哥,前面那个人叫田峰,红旗厂的人。我那天晚上被偷袭,他肯定算是一个,手机也就是那天晚上掉的。”

刘建厂黝黑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道:“男人就要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否则混什么社会。别来虚的,上去揍人。”

田峰正在弯腰挑选笔记本,听到身后急促脚步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包强和一个身材粗壮的年轻人正朝自己奔来,他见势不对,扔下笔记本就跑。

从侧面又奔来一个光头,伸手抓住田峰衣领,举起拳头就打。田峰眼见着就要被包围,他如老鼠一样猛地往下蹲,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将外衣留给光头,一溜烟地朝另一侧的小胡同钻去。

包强追了几步,只见田峰在前面飞奔,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影子。

刘建厂慢悠悠地走过来,道:“这个娃儿还挺机灵,见势不对,赶紧撤退,跑得还快。”包强道:“他的绰号就叫田鼠,是吴重斌和王桥的跟班,他肯定要跑回学校,我们到南桥头等他。”

刘建厂道:“包皮,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跟学派纠缠不休,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刚才打了他几拳,教训一顿,够了。”他所说的正事,就是到小摊贩处收保护费,他们没有产业,又要吃香喝辣,只能加倍辛苦地办正事。

包强有些摸不到头脑,前一刻还让快意恩仇,怎么下一刻又变成别跟学派纠缠不清。他觉得刘建厂变脸很快,有些陌生了。

复读班,王桥正在专心学习,每有心得时便会心一笑,苦思不解时则皱起八字眉毛。吴重斌从后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田峰在外面被包强带人打了,包强那几人还在外面。”王桥闻言慢慢合上书本,道:“他们欺人太甚,我们只能自卫还击,到小操场细谈。”

在小操场上,王桥、吴重斌、田峰、蔡钳工、洪平、李杰聚在一起。田峰眼睛被打成乌黑的熊猫眼,鼻子上还塞着餐巾纸。吴重斌道:“他们应该还在南桥头那一带,我们干不干?”

王桥断然道:“如果我们不反击,恐怕这种事情还要来一回。按照原计划,大家花十分钟时间准备,然后分头出东侧门,在北桥头集中。”

回到寝室,王桥换上回力球鞋,穿上厚绒衣,带上护腰和护膝。

厚绒衣、护腰和护膝这三样东西相当于古代军队的铠甲,对砍刀匕首有一定的防护能力。为了打好这一架,吴重斌、田峰和蔡钳工都自行配备了相应的防护,洪平和李杰经济不宽裕,两人的防护装备就由王桥提供。

将短棍藏在厚绒衣里,王桥镇定地走出东侧门。

在桥头等了一会儿,吴重斌、洪平等人陆续出来。

王桥道:“六人打六人,我们没有人数优势,进攻一定要突然,行动要坚决,决不能让刘建厂等人有喘气的机会。你们怕不怕?”

吴重斌等人紧张得直冒冷汗,脸上表情僵硬。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加上大家一腔青春热血,都不愿意当孬种,没有人承认惧怕。

王桥继续道:“按照我们多次演练的动作展开,胜利绝对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洪平、李杰,渔网准备好没有?”

“没有问题。”洪平将渔网放在一个小袋里,如何放渔网经过了研究,临战时,拉开来就可以撒出去。

“田峰,辣椒水准备好没有?”

田峰手里提了一个大号喷枪,里面灌满了辣椒水,他扬了扬喷枪,没有说话。

王桥道:“大家出手要有分寸,专打手脚,尽量避免要害部位,出了命案或是重伤,公安会高度重视。”他强调了一句:“最后一句话我说。”

吴重斌道:“一定要说最后一句话。”

王桥道:“一定要说,否一则他们不知道是谁出手,说不定还要来找复读班的麻烦。”

吴重斌道:“既然要说最后那句话,为什么要蒙脸?”

王桥道:“能少惹麻烦就少惹,我来说最后一句话,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不用牵涉太多人。”王桥并不想惹事,可是摆脱不了纠缠,便准备大干一场。

检查了战前准备工作,六个复读班学生戴上了帽子,田峰在前面带路。他们每个人还准备了一个遮脸的口罩。

巴州深秋,气温降得很快,寒风从街上吹过,发出呼呼的响声。人们都愿意窝在屋里,或是裹着厚衣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围着带烟囱的小火炉喝小酒,没有特殊事情不会在街上闲逛。正因为此,刘建厂选择这个时间去收几个硬骨头的保护费,天冷人少好下手。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螳螂捕蝉,还有几只胆大的黄雀躲在后面打黑棍。

面对刘建厂等人亮出的雪亮砍刀,守着小店艰难度日的老板最终屈服,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保护费。在第四家顺利拿到钱以后,刘建厂等人神情轻松起来,走出门开始打打闹闹。

小店前面的一段路接连两盏路灯坏掉,王桥等人藏在街角灌木后面,将从远处走来的刘建厂等人看得一清二楚。

敌明我暗,有心算无心,绝好的伏击机会终于来到。

王桥镇定地观察着刘建厂的动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身边几人的呼吸隐隐地有些急促。

刘建厂走在最前面,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北风吹来,灌木轻轻晃动着。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停下脚步,一张渔网已经从天而降。

洪平使出吃奶的力气收紧渔网,将刘建厂死死缠住。刘建厂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来得及抽出来,渔网已经缠在身上。他用力抽出右手,想去摸身上的砍刀。无奈渔网缠得太紧,他行动不便,还没有抓到砍刀,已经被人连拉带踹摔倒在地。

洪平被刘建厂等人砍过一刀,此时有了报仇机会,自然不会客气,抬脚猛踢刘建厂,为了不让刘建厂拿着刀,又不能踢得过狠导致重伤,这几脚都直奔刘建厂右手而去。

麻脸还在愣神时,鼻子挨了一拳。这一拳极重,打得他双眼直冒金花,头脑中如跑过火车,轰轰直响。随后麻脸腹部接连挨了两拳,连对手体态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被打得失去还手之力,抱着肚子倒地呻吟。

包强脱下军装后,开始正式参加真正业务,没有想到拦路遇到“剪径者”,他胆子最小,被袭击后拔腿就跑,一直到跑不动为止,才停了下来。

瘦高的大刘狂舞着砍刀,朝着同样瘦高的吴重斌冲了过去。砍刀足有三四十公分,短棒不易抵挡,吴重斌见势不对,急喊:“喷,喷。”田峰原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到了街头大混战时,双手端着喷水枪,手脚僵硬不会动作。

王桥三拳两脚打倒麻脸以后,冷静地观察着局面,他见吴重斌危险,从侧面迂回过去,举着短棍对着瘦高个子手腕猛敲过去,只听得咣当一声响,砍刀掉落在地上。

田峰这才回过神来,举着喷枪朝大刘脸上喷去。大刘脸上被喷了一脸辣椒水,刺痛难忍,狂呼大叫时,小腿被吴重斌狠狠敲中了一棍。

战斗呈现着一边倒的态势,刘建厂和小刘被渔网缚住,躺在地上拼命挣扎。

大刘双眼被喷了辣椒水,捂着眼睛,欲夺路而逃。吴重斌追上去,对着其小腿猛敲几棍,将大刘打倒在地。

麻脸正想爬起来,小腹被重重踢了一脚,又软倒在地。

光头后背被抽打了好几棍,挥舞着尖刀,冲出包围圈。他在路上摔了一跤,爬起来不要命地逃跑。

王桥从田峰手里拿过喷枪,依次朝躺在地上的刘建厂等人脸上喷去,刘建厂和小刘被渔网缚住,根本无法躲避,只能闭着眼,等着被喷水。麻脸最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肚子上被再踹一脚,正在骂时,脸上迎来一阵烈火一般的辣椒水。

整场战斗持续时间很短,不到两分钟就结束。

王桥蹲在刘建厂身边,在他耳边道:“我是一中复读班的人,有种今天晚上来找我。”

刘建厂嘶声地道:“我要杀了你。”

“你还嘴硬。”王桥照准刘建厂腹部狠狠地打了两拳。

这两拳是胃锤打法,隔着渔网,准确而沉重地打在了刘建厂的腹部。刘建厂如煮熟的虾米一样弯着腰,痛得五官都挪了位。

王桥又将最后剩下的辣椒水全部倒在刘建厂脸上,道:“这是给你的教训,不要再到一中欺负人。”

吴重斌凑到王桥耳边道:“跑了两个人,我们走吧。”

大获全胜的王桥等人消失在黑夜之中。按照预案,六人钻进小胡同,绕过南北桥头,从一条偏僻小巷来到学校围墙处,他们翻过围墙回到学校,再聚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

六人取下帽子和口罩,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所有人都兴奋异常。吴重斌道:“田鼠,你差点害死我,抱着喷枪傻站着,要不是王桥打掉了砍刀,说不定还要出事。”

田峰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道:“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吓得手脚都动不了。”

吴重斌在狂喜之后,还有一丝隐忧,道:“如果刘建厂叫了很多地皮流氓到学校,我们怎么办?”

王桥道:“既然开战,我们就不怕他们,打就打吧。”

洪平道:“我给十来个昌东的同学说了,只要有流氓到学校,他们都要出来帮忙。”

王桥道:“虽然我们不怕他们,但是小心无害处,今天晚上以后,口罩和帽子不能留在寝室里,如果包强那伙人趁着我们上课时间来抄寝室,容易发现这些伪装。”他特别说明道:“我们不怕刘建厂,他们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只是我们时间紧张,不能和他们这群无业人员纠缠。不留把柄最好。”

吴重斌道:“这事好办,找个口袋装起来,放到女生寝室,安全又方便。”

王桥同意吴重斌的建议,叮嘱道:“等几天找时间,把这些东西扔进垃圾站,彻底毁掉。”

经过这场战斗,六人的友谊迅速得到升华,互相握手,惺惺相惜。

六人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室,而是来到了一楼的洪平所在寝室。这个寝室几乎是昌东学生的大本营,昌东学生占了一半,另外就是各县的同学,基本上没有巴州市的学生。

洪平将十八个昌东县同学全部动员了起来,每人都准备了木棒,只要刘建厂等人敢进入学校,就将关门打狗,群起攻之。

王桥见洪平布置得井井有条,昌东学生都服他,不禁对其刮目相看。

田峰等人轮流在围墙处观察,到了凌晨,都没有发现刘建厂团伙带人来报复。

此时,在南桥头聚了十几个地皮流氓。刘建厂阴沉着脸看着黑沉沉的教室,看了半个小时,道:“我们不进校园,进去要吃亏,此仇不报我就不是刘建厂,是狗。日的。隔几天,让包强来这里盯着,我们慢慢一个一个收拾。”

接下来几天,复读班没有遇到社会流氓骚扰,刘建厂团伙更是没有踪影。六人对六人的激斗似乎没有发生过。

星期天,王桥离校去补习数学,在东侧门遇到正要到灯光球场打篮球的吴重斌。

吴重斌道:“你一人出去,不怕被刘建厂报复?”

王桥道:“星期天上午我要补习数学,上个星期缺了课,这个星期无论如何得去。就算真是遇到刘建厂,我腿长,打不赢可以跑。”

见王桥如此豪气,吴重斌暗觉自己胆怯了。他拿着篮球回到寝室,准备上午就带刘沪到医院做人流。肚子里的事必须要解决,早解决比晚解决要好。如果害怕刘建厂不敢去做人流手术,迟早要出事。

刘沪听说要做人流手术,害怕得脚手软,无论如何也要让晏琳陪同前往。临出门前,吴重斌想起上次在医院的遭遇,邀约田峰、蔡钳工一起前往。

刘沪和晏琳一起下楼,她见到田峰、蔡钳工跟吴重斌在一起,羞得面红耳赤,死活不肯去医院。吴重斌急得搓手跺脚,将刘沪单独叫到小操场,好说歹说劝解半天,最后被迫说出夜晚打群架之事。刘沪惊吓之余,这才勉强同意让田、蔡两人陪同一起到医院。

刘沪终究是一个未婚少女,脸皮薄,走出小操场又反悔,回到寝室,躲在蚊帐里就是不肯出去。磨蹭到十点,晏琳终于忍不住了,道:“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三人去,要么我们五人去,就这么简单。再耽误时间,上午时间就完了。”

刘沪闷了良久,终于作出选择:“上次在医院遇到杂皮,这次不会这么巧,我们三人去,不要让田峰、蔡钳工陪着。”

吴重斌为了早些解决刘沪肚子里的问题,同意了刘沪的要求。

三人来到医院,挂号、排队,十一点半,刘沪这才走进手术室。坐在走道上的吴重斌脑子里全是人流时的残酷面画,心乱如麻,既心疼又担心。

“怎么被吓傻了?这是个小手术,没事的。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到外面药店买些益母草。”

“益母草是什么?”

“女人用的药,医生建议买。”

“谢谢。我把钱给你。”

“你跟我客气什么,手术后对刘沪要温柔点,她心理负担挺重。”

晏琳走出医院,来到附近的和平药房,看着商店名字,她有一丝走神:“为什么叫和平药房,和平两个字用在这里是什么含义,完全没有意义。”

在药房要了益母草,晏琳正欲付款。

后面一人突然伸手夺过晏琳手中的益母草瓶子。来者是被装了渔网的刘建厂,那天晚上他惨遭蹂躏,眼睛被冲了辣椒水,右手小指骨折,今天到医院换药,在医院门口恰好看见晏琳。

晏琳转身面对刘建厂,义正词严地道:“把东西还给我。”

刘建厂一脸恼怒,晃动着药瓶,道:“我还以为你是纯情少女,没有想到也是荡妇,是跟谁怀的娃儿?”

药店里的人都将目光聚在了晏琳身上,晏琳最初颇为震惊,随即清醒过来,开始反击,道:“我和谁怀娃儿关你屁事,把药还给我。”

“还给你,没有门,交代出谁是奸夫,老子弄死他!”刘建厂在小商店对晏琳一见倾情,此时见到益母草,怒气勃发。

商店售货员都认识刘建厂这个为害一方的流氓,他们不敢多管闲事,没有人帮助晏琳,甚至出口相劝都没有。

晏琳气得胸口不停起伏,伸手去抓药瓶。刘建厂拿着药瓶朝后退,道:“交代出奸夫,以后同他一刀两断,我可以原谅你。”

“呸,呸,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把药还给我。”面对着如此无赖,晏琳既气愤,又觉得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奈。

“答应和我交朋友,我就还给你。”

“别做春秋大梦。”

刘建厂拿着药瓶退到街边,晏琳见对方有意戏弄自己,跺着脚,停下脚步,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你脑子有病,这瓶药就送给你,希望你天天都吃药,吃一辈子药。”她生活在知识分子家庭,接触的人多是红旗厂子弟,骂人水平有限。今天这番言语,已是少见的刻薄之语。

王桥补习结束以后,步行回校,路过医院门口,恰巧见到刘建厂和晏琳发生争执。自从与刘建厂团伙发生正式冲突以来,他就不再过于隐忍。但是不会轻易惹事,也不愿意将事情闹得太大,毕竟高考是当前最主要的目标。

王桥走到晏琳身边,低声道:“算了,不要这瓶药了,你再买一瓶药。”

见到王桥神奇地出现,晏琳心中大定,瞥了刘建厂一眼,跟着王桥走进药房,再买益母草。

刘建厂原本有着猫戏老鼠的快感,此时忽然来了一个管闲事的人,让他勃然大怒,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商店,指着王桥鼻子道:“你妈的是谁,马上消失!”

王桥没有理睬他,安静地等着晏琳。

商店周围聚了一批闲人,都等着看好戏,见女方的男人如此懦弱,不免觉得如此漂亮的女人明珠暗投,一棵好白菜又被猪拱了。

刘建厂横行江湖多时,没有将眼前的高个子放在眼里,扬起耳光朝王桥扇去。王桥淡定地瞧着迎面而来的耳光,从容地朝后微微一退,躲过了耳光,没有还手。他扭头对走过来的晏琳道:“我们走。”

晏琳将药放在衣袋里,靠着王桥的肩膀就朝外走。

王桥说第一句时,刘建厂并没有听清楚。当他听到“我们走”三个字,顿时明白此人是谁,旧仇加上新恨,他没有多想,举拳对着王桥脑袋砸去。

这一次,王桥果断还手。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刘建厂鼻梁开花,鲜血如断管的自来水一般,喷涌而出。又听得“咚”的一声,刘建厂小腿被王桥的小鞭腿踢中。小鞭腿力量极大,刘建厂身体猛然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再听到“啪”的一声,刘建厂受伤的右手被王桥踢中,骨折处发出锥心一般的剧痛,让他号叫起来。

既然出手,王桥便不再客气,对着刘建厂腹部猛踢一脚,让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然后带着晏琳离开。

在商店旁边围观的人们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那个一直忍让的高个子出手狠辣,三拳两脚就将素有恶名的刘建厂打倒在地,不费吹灰之力。

狼狈不堪的刘建厂在地上懵懂了十几秒钟,狂吼着从地上站起来,掏出自制手枪,状如疯虎一般冲出商店。

眼见着战斗升级,围观人皆朝后退,给刘建厂让出了一条路。

在药店,刘建厂没有寻到晏琳和王桥,将手枪对着街道炸油果的小摊贩,吼道:“刚才那人走的是哪边?”小摊贩道:“我在炸油果子,没有看到,真的没有看到。”刘建厂又用枪指着卖水果的小摊贩,小摊贩吓得够呛,道:“我也没看到。”

水果被踢倒,苹果四处乱滚。

小摊贩俯着身子追赶四处乱滚的苹果。

刘建厂如疯子般四处乱寻,然后提着手枪朝巴州一中方向追去。

在街边拐角的茶室二楼,王桥和晏琳坐进一个隐蔽的卡座,透过玻璃,恰好能看到街上的情况。⊥,晏琳一只手抓着王桥的胳膊,声音还在发抖,道:“他有手枪,怎么办?”

王桥冷静地道:“怎么办,凉拌。那不是手枪,应该是自制的火药枪之类,威力不如手枪。”

晏琳抓着王桥的胳膊不放,道:“不管是什么枪,总归是枪,我们去报警。”

王桥摇了摇头,道:“那个人就是刘建厂,是世安机械厂被开除的工人,是操社会的真流氓,这点事情,我估计报警没有什么用。”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机应变。”

在王桥情绪感染下,晏琳慢慢镇定下来,这才松开抓住王桥胳膊的手。

王桥将衣袖稍朝后捋,手臂处居然被晏琳抓出乌青的印痕。晏琳看到了这个印迹,眼里既羞涩又有柔情。

在电影中,警察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出现。当刘建厂和王桥离开现场半个小时以后,派出所民警闻讯过来。

晏琳看到警察到来,心中大定,歪着脑袋看王桥,道:“我怎么觉得你很不喜欢警察?”

王桥被关过看守所,对穿制服的人并无好感,道:“我以后会努力信任他们。”

当警察询问商店售货员时,一群闲人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事情经过。警察原本以为是一般的打架斗殴,没有料到刘建厂居然会拿着手枪在街道上发疯,觉得事态严重,急忙回所里报告。

派出所乌勇副所长带了两个民警,腰上挂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开车直奔巴州一中,远远就瞧见刘建厂和麻脸站在桥头。

刘建厂见警车至,顺手将自制火药枪扔到桥下河里。

乌勇跳下车,道:“刘建厂,把枪交出来。”为了应付突发事件,他带着手枪,说话时用手摸着枪柄。

刘建厂道:“乌所长,什么手枪,我哪里有手枪,手枪在你的腰上。”

乌勇看着刘建厂鼻青脸肿的样子,道:“你少他妈鬼扯,把枪交出来,跟我到派出所做笔录。”

刘建厂道:“乌所长,我是受害者,正要到派出所报案。”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取了一把手。枪,递给了乌勇。

这是一把制作精致的玩具手。枪,远看如真。枪,握在手里很轻。乌勇将玩具手枪递给民警,道:“你还是到派出所去一趟。别在学校门口惹事,巴州一中是我们派出所的重点保护单位。”

刘建厂是派出所常客,油滑得很,道:“我是守法公民,今天被社会青年打了,乌所长要公正处理,否则我就到信访办上访。”

乌勇横了刘建厂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上车。刘建厂跟着上了警车,上车之前,他发了一个毒誓:“晏琳,你绝对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不弄到手,我不姓刘。”发了毒誓,还觉得不够,再发一誓:“今日之仇,血债血偿,要把那个狗。日的碎尸万段。”

警车沿着打架的街道开回派出所。

茶楼上,王桥和晏琳相对而坐,王桥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数学试卷上的一道大题,面对着认真好学的王桥,晏琳哭笑不得,她指着街道口道:“那辆警车回来了。”

王桥眼光透过玻璃观察着警车,直到警车远去,道:“警车来了又走了,说明外面很安全。把这道题讲完,我们回学校。”

晏琳拿着那张纸,道:“你没有读过高中,数学不好可以理解。那为什么语文成绩又这么突出?我没有想通这一点。”

王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晏琳撒娇道:“你这是敷衍我。”

王桥道:“我爸从小就灌了我一堆传统文学,所以比较好,这个回答可以吧。”

封闭隐秘的环境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安装在墙角的音响飘来“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轻柔音乐声,让空气中生出一些暧昧。晏琳直率地道:“就是随便问问,不说就算了,我觉得你不应该小家子气,怎么扭捏得像个女人。”

王桥很欣赏晏琳的爽朗劲,笑了笑,道:“我没有读过高中,这你知道,语文成绩好的原因确实是老底子好,我爸年青时是文学发烧友。”

“我一直没有来过红旗厂,听说里面建得很不错。”

“红星厂和红旗厂都是三线厂,模样差不多的。”

晏琳主动道:“找个时间我以红星厂来玩,到时要请你当向导。你刚才说你没有去过红旗厂,放寒假可以和吴重斌一起来玩,我家在吴重斌家的楼下。”

王桥道:“等高考结束以后再说吧。”

晏琳道:“听说你还到广南打过工,肯定有精彩故事,给我讲讲。”

王桥端着茶喝了一口,道:“这是年轻人一时冲动的荒唐决定,没有什么好讲的。”

晏琳嗔道:“你这人不爽快。”

王桥便选了在广南发生的两个小故事。

分享了王桥的故事,晏琳觉得很甜蜜。茶室灯光有意调得暗淡,柔和的光线照在晏琳脸上,让她比平时多了一些女性的秀美和妩媚。王桥目光在晏琳脸上略为停留,与火辣辣的目光对视以后,赶紧将目光移开。

晏琳是从来没有出过校园的小女生,王桥这种经历丰富的男子对她极有杀伤力。她又问道:“你是在广南闯荡江湖,那边风气开放,你有女朋友吗?”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以后,她的脸禁不住红了起来,暗自责备自己:“晏琳啊晏琳,你今天犯了什么毛病,居然问一个男生这样的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王桥想起了曾经的女友吕琪。他回避了这个话题,转眼看着窗外,见到吴重斌、洪平等十来个人朝药店方向走来,道:“吴重斌带着人找了过来,我们下去与他们汇合。”

晏琳十分享受与王桥同处一室的感觉,暗恨吴重斌等人来得不是时候,随后见到王桥急急付了茶钱,既遗憾又恼怒。

“有枪!怎么办?”

在小操场的围墙边上,吴重斌得知刘建厂拔出自制手枪,被吓了一大跳。在他的潜意识里,始终把这场打斗当成了同学之间的意气之争,自制手枪横空出世,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场与流氓之间的恶斗。

洪平、田峰等人都产生了惧意,把目光投向王桥。在复读班里,昌东县的学生、红旗厂的子弟都各自抱团,王桥是一人独行侠,经过几次争斗之后,他的威信无形之中大大上升,每临大事时,几人都习惯听他的主意。

王桥缓缓开口:“如果我们混社会,那就非常好办,寻找机会废其一条腿,他成了瘸子,自然就退出江湖。可是我们不混社会,主要任务是考大学,这事就不好善了。”

北风吹过小树林,哗哗地响,围墙边上的每个人都感觉很冷。

王桥道:“当今之计,还是得找到刘忠主任,向他报告。”

耿直的蔡钳工喃喃地道:“现在社会上的人打架都不兴到派出所报案,谁报案谁就是软蛋,被江湖中人瞧不起,没有地位。”

王桥道:“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黑社会,有手枪,才要当硬汉。我们不是黑社会,考大学是我们的最高目标,其他事情都放在次要地位,所以不用当硬汉。我们要将面临的严峻情况报告学校,取得学校当局的保护,这是唯一的出路,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

吴重斌最先响应王桥的号召,道:“我觉得王桥的看法正确,我们别无选择。”

在夜袭刘建厂团伙时,诸人打出了豪情,此时听说要向学校求援,都觉得不甘心。只是面对严峻形势,他们别无选择。

王桥见众人不再反对,道:“找学校保护,不能说打架的事,必须师出有名。骚扰女同学、殴打男同学、在寝室抢东西,这就是刘建厂等人的主要罪状,任何学校都不会放任流氓团伙影响学校的正常秩序。”

商定以后,几人分别行动,将受过刘建厂团伙欺负的同学聚集起来。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被包强欺负过的同学除了晏琳、洪平、吴重斌等人外,还有其他五个同学。

七八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巴州一中的教学楼,时值元旦,距离春节亦不远,各地政府最怕的便是群体性事件,层层都签订过保平安稳定的责任书。刘忠与学生们谈话以后,将学生们写的情况反映拿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郑正东看罢情况反映,勃然大怒,重重拍了桌子,道:“老刘,你把老金叫过来,保卫科尸位素餐,没有尽到责任。”

金科长一路小跑,来到校长室。

他看到王桥写的情况反映以后,脑门子全是汗水,道:“这事我有责任,从今天开始,保卫科增加在东侧门和正门的值班人员。”

郑正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这事发展到如此,不仅仅是保卫科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加强值班就能解决,你到派出所去联系,让他们处理这些流氓。”

金科长看着校长脸色,小心地道:“我去过。”

金科长的话未说完,又被郑正东打断,道:“别找理由,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去过就行了吗,得管用。”

金科长不敢再说,急忙跑到派出所联系工作。

郑正东再看一遍情况反映,评价道:“这份情况反映是学生写的?很有水平啊,钢笔字也非常漂亮,在现在的学生中很少见,没有想到复读班还有这种人才。”

刘忠见郑校长开始说闲话,紧张的心情暂时放松,道:“这一届复读班的水平不错,升学率不比应届差。”

郑正东突然想起一事,道:“那个九分的成绩如何?”

刘忠道:“九分叫王桥,他偏科厉害,语文成绩特别好,每篇作文都被当成范文,这篇情况反映应该就是九分写的。他的数学还是不行,都是三四十分左右,考大学没有什么希望。”

郑正东道:“杨主席眼界高,他大力推荐王桥,说明这个学生还是有特长的,这一手钢笔字真是漂亮。省教委年底要来检查,横幅就让王桥来写,不知他的毛笔字水平如何。”

说到这里,他给杨琏打了电话。放下电话后,道:“老刘,王桥曾经获得过全市学生书法比赛的前三甲,难怪康老师对其青眼有加,以后就别提将王桥开除的事。”

刘忠笑道:“郑校长,但是他的成绩确实太差劲,到现在我也认为他考不上大学,没有见过偏科这么厉害的人。”

郑正东道:“闲话不扯了,你去写一个报告,我去送给政法委汤书记,光靠保卫科老金解决不了问题。你的任务是管理好复读班,加强值班,不准闲杂人员进入学校,晚自习关上大门。”

郑正东向市委政法委汤书记反映情况以后,市政法委专门搞了一次学校周边社会环境综合整治,教委、公安、交通、卫生、市政等部门参加。巴州一中是整治重点。最初是以治安为重点,可是治安看不见摸不着,无处着手,整治行动发展到后来,变成了整治学校周边的小摊小贩,一时之间,没有健康证的无证小贩被城管和卫生组成的综合执法队追得鸡飞狗跳。

学校大门终于清静了。

完成夜袭以后,王桥、吴重斌、洪平等人皆出了一口恶气,为了不扩大事端,都老老实实待在学校里,不到外面去晃荡。

在校内,好几个寝室的男生都行动起来,大家准备了木棍、砖头,只要刘建厂等人敢到学校来打人,必然会陷入由木棍、砖块构成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巴州一中之外,刘建厂如一匹来自荒野的孤狼,无数次徘徊在北大桥边,冷冷地打量着学校围墙里的猎物,围墙就如乌龟的壳,厚实坚固,他无法咬开。当看到警察、城管陆续在校外整治时,他丢下了一句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不信王桥就一直不出校门。”

距离元旦还有五天时,巴州气温骤降,屋外天寒地冻,河面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会发出嘎嘎响声。

胡哥在农村老家杀了年猪,将手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过去吃刨猪汤。按照实力,刘建厂还没有达到在胡哥家里吃刨猪汤的地位,只是有着世安机械厂的渊源,加上这一年来刘建厂风头渐起,因此也被叫到乡下。

坐着出租车来到胡哥的老房子,刘建厂立刻就受到了刺激,院内停了三辆小车、一辆长安车,还有一辆进口摩托车。

胡哥邻居们帮着胡哥在院子里杀猪,白毛猪儿横躺在长条椅上,旁边大锅里沸水翻滚。堂屋里有一桌麻将,胡哥坐在首位,其他三人都是巴州有名气的大哥,旁边还站着两个男人观战。三个漂亮妖娆的年轻女子殷勤地削水果、端茶。

见到刘建厂,胡哥劈头就问:“建娃,你操得孬,怎么和学派打架?还被揍得鼻青脸肿,丢份啊!”

这一番话,刘建厂经常拿来数落包强,今天被胡哥说了一通,刘建厂尴尬地道:“那天阴沟里翻了船,被人黑整了一盘。学派没得这种本事,我估计还是得罪了道上的人,现在还没有查出来是谁。”

胡哥旁边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光头,巴州最大的歌厅和游戏厅都是他的产业,在江湖上号称许哥,他是许瑞的堂兄,与胡哥是结拜兄弟。许哥道:“巴州就屁股大的一圈地方,谁出手,大家心里明白得很,建娃别脸皮薄,被学派收拾了还得承认,找机会弄回来就是。”

刘建厂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争辩道:“确实不是学派,只是现在没有查到是谁。”

胡哥“啪”地将手中麻将扣在桌上,道:“自摸。”

他们打的是倒倒胡,倒倒胡简单利索,和牌就算一局结束,相较于邻省麻将的复杂算法,充分显示了巴州人耿直干脆的性格。和牌后,其他几人拿出一百元钞票,放在胡哥面前。

刘建厂瞅了瞅牌桌,每家都有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至少有几千元。他为了喝胡哥刨猪汤,特意揣了七八百块钱,见到牌桌上堆起的钞票,只能选择观战。

胡哥收了钱,又道:“建娃,你这人没得长进,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找钱的时代,有钱才是大爷。跟学派打架早就落伍了,打赢了,屁钱都没有,打输了,你丢不起这人。你要向老许、虎子学习,搞点产业,找点钱才是正经事。混江湖就是做生意,没有本质区别,手法不同而已。”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刘建厂和其兄弟们被学生揍了一顿”就如烈性传染病,迅速在圈子里传播开来,换个场合,刘建厂说不定就要当场发作,只是在胡哥家里,他只能自认晦气。

调侃一阵,诸位大哥级人物放过了刘建厂,一边打牌,一边谈生意。美女们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怀里,“老公、老公”乱叫。刘建厂站在旁边看着听着,满腹郁闷。

在屋外抽着烟,看村民剖猪,刘建厂觉得自己很失败,离开工厂前他就开始混社会,混了三年时间,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靠收保护费、帮人守场子找几个小钱,动辄还提刀拿枪和人血拼,喜欢个学生妹,还被学派打了一顿。巴州有句古话,条条蛇都咬人,乌梢蛇不咬人还吓人。刘建厂以为混社会很快就能找大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上等人生活,谁知入了道才明白道上一样讲规矩,一样困难重重。

砍翻大头柳以后,刘建厂在巴州江湖上混出了小名气,他自己还颇为自得,谁知在各位大哥眼里却仍然不入流。他暗道:“打架凶,讲义气,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收保护费,看场子,都是吃力不讨巧的事情。要想混出头,就必须得有自己的生意。我不能光想不做,明天,明天就开始行动。”

“做生意”的想法并不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这两三年来他一直都在想着这事。想法如种子,在合适的温度和水分之下就会发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刘建厂脑子里就有一门现成生意。他的三舅住在大河边上,以前承包过采砂场,如今在家闲着。半年前,三舅特意找过他,想让他带人将一户外来采砂主赶走,答应事后给兄弟们酒钱。当初他满口答应了此事,没有在意什么酒钱。今天受了刺激,他开始朝另一个方向琢磨:“我是道上的生意人,以后办事就要讲道上规矩。我帮三舅抢了砂场生意,不能给几个酒钱就打发,要入股分钱。”

想着要从三舅生意上刮钱,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理负担,随即想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打架风险挺高,说不定就会致伤致残,总得有回报吧。”

胡哥打完麻将,赢了点小钱。大家都没有计较输赢,只是图个乐子。当回锅肉、血旺粉肠汤、粉蒸肉从厨房端出来以后,大家在堂屋品尝最新鲜的农家猪肉。桌上有几瓶洋酒,是许哥从夜总会柜台上带过来的。昂贵的洋酒倒在农村土碗中,和老白干也就相差不大。

吃饭时,按照农村老规矩,几个漂亮女子全被赶到侧房。

江湖中人讲究豪气也讲规矩,在座之人以刘建厂实力最弱,他拿出梁山好汉的架势,不停地敬酒、碰酒,最终喝吐在堂屋。

许哥在一旁笑道:“可惜我的好酒,一瓶好几千,就被建娃吐来喂狗。”在呕吐中,这句话如烙铁一般,牢牢地印在了刘建厂的脑海深处,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元旦前三天,刘建厂回到外婆家,找到三舅,关门谈生意。

刘建厂离开以后,三舅妈进屋,道:“事情谈好没有?”三舅憋了半天,道:“这个兔崽子,心黑得很,他要入股,否则让我们自己去赶人。亏小时候我带过他,翻脸不认人。”

三舅妈没有听得太明白,道:“他要多少?”

三舅黑着脸道:“他不要钱,要入股,要两成干股。”

三舅妈骂道:“两成干股!太黑了。做点事,给两三千块就行了,你是他亲舅,他还要狮子大张口,我们不干,凭什么我们起早贪黑像狗一样做事,他们坐在家里就捡便宜。”

三舅不停地唉声叹气:“不做生意,我们那条采砂船就要废掉,怎么还贷款?我们家里没有当官的,小辈里就看刘建厂还有点名堂,少赚点就少赚点,总比一点都没有强。”

三舅妈知道这个道理,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出门走到河边。自家采砂场去年被吊销了证照,该找的关系全都去求过,仍然没有把吊销的证照恢复过来。置办采砂船费了老鼻子力气和全家钱财,若是白白烂掉,连棺材本都要亏掉。刘建厂能拿下采砂场,自然是好事。她想起在河边起早贪黑打砂的穆老板,又觉得于心不忍。

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她的心又硬了起来。穆老板本是茂云人,家里有关系,所以才能到巴州采砂。有关系的人自然不会走上绝路,自己家再不想办法,真的就要走绝路了。

元旦前两天,刘建厂按照三舅给的信息,带着相机来到茂云市,在茂云市一所中学里,找到一个姓穆的中学生,给他照了三张相。

元旦前一天下午,刘建厂带着麻脸、光头、包强和大刘二刘等人,前往大河边。离开主公路,沿着一条机耕道走了十来分钟,远远见到一条采砂船。此时天近黄昏,一对中年夫妻在河边煮饭。

刘建厂带人走到采砂船边,二话不说,先将小板房拆掉,饭锅直接被扔到河里。

“你们做什么?”五十来岁的穆老板去拿菜刀,被三个棒小伙子按在河滩上,不分青红皂白揍了一顿。

刘建厂将砍刀架在穆老板的脖子上,道:“穆老板,从今天起,你就从采砂场消失,采砂场给我。”

“这是我的采砂场,凭什么给你们?”穆老板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眼中喷着火,前些天有一男一女两个本地人来到这里,开口就要买这个采砂场,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刘建厂如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采砂场老板,道:“给你两千块钱,采砂场转让给我。”

穆老板甚是倔强,道:“上次有个老板出十万,我都没有卖,两千块钱,你抢人啊。”

刘建厂用脚踩在老板的头上,道:“再问一遍,转不转让?”

“要命有一条,转让不得行。”

刘建厂不再说话,弯下腰,将老板拖到河边,将其脑袋按在水里,道:“今天你必须答应,否则把你绑了石头扔到河里去。”

浑浊的河水潜藏着许多暗流,穆老板没有撑多久就感受到了死亡的挣扎,他拼命挣扎,渐渐失去了力气,在意识就要模糊的时候,被人从水里扯了出来。

穆老板吐了一会儿水,大口喘着粗气。刘建厂上前抓着采砂场老板的衣领,“啪、啪”地扇了几耳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写个收条,就说收到十万块钱,转让采砂场。我跟你说,今天不写这个条子,你们全家都走不脱。”

采砂场老婆亦被拖到了河边,头被压到河水边上。采砂场老板流着眼泪和鼻涕,大口喘气,仍然不屈服。

“写条子。”

“不写。”

“写不写”

“呸,不写。”

刘建厂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是谁的照片,听说他成绩还不错,很乖的小娃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太不划算了。”

穆老板见到照片中人,立刻就哑了,他们中年得子,四处奔波做生意都是为了这个儿子,儿子是他们的致命穴道,此时被点了穴,作声不得。

刘建厂冷酷地道:“采砂场我是要定了,如果不签转让协议,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怪不得别人,谁让你们要钱不要命。我们再一把火烧掉采砂船,到时你们人财两失,血本无归。”

穆老板夫妻俩眼泪汪汪地同意了签转让协议。

原计划中,刘建厂准备给个两三千块钱,拿出砂场转让协议,看着面色惨白的穆老板,改变了主意,道:“签了协议,马上就滚,一个外乡人跑到八里乡来赚钱,门都没有。明天把你的那条采砂船弄走,不弄走,一把火烧掉。”

等到采砂场老两口离开以后,包强担心地道:“老大,他们会不会带人来报复?”

刘建厂不屑地道:“我问清楚了,他们两人是外乡人,根本没有人会帮他们。有个侄儿在市国土房产局当办事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麻脸看着简陋的采砂场,道:“我操,这里完全是原始社会,纯粹找点力气钱,老大,我们拿到采砂场没有什么用处。”

刘建厂道:“前面河道还有几个大砂场,位置更好,那些人都是本地的土老肥,我们不一定吃得下去。等到实力强大了,垄断这条河的采砂业,我们就发大财了。”

河滩上一片枯黄的衰草,河风如刀子一般割人。刘建厂一伙人坐在火堆前抽烟。刘建厂对麻脸道:“你去找几个用砂的工地,让他们只能用我们的砂,等有了原始积累,我们再买设备,把采砂的事全部抢过来,到时开奔驰宝马,玩漂亮女人。”

光头看着荒凉的河道,道:“这个地方拉屎不生蛆,谁能在这里守着,我们几人不行。”

刘建厂道:“我三舅以前经营采砂场,生意交给他来做。光头和麻脸你们几个人负责联系建筑工地,每一吨河砂,在三舅给我们的价钱上,再上涨七八块钱。你别小看这个采砂场,一年出个七八千吨,我们差价就有好几万,比收保护费强得多。多弄几个砂厂,我们几兄弟就发财了。”

在谈论采砂场美好前景时,刘建厂打了埋伏,三舅的两成干股将由他自己一个人独吞。

没有费吹灰之力就成功占领一个砂场,这让刘建厂再次深刻地领略了暴力的威力,他带着包强、麻脸等人来到三舅家,吃红烧狗肉,喝着从酒厂打出来的原度酒,六人仿佛过上了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

元旦,穆老板带人将采砂船弄走,穆老板老婆回茂云,为儿子办了转学。

同一天,从省城实习归来的杨红兵到巴州刑警支队报到,报到那天,亦是小钟烧烤开业之日。

卢军接到电话,从昌东县来到巴州,同行的还有刘红。

临行前,卢军给昌东县建委办公室打了电话,以组织部领导的名义要了一辆桑塔纳。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娘家人偶尔用公车办私事,自然是小事一桩,县建委将最新的一辆桑塔纳调了出来,供卢军使用。

卢军坐着桑塔纳来到巴州市委组织部,将一个原本可以邮寄的表格放到组织部的文件交换箱里。又借着元旦之际,悄悄来到组织部家属院,到巴州市干部科科长家里坐了一会儿,走时留下一个红包。虽然只有五百元钱,足以表达卢军的小小心意。

干完正事已接近十一点,卢军来到小钟烧烤。

打开车门时,卢军用双手抹了抹头发,将黑皮包夹在腋下,站在车边左顾右盼,感受到众人目光以后,这才慢条斯理走进小钟烧烤前厅。

巴州小钟烧烤与昌东小钟烧烤相比,前者是阳春白雪,后者是下里巴人,除了名字以外,从装修到菜品皆有质的变化。餐厅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全是雅间,以中餐为主。下层是大厅,除了中餐餐桌以外,还开辟出十个烧烤台,可以自主烧烤,也可以由服务员烧烤。

二楼,黄山包间里,王桥、刘红以及另外几个中师同学围坐在一起。除了卢军、杨红兵和王桥以外,多数同学仍然在各个小学教书。卢军进屋后就迫不及待地对王桥道:“蛮子,你搞什么名堂,怎么读起复读班?”

王桥自嘲道:“我现在是下岗失业人员,考大学是为了找饭碗。”

卢军落座后,从黑皮包里拿了一包红塔山,散给王桥一支后,自顾自点燃,道:“蛮子,我帮你算了一笔账,你在九五年考大学,如果考上本科还要读四年,从大学出来已经是九九年,那时我已有七年工龄,到那时,我的本科文凭肯定到手了。算来算去,你考大学确实划不来。”

坐在王桥身旁的刘红在一旁打抱不平,道:“你拿的是党校文凭,党校文凭含金量怎么能和正规大学文凭相比,晚工作几年有什么关系,后发也能制人。”

卢军嘿嘿笑道:“我在组织部门工作,对政策清楚得很,党校文凭和国民教育文凭在组织部门一视同仁,只要进了机关,有个本科就行,至于是哪里来的本科根本不重要。县里分来不少大学生,他们几乎都没有按照专业分配,专业不对口是普遍现象。大学里的知识在实际工作中根本不能用,全靠后天学习。”

王桥知道卢军所说是实话,心里感觉不太舒服,他没有反驳,只是暗道:“卢军很少离开昌东,视线只能停留在当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自我打气以后,稍稍找到心理平衡。

卢军继续道:“就算大学毕业分配出来,你遇到的领导十有八九就是七八年前参加工作的人,说不定他是一个转业军人或者乡镇干部提拔起来的,有个屁文凭,我觉得蛮子考大学是一个错误决定。”

见卢军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刘红帮着王桥争辩道:“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现在评价蛮子太早,我支持蛮子。”

参加工作两年多时间,往日清纯大妞变得成熟起来,更有女人味道,王桥不愿意在同学聚会时谈这个话题,用目光向刘红示意她别再争论。

刘红看懂了王桥的目光,不再争论。等到话题转换,她才悄悄地地对王桥道:“你这个决定很冒险,整整三年的课程压缩到一年,如果换作我,肯定会放弃。”

王桥道:“年轻时总要蹦几下,免得老了后悔。”

刘红很想再跟王桥谈一谈其初恋女友杨明之事,转念又想到杨明嫁了人,怀有身孕,王桥这几年更为蹉跎,和一群落榜生混在一起,遂将谈论杨明的念头压进肚里。

杨红兵作为主人,应付的人挺多,到各桌敬酒,走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同学这一桌。

中师毕业以后,同学们难得聚在一起,互相敬酒之后,气氛热烈起来。酒至酣时,房门被推开,小钟急匆匆走到杨红兵跟前,道:“进来几个杂皮,我以前见过,在这条街道收保护费。今天我们开业,他们就来了,明说要收钱。”

杨红兵脸色一紧,道:“收保护费居然收到了我的头上,不想活了。”

王桥已经猜到来者是谁,道:“应该是刘建厂那一伙人,他们最近和一中同学打了好几次架。”

杨红兵道:“蛮子,你陪我去看看。”

王桥不愿意和刘建厂等人发生冲突,正想和杨红兵解释,杨红兵已经大踏步朝楼下走去,他脚步稍有停顿,转念想道如果用杨红兵的刑警身份压一压刘建厂,或许能化解双方的矛盾,于是快步跟了过去。

杨红兵目光朝大厅扫了一圈,在小钟示意下,走到刘建厂等人坐的那一桌,道:“各位,今天开业,所有菜品一律免费,酒水自理。”

刘建厂目光越过杨红兵,锁定在王桥身上,他近期除了弄采砂场以外,就在琢磨如何收拾一中几个人。

黑夜遇袭之后。他们将前后细节分析了无数次,认定夜袭者就是复读班的学生,包强更是一口咬定:“百分之百就是王桥、吴重斌那伙人,带头的是王桥。”那天被夜袭,事起仓促,他们吃了大亏,刘建厂确实没有看清楚来人,他一直不太相信复读班的学生会有这种手笔,直到药店与王桥打架之后,他才相信包强之言——王桥就是夜袭指挥者。

刘建厂“刷”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砍刀,麻脸、包强等人站了起来,手上都拿着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