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星期天,王桥早早起床,跑完步后到澡堂冲了几盆冷水。

秋风秋雨渐凉,巴州气温骤降,在冷水刺激下,他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寒意直透内腑。洗过冷水后,换上干净衣服,身体暖洋洋格外舒服。

七点,王桥走出东侧门,去校外补习。

走过正门时,王桥听到球场处传来一阵篮球声和哨声,忍不住走进校门,远远地观看校队练球。在他的印象中,巴州一中是整个地区最好的中学,篮球水平在中学中应该顶尖,仔细观看后略有失望,一中校队的水平比自己读书时下降太多,很难进入巴州联赛五强。

走上大桥时,王桥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便加快脚步,过了南桥头。

九点钟,浑身酒气的包强被刘建厂拉了起来。刘建厂抓住包强用力摇了几下,道:“你那点酒量,我嘴角流点酒出来都能把你醉死,还要抢着喝。”

包强昏头昏脑地道:“让我再睡会儿。”

刘建厂道:“你不是要去复读班揍人,我给麻脸都说了,到底去不去,不去拉倒。”

包强愣怔一会儿,回过神来,昨天喝了酒后,他确实提出过这个要求,道:“去,怎么不去,不揍王桥,出不了胸中恶气。”

刘建厂道:“把麻脸、光头、大刘、二刘几个人叫到一起,吃了早饭再去复读班。”

十点钟,光头、麻脸等人陆续到了青工楼,他们在厂边小摊吃了豌豆炸酱面,坐出租车来到南桥头。

在南桥头等了二十来分钟,没有见到几个学生走出校门。刘建厂不耐烦地道:“包皮到学校去侦察,那个王桥如果还在睡懒觉,我们进去搞突然袭击,揍他一顿了事。如果不在,那就没得法子。”对于打学派这种没有利益之事,他并不积极,只是为了在兄弟面前显示义气,这才同意来找王桥的麻烦。

包强在学校数次折了面子,实际上很怵王桥。他很不愿意地走进东侧门,回头看了几眼。

刘建厂等人守在南桥头是为了帮他出气,他没有拒绝进校的理由。

包强心怀忐忑地走进东侧门,在文科班教室、寝室找了一圈,没有见到王桥,也没有见到吴重斌等人。他心情一下就放松了,走下寝室楼梯时,迎面遇到洪平。

两人对视一眼后,洪平脸上露出讥讽笑容。

包强恼怒地道:“你笑个锤子。”

洪平不阴不阳地道:“我笑或者哭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

包强想着刘建厂等人就在南桥头,有所依仗,手就摸到腰间的砍刀刀柄。

复读班负责人刘忠背着手巡视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恰好见到包强,大声道:“包强,你过来,问点事情。”

包强刚才从学校离开,没有完全适应学生到社会青年的角色转变,还存在心理定势,走到刘忠面前,道:“啥事?”

刘忠打量着社会气息浓厚的学生,温言劝道:“你不上学了,有什么打算没有,现在社会多元化,行行都能出状元。”

包强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道:“我准备去当兵。”

刘忠道:“好,当兵是一条正道。军队是一个大熔炉,锻炼几年人就成熟了。”他又语重心长地道:“你是非农户口,当兵回来就有工作,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在屋里关着,千万不要惹事,否则政审这一关不好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以后等你长大了,会明白老师的话。”

如此强大的一席话,让包强觉得头大如牛,赶紧道:“刘老师,我走了。”

走出东侧门,包强回头望了望,只见刘忠背着双手,亲切地朝着自己颔首。他觉得刘忠很酸,但是并不讨厌。

得知王桥和吴重斌都不在,刘建厂道:“我今天要到胡哥家里去,就不等他们了。”

包强是在酒后提出揍王桥的要求,酒醒以后便后悔了,只是在酒后放出了大话,他必须要绷这个面子。他暗自高兴,装模作样地道:“这几个龟儿子运气好,逃脱一顿打。”

一行人要了两辆三轮车,朝南城而去。

十一点三十分,王桥回到复读班教室。他沉浸于学有收获的快乐之中,压根没有想到若是稍早一些回来,将有一场风暴等着自己。

第三次数学考试,他考了21分,全班倒数第一。

仔细分析21分的构成,有4分选择题是蒙对的,其他17分是真正做对。对于绝大多数同学来说,做对17分是失败,对于没有读过高中的他来说,则是一个巨大进步。

由于基础太差,詹圆规详细讲解了试卷,他还有许多问题搞不懂。

晏琳的数学试卷写满了娟秀的钢笔字,每道选择题、填空题以及后面大题做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她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以后,拿起试卷和数学笔记本,来到王桥身边,道:“王桥,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王桥抬起头,答应一声,静等下文。

晏琳道:“这是我的试卷,里面有注解,是否需要看看?”

王桥接过试卷,略为浏览后,笑道:“109分,我是望尘莫及。这张卷子是及时雨,刚才詹老师讲得太快,我大部分没有听懂。”

平时里,王桥总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臭德性,晏琳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的笑容。笑容健康阳光,一扫平日的阴郁和严肃,她甜甜一笑道:“我以前就在巴州一中读书,这是我在高一记的笔记本,我们班上的数学老师李老师,全校最强。”

“比詹老师强?”

“詹老师也很牛,只是说话太刻薄,曾经惹得同学罢课,所以才来教复读班。如果需要,我把笔记本借给你用。”

王桥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晏琳的数学笔记本,道:“我需要,谢谢你。”

晏琳爽朗地道:“那天你帮了我,我这是投桃报李,免得总觉得欠你一个人情。这个笔记本是秘密武器,要保管好。看完这一本,如果觉得还有用,用第一册笔记本换第二册笔记本。”

晏琳如此落落大方,王桥也就没有假意推托,道:“绝对保管好,你放心。”

晏琳道:“不打扰你读书了,试卷有什么问题没有弄明白,可以问我。”

翻开晏琳的数学笔记本,看着娟秀的字迹,王桥突然想起了《围城》里关于男女之间借书与还书的妙论,随即自嘲道:“晏琳说得很清楚,她借笔记本是对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感谢。你这人如此自作多情,是自恋症大发作。”

端正了心态,王桥翻看着笔记本,令其喜出望外的是晏琳的笔记详尽细致,一个小时过后,自己好几个迷惑不解的问题居然在笔记本的帮助下迎刃而解。他的数学底子太薄,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底子,每一次学习都会有收获,每次有收获就会身心愉悦。

下午五点,王桥的同学杨红兵和小钟走进复读班东侧门。

天天裹着警服,杨红兵早就腻了。今天没有公务,他换上读书时代最喜欢的牛仔服,与女友小钟步行前往复读班。在山南警校读书的日子,他天天泡在训练室里,手臂、腹部的肌肉一块块鼓起来,颇为成形。

穿上牛仔服,他还是如瘦长竹竿,和中师时代没有两样。

小钟平时总在厨房出没,为了方便更喜欢穿耐脏的牛仔服,今天陪着男友找王桥,特意换上平常少穿的鲜艳裙子,外面套上长风衣,风姿绰约,如传说中的白领。

在东侧门口,听到小操场传来的篮球声,杨红兵道:“不用找寝室了,蛮子是球迷,今天又是星期天,他百分之一百在球场上。”

小钟亲热地挽着男友胳膊,道:“别说得这么肯定,他在复读,又不是读中师,不一定会泡在球场上。”

杨红兵用肯定的语气道:“他是个铁杆球迷,读中师时天天泡在球场上,为了打球连女朋友都没有谈,初恋女友刘明是在毕业以后才好的。我们赌一把,如果他真的不在球场上,那么晚上你在上面,掌握革命主动权,我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种恋人间的亲密话,让小钟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她扬手欲打,嗔怪道:“你在警校读的什么书,越学越流氓。”

杨红兵用极快的速度在小钟腰上摸了一把,道:“我们警校流传这样一句话,警察叔叔两杆枪,一杆打坏人,一杆打孃孃。”

“你真是流氓。”小钟扬手打了杨红兵肩膀,打完以后,又将头靠在杨红兵肩膀上。

篮球场上有六个人在打半场,没有王桥。杨红兵咦了一声,道:“怪事,王桥居然没有在球场上。这次你赢了,晚上你在上面。”小钟脸上带着一圈红晕,嗲声道:“那说话算话,晚上不准喝酒,喝了酒不准摸我。”

小夫妻俩初尝云雨便分居两地,见面之后如胶似漆,如蜜里调油,恨不得将对方吃进肚子里就不吐出来。杨红兵原本要请王桥吃午饭,谁知早上两人愣是没有从床上起来,躺在床上眼见着到了中午一点,这才下定决心起床。

吃过午饭,又到正在装修的店里转了一圈,这才来到复读班。

文科班教室,两人站在门口见到王桥正在埋头看书。

听到招呼声,王桥惊讶地看到后门口出现的老同学杨红兵。

王桥放下书本,快步来到走道上,迎面给了杨红兵当胸一拳,道:“你今天才来看我,该打。”

王桥和杨红兵是初中时代关系最好的朋友,几乎是天天混在一起。当初王桥两肋插刀去打架,随后逃到广南,就与杨红兵有关。

杨红兵痛得龇牙,随即又觉得好笑,道:“蛮子,看到你坐在教室里读书,我有种时空倒流的错觉。”

王桥道:“我们永远回不到以前了。我们在一起读书时,当时觉得天天做作业经常小考很厌烦,现在回想起来日子过得十分快活,复读班才是真正摧残人。如果不是大学那个大蛋糕,这种日子没有人能过。”

杨红兵打量着教室里的学生,道:“明年高考,如果考上本科,还得读四年。等到你毕业的时候,我和小钟的娃儿都读幼儿园了。”

小钟脸带红晕地呸了一声:“结婚证都没有领,就想着娃儿,做梦吧。”

老朋友到了学校,王桥只得放弃学习,拿出传呼机看了时间,道:“你们吃饭没有?没有吃的话,那我们出去吃饭。学校门口有一家烧鸡公,味道不错。”

杨红兵道:“别吃烧鸡公,我请你到美食街搓顿腊排骨。”

在走道上,晏琳恰好走了过来,她本想问一问王桥是否能看懂卷子上的注解,见还有其他人,于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在楼梯上,若有所思的小钟突然道:“王桥,进门遇到的女生对你有意思。”

王桥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同学之间见面点头就叫有意思,如果照小钟的推理,全校至少有二三十位女生对我有意思。”

小钟道:“别掩饰,越掩饰,事情越有可能是真的。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不高情商超高,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王桥忙道:“这个话题打住。斧头,你从省警校出来后,还是准备回昌东?”

杨红兵道:“我不回昌东,要调到巴州刑警支队。巴州刑警前任支队长吕忠勇调到东城分局当副局长,通过他的关系,巴州公安局愿意要我。”

“吕忠勇”三个字如一道电流,让王桥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颤抖起来,他强行将内心苦涩按下去,道:“这么简单?我听说从从县到市的调动难于上青天,你怎么说调就调?”

杨红兵道:“市局与县局都是公安系统,调动是系统内调动,再加上省警校毕业本身就面临着分配问题,我还立过功,调进市局顺理成章。”

王桥用力拍了杨红兵的肩膀,道:“太好了,真是天上掉了馅饼,我正在头疼。”

杨红兵闪到一边,躲开了王桥手掌,揉着肩膀,道:“哎哟,我调到巴州,也用着这么兴奋吧。”

王桥在复读班总是非常严肃,表现得很沉稳,只有在老朋友面前,才表现出年青人应有的行为举止,“你调到巴州刑警支队,我终于等来了救星。巴州黑社会真他妈的猖獗,象一中这样的重点中学都深受其害,最近我惹上一伙黑社会,象牛皮糖一样,非常麻烦。”

杨红兵知道王桥打架非常野性,惊讶地道:“谁敢欺负到你的头上,那是厕所打手电,找死啊。”

王桥道:“我打听清楚了,巴州道上有一个叫胡哥的社会大哥,他手下有一个叫刘建厂的……”

得知王桥与黑社会老大胡哥的手下多次冲突,杨红兵感到一阵牙痛,道:“吕局长曾经因为打黑太猛被人陷害,纪委和检察院先后介入他的案件,当时稍有应对不慎就要进鸡笼子。巴州经济不发达,黑恶势力却在全省圈内有名,吕忠勇如此身份的人都会陷进去,你千万别蹚这个浑水。”

王桥苦笑道:“不是我想蹚浑水,是他们要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拉尿。刚才那个女孩子是红旗厂的,就被一帮黑社会缠上了。”

小钟道:“被我说中了吧,你和那女孩肯定有故事。”

巴州有句俗话叫作“男女之事要靠撮合,夫妻不和全靠挑拨”,小钟如此肯定说这事,让王桥脑中闪过晏琳的身影,他随即将这荒唐的念头抛开,道:“斧头,你大约什么时候来上班?如果我实在解决不了刘建厂那一伙人,你还得出手。”

杨红兵沉吟着道:“早就是年底,晚在春节,我现在还摸不清市刑警队的水深水浅,但是托朋友搞搞协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不好意思啊,蛮哥,我到巴州就是新警察,很多事情得慢慢摸。等地皮踩熟以后,绝对能搞定。”

凭着自己与杨红兵的关系以及杨红兵耿直的性格,如果事情好办绝对会马上就办,王桥见到杨红兵的神情便立刻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道:“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别勉强,反正我就是当乌龟,在学校里缩着。”

巴州人素来喜欢吃,各区县皆建有美食街道,昌东县美食街位于县天然气公司附近,巴州市美食街则位于距离一中约五六百米的老文化馆旁,二十来家馆子聚集在一起,超有人气。

红星厂位于昌东和巴州交界处,王桥初中同学里有不少是昌东人,因此王桥对昌东也颇为熟悉。

走进美食街门口,一个正在装修的店铺门口挂着“小钟烧烤”的招牌。王桥吃惊地道:“小钟到巴州开店了?”

小钟得意地道:“按照巴州传统,夫唱妇随嘛,红兵要来巴州,我肯定要跟着来,这是打前站。我的店还没有开张,今天就到隔壁去吃。”

在隔壁小店,三人要了一条家常红烧鱼,配上些腊排骨,还有黄瓜皮蛋汤。这几样典型巴州菜端到桌上后,香气扑鼻而来,让人食欲大增。来到复读班以后,王桥滴酒不沾,今天和杨红兵在一起,应了巴州一句古话——月母子遇到了老情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他破例用啤酒杯喝了一大杯白酒。

喝了酒,杨红兵舌头有点大,道:“再喝一杯,晚上再请你吃烤鱼。”

王桥道:“别管我,我要回学校继续看书。”

吃完饭,王桥急匆匆赶回复读班。

小钟挽着爱人的胳膊,目送着王桥远去的背影,道:“老公,你以前说王桥是你们班上无可争议的老大,现在怎么混得这么惨?卢军在昌东组织部上班,几年时间混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杨明嫁给财政局干部,调进城。刘红也还不错。王桥就算考取大学,四年出来,也超过了二十五岁,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杨红兵憋了半天,道:“这事要怪就怪江湖义气,没有江湖义气,王桥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今天我觉得很无能,当了警察居然帮王桥解决不了问题。他这人不轻易开口,绝对是不好解决才给我说。”

小钟安慰道:“如果在昌东,你肯定能解决。巴州比昌东复杂得多,你还没有调来,解决不了这边的事情也正常。”

杨红兵道:“我一定要在两年内弄个一官半职。”

小钟道:“我支持,如果要花钱就给我说。”

杨红兵道:“不全靠花钱,也得靠实干。”

陪杨红兵吃饭耽误了学习时间,让王桥十分心痛,一路疾行,以最快速度回到教室。在门口调整呼吸,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他才缓步走进教室。

教室里有一种让王桥心安的氛围,坐到座位上,拿出课本,他将学习以外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人在专注于某件事情时,时间会过得很快。下课铃响起,讲话声、哈欠声、搬动桌椅声从各个角落传了出来,疲惫不堪的同学们纷纷从座位上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王桥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肚子居然又饿了。他回想着无比美味的腊排骨,暗自后悔晚餐没有多吃几筷子。

在操场独自散了一会儿步,他再回教室。

十点钟,同学们被长时间学习弄得疲惫不堪,少数同学离开了教室。王桥拿着有几个大大问号的数学试卷,来到晏琳桌前,客气地道:“晏琳,能不能耽误一点时间,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晏琳道:“不要说请教,一起探讨。”

王桥道:“我的数学水平暂时还没有一起探讨的本事,请教就是请教。”

晏琳同桌对王桥考九分的“英雄”事迹记忆太过深刻,听闻他来请教数学问题,觉得十分好笑,她打着哈欠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讲数学。”

同桌读重音的“数学”两字暗含嘲讽,晏琳担心王桥面子挂不住,鼓励道:“我感觉你的进步很大,是真的有进步。”说话时,她坐到同桌座位,将自己的座位让给王桥。

王桥精力集中在数学问题上,根本没有注意晏琳同桌语带嘲讽,道:“考卷里有很多内容我还没有学过,做不对正常。我主要想请教学过的又没有搞懂的问题。”

讲了两题以后,晏琳终于问出了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道:“你学习挺认真,为什么数学这么差?”

王桥第一次在复读班同学面前谈起过去,道:“我没有读完高中,准确地说只在高中读了半学期。”

晏琳啊了一声,嘴巴张得能放下一个鸡蛋,道:“你只读了半学期高中,居然想复读一年就考大学,是不是异想天开?”

王桥用食指竖在嘴唇,嘘了一声,道:“小声点,别让同学们知道此事,免得他们把我当笑话看,被人当成笑话的滋味不好受。”

晏琳道:“全班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很荣幸。”

王桥道:“不,是全校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只是这个秘密没有任何传播价值,徒增笑料而已。”

刘沪和晏琳每天都要到操场锻炼。下课以后,刘沪先回到寝室,等了一会儿,见晏琳仍然没有回来,便换上运动鞋,来到文科班教室门口。她惊讶地看到晏琳和王桥并排而坐,头凑在一起,神态亲密。

看到两人聚精会神的样子,刘沪没有出声,悄悄离开。

她一个人在小操场内跑了十几圈,到十一点半左右,按照约定在小操场内边的小树林里等着吴重斌。

吴重斌准时出现,道:“我过来没有遇到晏琳,她今天没有跑步?”

刘沪道:“熄灯前,她还在教室里,和王桥坐在一起。”

吴重斌道:“坐在一起,什么情况?”

刘沪道:“看样子是在讨论学习,头凑在一起,差点就碰上了。晏琳这些天最喜欢谈论王桥,谈起就是满眼小星星。”

吴重斌道:“说实话,除了成绩差一点,王桥各方面都很优秀。”

两人正说着话,换上运动衣的晏琳来到小操场。她朝小树林看几眼,没有见到刘沪,便独自开始在小操场跑圈。

吴重斌和刘沪在小树林深处拥抱在一起。亲热间隙,刘沪道:“晏琳的爸爸听说要当厂长,她成了公主,自然不愁工作,我们还真得努力。”

“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我爸都说没有问题的。她能靠父母,我们只能靠自己,所以还得认真学习啊。”吴重斌一边发着感叹,一边将手伸进刘沪衣服里,抚摸着光滑的少女肌肤。

刘沪扭着身体抗议道:“不准伸进去,你的手冷得要命,暖和了才准进去。”

吴重斌爱惜女友,将手缩了回来,在自己怀里揣了一会儿,等到手暖和以后,才钻进女友衣服,抚摸青春少女匀称饱满的身体。吴重斌享受了一阵,接了刚才的话茬:“王桥是个人物,晏琳有眼光。其实成绩到现在不是那么重要,考不上大学同样有出路,王桥迟早会成功,除了考大学以外。”

刘沪道:“在复读班谈恋爱太不现实,高考过后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晏琳和王桥在一起绝对没有好结果。”

吴重斌道:“我们别替他人担忧,多想想咱们的事情。我是真心不想回厂里,从小就在厂里长大,如果再回厂里工作,人生没有一点变化,未免太无趣了。考不上大学,我去当兵,说不定还有上军校的机会。”

“你去当兵,我怎么办?”刘沪成绩一般,很难正儿八经考上大学,她做好了读单位委培甚至自费的打算,十有八九要回厂里工作。她想着两人晦暗不明的未来,心生忧郁,将头深深地埋在男友怀里。

等到熄灯,刘沪和吴重斌又拥抱了一会儿,才回到寝室。

晏琳一个人坐在床头,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之中,嘴里轻轻哼着孟庭苇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刘沪走到晏琳身边,晏琳依然没有反应。她就伸手将其耳机摘掉,道:“刚才我到教室里叫你跑步,看到你和9分在一起,头都凑在一起了。”

晏琳道:“不要叫别人9分,这次王桥考了21分,进步明显。”

刘沪坐在床沿,打趣道:“21分也算进步,要求未免太低。你还没有交代,怎么和王桥坐在一起?”

晏琳道:“我这次数学考得好,他来请教我。很简单的事,拜托你别想得那么复杂。”

刘沪与晏琳是发小,互相知根知底,她一针见血地道:“你的表情出卖了你,每次谈起王桥都有洋溢不住的柔情蜜意,最知你者我也。但是复读班最好别谈恋爱,到时会弄得自己很受伤。”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反对我谈恋爱,我偏要谈。”晏琳抬头望着窗,黑夜天空居然满是繁星,平时只顾着埋头学习,很少抬头看天空,闪烁的繁星格外宁静,她暗自祈祷:“不求天长地久,只求真实拥有,我的初恋一定会很美。”

此夜,王桥做了一个梦,梦中又回到了广南第三看守所,他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满屋的犯罪嫌疑人,突然,这些犯罪嫌疑人全部从板铺上爬了起来,围着自己踢打。随后,戴着手铐被带到了医务室,走进一个白衣护士,却是消失不见的吕琪。她进屋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不好好读书,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说完,转身就走。王桥紧追吕琪,腿上软弱无力,行走时如踩在棉花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吕琪越走越远。

醒来,睁大眼,看到低矮的蚊帐,透过蚊帐看到走动的人影和密集的高低床,这才想起身处何方。他失神落魄地想着曾经的恋人吕琪,心情苦涩。

起床后,王桥受到梦境影响,郁郁寡欢,在操场上跑出一身汗水以后,情绪才调整过来。

早自习过后第一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老学究式的干瘪老头子,抱着一叠作文本子走到讲台上。

“今天我读一个范文,你们认真听一听,找找自己的差距。”老学究戴上老花眼镜,拿起一个作文本,摇头晃脑开始读起来。

“题目:失败是成功之母;类型:议论文,正文:当今世界,凡做成大事者,必经历失败……”

王桥父亲曾经在红星厂厂办工作过,文字功底极好,从小就要求王桥读传统文学,《上下五千年》、《三国演义》、唐诗宋词等读物从小就灌输给了王桥。因此,王桥除了有一笔漂亮的书法外,文字功底颇强,文章被当成范文,从小学到初中是常有之事,并不奇怪。他听着自己的文章被语文老师用老学究式语调朗读出来,颇为滑稽。

读完以后,老学究用激昂的声音道:“你们听听这篇文章的水平,对比自己的文章,要认真找找差距。我在复读班前后一共布置了三篇作文,王桥的文章篇篇都可以当作范文,前两篇我没有在班上朗读,是为了看看他的真实水平,这三篇文章可以证明王桥的水平。如果我再不朗读这篇文章,班上很多懵懵懂懂的同学还会自我感觉良好。下课以后,语文课代表将三篇范文贴在张贴栏里,大家好好学习。”

说到这里,老学究感慨地道:“现在学生都不练习书法,书法是祖先留下的瑰宝,不习书法对不起老祖宗。就算我们不谈历史和文化,从实用的角度来谈,书法是敲门砖,有一笔好书法,无论走到哪个单位都会被高看一眼。等会儿把文章张贴出来以后,大家去观摩学习王桥的书法。我练字这么多年,自我感觉不错,但是和王桥同学的书法相比,他算得上书法小家,我自愧不如。”

班上同学全部被震住,他们都暗自称呼王桥为九分,岂知一向自视甚高的老学究会对其文章和书法如此推崇。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到王桥脸上。

自从因为两肋插刀离开校园以后,王桥处于被边缘的地位,很少得到“老学究”式的高度赞扬,在众人注视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他低头看着书本,回避了同学们的目光。

下课以后,同学们蜂拥到张贴栏,仰着脖子观摩三篇作文。晏琳站在外围看了一会儿,暗道:“前几天只看见王桥写阿拉伯数字,忘记让他写两个汉字来看看,真傻。那张纸条居然是王桥写的,他把纸条放在我的桌子上,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只觉心如撞鹿,不敢把眼光朝向王桥方向。

上次捡到纸条以后,她特意到新华书店去了一趟,买了本唐诗三百首,如今已经能够完整地背诵李白的《将进酒》。她回到座位上,悄悄地在纸上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写了第一句以后,左看右看都觉得如狗爬,便将自己的书法作品撕成碎片,又想:“我怎么没有想到会是王桥写的,他的阿拉伯数字都写得这么好看。我受老思维影响,还是认为王桥是差生,不可能写一手好字,实际上他只是数学差,其他几科从来没有垫底。”

中午放学时,晏琳见王桥仍然没有动,将那张“弃我去者”的纸条悄悄拿出来又看了一眼。她走到王桥桌前,道:“没有想到你的作文写得这么好,字也漂亮。”

“数学得九分的人,如果语文再不好点,还让不让人活。”王桥有些疑惑地道,“你是现在才看见我的字?”

“以前只看到你写阿拉伯数字,没有正儿八经的钢笔字。我刚才看过了,你的作文好得不像话,比我们的水平高出一大截。”

“以前被父亲填鸭式地学了些古文,水平实在不值得一提。”

“红星厂也有同学在复读班,你不太和他们在一起玩。”

王桥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讲起在广南颠沛流离的历史,每次想起这一段历史便会心痛。他从抽屉里拿出卷子,道:“今天詹老师讲的第二道大题,我没有完全懂。”

晏琳自然而然地坐在王桥旁边的空位上,耐心地解答。

刘沪回寝室后感觉身体不舒服,又不知毛病在何处。

在寝室里等了一会儿晏琳,独自拿饭盒到食堂打饭。她端着饭盒,闻着油荤味,突然恶心起来。她最初并没有在意,等身体稍稍舒服些,刚端起饭盒,胃里冒起酸水,直往上涌,她捂着嘴快步走到卫生间,在角落里呕吐起来。

呕吐以后,刘沪猛地想起了两件事情:

一是姐姐初怀孕时吐得天翻地覆。怀孕头三个月有呕吐现象极为正常,依据个人体质,呕吐程度各有不同,姐姐吐得太厉害,后来发展到闻到饭菜的味道便呕吐,让家人颇为头痛;

二是来到复读班的第一天,那时天气尚热,她与吴重斌在小树林围墙边上,一时情浓,不顾蚊虫疯狂叮咬,也不管小操场上还有同学散步,躲在黑暗中用站立方式进行亲密接触。当时没有用避孕套。

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刘沪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脸色煞白,脑袋乱成一团麻。她万万没有想到,那次激情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心烦意乱地将饭盒丢在桌上,刘沪特别想找人倾诉,来到走道上等着晏琳。等待的过程中,时间如上午第四节课一般漫长,这让刘沪屡屡有要崩溃的感觉。终于,晏琳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不一会儿,王桥也跟着走出来。如果在往常,刘沪肯定会开开玩笑,此时她完全没有心情,快步下楼,将晏琳截住。

刘沪上前拉住晏琳的胳膊,道:“我不想吃食堂的饭菜,到外面去吃酸辣粉。”

晏琳见刘沪脸色苍白,神情中还带着深深的忧虑,关心地问道:“生病了吗?脸色这么差。”

刘沪摇了摇头道:“遇到麻烦事,到外面我给你说。”

两个女生来到南桥头外,在一家小吃店里要了两碗酸辣粉。这家酸辣粉由农家用传统手工制成,主粉是由红苕、豌豆按比例调和,再配以香菜、花生米等辅料,成品红中透亮,麻、辣、鲜、香、酸且油而不腻,加上价格不高,是解馋佳品,深受一中女生们喜爱。

吃着酸辣粉,刘沪从最初得到此消息的震惊中恢复了少许,吞吞吐吐地道:“我可能怀孕了。大姐二姐怀孕时都是闻着饭菜要吐,我刚才也吐了。”

晏琳正在吸酸辣粉,吓了一跳,辣味直呛进喉咙,让她不停咳嗽。咳嗽停止后,她擦掉被呛出来的眼泪,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别自己吓自己,呕吐的原因有很多种。”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对怀孕细节了解不深,不太相信刘沪的判断。

刘沪一脸苦瓜相,道:“我和大姐二姐当初的症状基本一样,十有八九就是——有了。吴重斌还不知道。”

晏琳道:“必须让吴重斌知道,这事他要承担起男人的责任。”

刘沪心乱如麻,道:“我想把小孩生下来,他虽然还未成形,毕竟是我和宪彬的爱情结晶,我舍不得打掉。”

晏琳是局外人,在此事上冷静得多,分析道:“如果生小孩,就不能考大学,不读大学又拖个小孩,你就没有将来。这件事情的后果严重,你要好好考虑。”

刘沪擦了眼泪水,想了一个怪问题:“为什么男孩子十七八岁就可以当兵,必须要22岁才能结婚,难道结婚比战争还可怕?为什么到了合法年龄我们还不能结婚生小孩?凭什么生了小孩就不能读大学,这个规定没有人性,而且不合法,比如我复读好几年,在24岁考上大学,国家法律准许我结婚生子,大学为什么就不准生小孩,这是违反国家法律的行为,是对公民权利的剥夺。”

晏琳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瞠目结舌,想了一会儿,道:“你说得或许有道理,但是现实不跟你讲道理,我们必须按别人制定的规矩办事,这是我爸经常说的一句话。”

刘沪有些失神,道:“如果可以带着小孩上大学就好,听说外国就可以。我们国家什么都在学习外国,这方面为什么不学习,非得违反人性。”

晏琳道:“等20年,我们这一批人成长起来以后,就可以修改规则,大学生就能结婚生小孩。”

刘沪泪水夺眶而出,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注定不能出生的孩子。她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酸辣粉,道:“我希望到了我的下一代,在大学就可以结婚生孩子,免得承受象我这种折磨。”

吃完酸辣粉,两个女孩慢慢走回学校。

刘沪因为怀孕变得格外多愁善感,道:“你是不是对红星厂那人有意思了?我觉得要慎重,毕竟这是复读班,大家前途一片渺茫,以后到了大学,优秀男生比现在多,选择范围也宽。”

晏琳的心思被闺蜜一语道破,便没有遮掩,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每天到教室,第一眼总是去看他的位置,他只要在,我就觉得很安定。你和吴重斌在一起是不是这种感觉?”

刘沪道:“我和他穿开裆裤就认识,在一起是水到渠成之事,和你的感受不一样。”

晏琳道:“我小时候是个马大哈的男孩子性格,很多男同学都当我是同伴,比如吴重斌就一直当我是哥们儿。其实我就是一个小女生,也想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从高二开始我就开始试着穿裙子,一直穿到深秋,你还曾经笑过我。如果有合适的男生,我早就恋爱了,我这人的性格你知道,最瞧不上窝窝囊囊的男生。”

王桥的模样和气质倒是符合晏琳的期许,刘沪叹息一声,道:“谈恋爱可以,千万要保护自己,别弄成我这个样子,你要吸取我的血泪教训。”

晏琳安慰道:“你别这么说,你们相爱有了果实,没有什么大不了。”

进了东侧门以后,刘沪独自徘徊在小操场附近的树林里。

晏琳在理科班教室将吴重斌叫了出来,严肃地道:“刘沪在小操场等你,赶紧去。”

吴重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怎么是你来找我,刘沪不过来,你们两人搞啥鬼名堂?”

晏琳脸上没有一点笑容,道:“刘沪在小树林等你,赶紧去,别问什么事,她会给你说。”

见晏琳郑重的样子,吴重斌知道肯定有什么难事,问了晏琳几句,仍然不得要领。他急急忙忙来到小树林边上。刘沪经过最初慌乱,情绪基本稳定,见到男友后,扑进其怀里痛哭流涕。吴重斌忙问:“出了什么事情?你别光顾着哭,天大的事总得说出来。是不是被那几个流氓欺负了。”说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刘沪抬手捶打着吴重斌的胸脯,道:“都怪你,都怪你。我怀孕了,肯定就是那天在围墙边上。”

怀孕这件事情虽然很麻烦,毕竟在可控范围之内,吴重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怀孕?”

“今天中午,我打了饭菜,结果冒酸水,想吐。”

“你肯定是怀孕?”

“应该是吧,大姐、二姐都是这个症状。”

吴重斌温柔地将刘沪眼泪擦干净,道:“先别这么肯定,明天到医院做个检查。”

刘沪道:“我跟晏琳说了这事,明天让她陪我一起去。”

吴重斌跺着脚,道:“你这个人没有城府,什么事都说得这么快。这种事,怎么能让晏琳知道?”

“晏琳又不是外人,她陪我去方便一些。”刘沪已经想到传说中的人流,身体开始轻微发抖,道,“如果真的怀上了,要做人流,医院要不要单位证明?费用高不高?做人流痛不痛?需要卧床休息吗?”

吴重斌才从高中毕业,社会经验同样欠缺,对人流之事更是一头雾水,他假装老练地安慰道:“我们今天下午就去检查,有了结果再说,好吗?”

刘沪双手合十,祈祷道:“老天保佑,但愿是一场虚惊。”

下午,晏琳、刘沪、吴重斌一起逃课,来到巴州第三人民医院。

妇产科是女人天下,男子无论再焦急,到门口必须止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焦躁不安地在门前踱来踱去,发着狠地抽烟。端着托盘的年轻女护士经过男子身边,毫不留情地斥责道:“你这人一点不自觉,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在妇产科抽烟,要抽烟到外面去。”

男子尴尬地将烟熄灭,眼巴巴地望着妇产科的大门。

女护士柳眉倒竖,道:“别愣着,把烟灭掉。”

男子慌里慌张地灭烟,又被训斥道:“你这人怎么把烟朝墙上摁,还有没有公德心,是什么人啊。”

吴重斌站在妇产科门口,学着刘沪的样子,向天祈祷:“老天保佑,一定不要怀孕。”

从妇产科大门走出一个肚子挺得老高的孕妇。那男子迎上去,急切地问道:“男的还是女的?”孕妇急忙制止,道:“小声点,现在医院不准提前查男女,你吵那么大声做什么。”男子低声道:“男还是女?”孕妇神情黯淡地道:“女孩。”男子瞪着眼,道:“是不是查错了?”孕妇道:“应该不会错,是女孩。”

男子脸上出现极度失望的神情,摸出烟,用火机啪地点燃,使劲地抽着。

刚才那个女护士端着托盘又走出来,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了不准抽烟,还抽。你媳妇是孕妇,就不怕让肚里的孩子抽二手烟。”

男子暴躁地道:“你闲事管得宽。”说完,抽着烟,重重地踢了大门一脚,扬长而去。

被丢在医院的孕妇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护士见多识广,埋怨道:“肯定怀的是女孩。医院不准提前检查男女,就是为了保护孕妇,你们不识好歹。还要找关系来找,查什么查,有个屁用。”她见孕妇哭得伤心,不再骂人,安慰道:“别哭了,肚子里孩子要紧,男人现在嘴巴硬,以后生个漂亮宝贝,他喜欢都来不及。”

吴重斌在鄙视男人的同时,暗道:“刘沪要真是怀孕了,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应该很漂亮。可惜我们还在读书,不能要这个孩子。”

晏琳从妇产科走出来,向吴重斌点了点头。吴重斌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有了?”

晏琳道:“嗯。”

吴重斌这时只觉得天快要塌下来,一股巨大压力落在肩膀上。他稳了稳心神,反问了一句:“真的怀上了?”

晏琳反而开始安慰从小就熟悉的朋友,道:“怀上就怀上了,你勇敢点,要给刘沪卸下心理负担。你越镇静,刘沪就恢复得越好。你快上去接她,别把她晾在上面。”

妇产科在一楼,其他科室皆在楼上。

医院外科,刘建厂卷着袖子来到走道上,对坐在走道上麻脸等人道:“弄好了,走,胡哥要请我们喝酒。”

中午,胡哥召集手下与流窜到火车站的东北帮干了一架,横行山南的东北虎吃了亏,伤了不少人,狼狈地退出了巴州火车站。刘建厂左手被砍了一刀,到医院缝针以后,带着几个哥们下楼,正好看见晏琳与吴重斌站在妇产科门口。

刘建厂在南桥头小商店偶遇晏琳,便觉得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他的志向是成为巴州大哥,这个志向并不妨碍他喜欢清纯健康的女生。见到晏琳与男人出没于妇产科,顿觉原本属于自己的清白姑娘被糟蹋了,火气腾腾往外冒,用手指着吴重斌,大骂道:“这个狗日的,敢跟老子争女人,打他!”

几人都跟着刘建厂到复读班去吼过“晏琳,我爱你”,知道刘建厂心思,见到老大的女人居然有人染指,而且似乎是出没于妇产科这种严重染指,“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恶气在诸人胸中蓬勃而出,化成了打人动力。

女友被确诊怀孕,吴重斌心情格外沉重,傻在当地,没有听到刘建厂等人的骂声。晏琳见数人恶气腾腾地冲过来,惊问道:“你们要做什么?”拉着吴重斌朝后退。

等到吴重斌回过神来,五六个拳头已经招呼到身上。

独虎怕群狼,好汉难敌双拳,吴重斌转眼间便被打得鼻青脸肿,情急之下,夺路而逃。

刘建厂没有出手,站在晏琳身旁,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太没有眼光,这种没有血性的男人,你要来干嘛。以后就跟着我,我不嫌弃你进过妇产科。”

晏琳怒极反笑,道:“我和你有关系吗?你算哪根葱,在这里装模作样。”

刘建厂怒不可遏地扬起手臂,左右两个耳光打在晏琳脸上,道:“我把你当个宝,你妈的是根草,跟别的男人乱来,都进了医院,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妈的,贱货!”

从小到大,晏琳都是在精心呵护中长大,在家里是小公主,在学校是好学生,除了上一次被包强打过一巴掌,从来就没有挨打的记忆。她是一个勇敢爽利的女人,被扇了两耳光后,没有想到哭泣,而是奋起反抗,张开五指,朝刘建厂脸上抓去。

刘建厂经常打架,身手还是挺不错的,抬腿就踹,毫不惜香怜玉。

妇产科门口以女人为主,见刘建厂辣手摧花,纷纷站出来指责。刘建厂气愤地朝着坐在地上的晏琳“呸”了一声,梗着脖子,不理睬众人的指责,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不清楚刘建厂和晏琳的关系,听到刘建厂所言,就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晏琳。

晏琳被踢中小腹,坐在地上,一时之间缓不过气来。

吴重斌被群殴以后,跑到街上,从商店摸了一把菜刀,冲回妇产科。晏琳还坐在地上,脸颊红肿起来,嘴角有一抹血迹。

吴重斌将晏琳从地上拉起来,两眼闪着凶光,恶狠狠地问:“那群人到哪里去了?”他手里提着寒光闪闪的菜刀,往日还算儒雅的脸上充满狰狞。

“他们走了。”晏琳从小手包里拿出餐巾纸,自己用一张,又递了一张给吴重斌,道,“你脸上还有鼻血,要擦一擦。”

吴重斌还在杀气腾腾地左顾右盼时,刘沪做完检查,从妇产科愁容满面地走了出来,看见鼻青脸肿的两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吴重斌不愿意在人多嘴杂的地方解释,手提着菜刀,道:“别问了,边走边说。”走进东侧门,他将菜刀别在腰上,心烦意乱又怒火冲天地回到寝室。

晏琳回到寝室后急急忙忙拿出镜子,镜子中有一张红肿的脸,细看左右两边脸颊都有手指印。取出化妆盒子,反复涂抹在脸上,效果却适得其反,红肿处格外明显。试过多次以后,她放弃了遮盖,恨恨地骂道:“臭流氓,打女人。”

吃饭时间,刘沪去打饭菜,晏琳躲在寝室里不敢出门。到了晚自习时间,她无法继续躲下去,找了一顶帽子戴上,一路低头来到教室。

王桥一直在教室里等着晏琳,见到她终于出现在教室里,拿着笔记本走了过去。晏琳这本高一数学笔记本是一个宝库,以前很多疑惑不解的难题,看完笔记本便一清二楚。他结合课程进度,已经学到了第七页,积累了好几个问题要请教晏琳。

走到近处,他看到晏琳脸上的指印,惊讶地道:“你的脸怎么了?”

糗样被王桥看见,晏琳低头道:“我、刘沪、吴重斌到外面办事,又遇到那群流氓,我和吴重斌都被打了。”此时的晏琳对王桥暗生情愫,在他面前出丑,既羞又恼,一张脸更红得像猴子屁股,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他们打人总得有个理由,或许他们的理由在我们看来是荒谬可笑的,但总得有理由吧。”王桥见着晏琳脸上伤痕,心里翻开了锅,按照他的本性,路见不平众人铲,早就要仗义出手了。只是,读大学是王桥多年来的梦想,更是复读班的第一任务,他不太愿意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更何况刘建厂这一伙人与寻常的学生团伙不一样,已经是羽翼渐丰的黑恶势力,如果争斗起来,很难避免伤亡。进过一次看守所,那滋味够呛,他不愿意再次进入看守所。

晏琳用手蒙着脸,道:“谁知道他们脑袋里想的是什么烂主意。”

王桥道:“巴州地痞流氓多,社会治安不太好。我上次给吴重斌建议过,这段时间尽量少到校外。你也不要外出,尽量避开这群人。”

“难道就被白打了?”在晏琳心目中,王桥属于乔峰似的英雄人物,没有料到见自己被欺负,居然没有愤怒,反而劝自己忍气吞声,做缩头乌龟,心里感到一阵阵失望。

王桥道:“还能怎么样?报告派出所,这事太小,报告学校,学校对社会人没有制约力,所以,我们只能自保,尽量避免发生冲突。现在包强离开了学校,那些人不太可能进入学校。”

晏琳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有什么问题?”

王桥觉察到晏琳并没有忍住气,但是他没有和四年前那样为朋友两肋插刀,因为在他心目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后退一步,或许就海阔天空。

吴重斌回到寝室以后,越想越不服气,将菜刀磨得锋利,准备大干一场。刘沪从田峰口里得知此事,将男友叫到围墙边,在小树林里大哭一场。泪水之下,百炼钢也被哭成了绕指柔,吴重斌只得承诺不去打架。

到了夜晚,吴重斌单独将王桥叫到了围墙边。

吴重斌道:“今天我遇到了麻烦?”

王桥道:“我知道,晏琳给我说了。”

吴重斌散了一枝烟给王桥,道:“现在怎么办?”

王桥道:“忍。”

吴重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道:“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他们再来骚扰我们,还要忍受吗?在我们这群人里,你是大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桥脑子里浮现出逃向广南以及看守所的一幕又一幕,想了一会,道:“我还是那个意见,就当缩头乌龟,不到外面和他们硬碰。但是,如果他们继续到学校来骚扰我们,那就来一次狠狠的反击,这一次反击要把他们打痛,要让他们不敢再来,免除我们的后患。我们不能违法,要精心策划反击手段,既要打人,又要合理合法。”

吴重斌有点昏,道:“到底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王桥道:“大原则定下来了,到时就随机应变。还有,我们几人的实力不够,得将洪平拉上。他有几个昌东的人,也敢打架的。”他强调道:“打架的前提是无法避免打架,他们再次进入校园之时,才是我们反击的底线。”

说这句话时,他心里明白这一架肯定是免不了的,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诺大一个巴州,居然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随后一段时间,校园平静,大家都投入紧张的学习中,暂时将与学习无关的事情置于脑后。

两个军人走进东侧门,找到了刘忠办公室。

刘忠看过军官证以后,问明来意,道:“许连长,包强只在复读班学了一个多月,你们搞政审应该到五中,他是五中毕业生。”

许连长年龄在二十七八岁,道:“我们部队是红军师,对士兵的政治素质要求很高。包强毕业以后在一中读复读班,按照部队要求,我们要走访学校,目的是了解他在近期的表现情况。”

在学校当了多年中层干部,刘忠对接兵队伍的工作还算熟悉,他没有再多问,字斟句酌地沉吟道:“包强在一中复读班读了一个多月,时间短,我们没有深入了解。在校期间,他能够认真学习,没有违法乱纪的事情。”

包强是复读班的老鼠屎,让刘忠操心不少,怄了不少气。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包强只是调皮捣蛋的学生,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作为破产企业的子弟,就业渠道很少,能到部队当兵不失为一条出路,至少强于流落在街头成为杂皮。他没有向许连长讲实话,很原则地讲了一些空话和大话。

交流了十来分钟,在即将结束谈话的时候,许连长道:“我走访居委会的时候,居委会干部听说包强表现不佳,在学校和同学们打架,受过好几次批评。”

刘忠道:“哪个学生没有被老师批评过,这是正常现象。许连长,别光顾着说话,请喝茶。”

许连长合上了笔记本,与刘忠握手,告辞而去。

在世安机械厂家属院里,谢安芬在门口翘首以盼,等着来家访的接兵部队领导。

包强父亲包大国是老技师,和很多工厂技师一样,谈起复杂的机器津津乐道,搞起社交笨手笨脚,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指夹着两元一包的劣质烟,对老婆道:“我听人说,非农户口当兵的名额紧张得很,大家打破脑袋都想挤进去。”

“这不是废话,非农户口当了兵就有了份工作,如果转业后能够分配到机关单位,一辈子旱涝保收。这是娃儿一辈子的大事,你别舍不得钱。”

包大国唉声叹气地道:“就怕花了钱,事情没有办成。”

谢安芬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娃儿在社会上混,迟早要学坏,刘建厂以前是挺乖的娃儿,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吃、喝、嫖、赌啥子都做,就差没有贩毒了。这娃儿迟早要吃牢饭。”

夫妻俩等到五点钟,才看到两个便装青年人走到楼下。他们一路小跑下楼,将接兵部队领导请上楼。谢安芬拿着两包红塔山,硬塞到两个年轻军人手里面,道:“烟孬了些,你们别嫌弃。企业破产后,家里条件不好,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许连长手里握着笔记本,没有说话,进屋以后,将红塔山放在桌上。昨天有人悄悄塞了信在屋里,反映包强是流氓地痞,在社会上胡作非为。接到信件后,他和邓副连长走访了学校、居委会,虽然多数人都在说好话唱赞歌,仍然有人反映了些问题。

谢安芬道:“我们家娃儿从小就想当兵,身体好,能吃苦,到了部队不会给领导丢脸。”

许连长不动声色地道:“听说你们娃儿在社会上打过架?”

谢安芬心里一惊,道:“我们家小孩子从来不惹事。”

许连长翻开笔记本,道:“不对吧。好几个人都反映包强在外面打架,我们部队对政治要求最严,如果出现一个政治退兵,我们这些接兵的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谢安芬在心里痛骂那些长舌妇,同时拍着胸脯道:“我家解放前是贫农,解放后是工人,是响当当的红五类,政治上清白得很。”

许连长解释道:“我不是指政治成分,主要看包强的现实表现。”

包大国赔着笑,听包强母亲与接兵部队家访的领导说话,一句话都插不上,只是不停散烟。到了五点半,许连长起身告辞。

谢安芬站在门口,胖大的身体将房门堵得结结实实,道:“许连长,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走,我们在馆子订了桌席,你们不吃饭,就是看不起我们工人阶级。”

许连长道:“部队有要求,在走访时不能在走访对象家里吃饭。”

谢安芬在门口岿然不动,道:“你们不答应,我就站在这里。以后孩子到了部队,还得你们多照顾,今天这顿饭必须得吃。”接兵干部只是负责把新兵接到部队,不负责以后的管理。很多新兵家长不知道此事,对接兵干部寄予了厚望。

许连长被堵在屋里,面对着朴实的夫妻俩,重申道:“部队有规定,不能随便吃饭。”

包大国不停地散烟,道:“到了吃饭时间,怎么能不吃饭就走。”

无奈之下,许连长同意吃饭,不过提出了一点:“随便找家馆子,别弄得太复杂。”

晚上八点,夫妻俩送走客人。

这一顿饭的菜钱加上烟、酒,花了300多元。对于一个破产企业职工,这已是一个大数字。夫妻俩在狭窄的客厅里相对而坐,闷声不语。

“包强这个龟儿子,两天都看不到人影。这个不孝子,老子恨不得几榔头敲死他,就当老子没有生他。”包大国是老实人,沉默良久终于爆发了出来。

谢安芬道:“以前厂子还在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把他送到厂里上班,再找个媳妇管着他,他就不会变成坏人。现在厂子没了,他又不肯读书,如今只有当兵这条路。”

包大国深深的皱纹聚在一起,深有忧虑地道:“请接兵部队吃了饭,街道武装部还得请,我们还有多少钱?”

谢安芬咬着牙道:“孩子舅舅当过民兵连长,认识街道武装部长,他帮我们去张罗。去年你爸生病住院,家里钱花得差不多,我还得张罗着借钱。反正都花了不少,不管再花好多,砸锅卖铁都要把儿子送到部队去。”

包大国想着要打通这么多关节便泄气了,愤怒地道:“当兵是保家卫国,现在啥子世道,还要请客送礼。这个兵我们不当了,包强要死要活,我们不管。”发泄一通以后,他低垂着头,狠狠地吸烟。

谢安芬走到里屋,将家里那口沉重的老箱子打开,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她出嫁时得到的金项链,是包家祖传的老物,也是她这一辈子最珍贵的财物。摩挲着这根金项链,她心里有万分不舍,想着儿子的前途,还是取出来放在自己的贴身口袋。

“老头,包强这次回家,别又打又骂。娃儿大了,你再狠命打他,真的会把他赶跑。”

“嗯。”

“要哄着娃儿去当兵,家里再困难,也别给娃儿多讲,免得惹急了又往外面跑。”

“嗯。”

谢安芬叹口气,到厨房烧开水。看到煤气罐时,真想拧开气罐就不关上,想起儿子包强,心又软了下来,道:“这挨千刀的龟儿子,又跑到哪里鬼混。”

她的目光越过窗户,投向了灯光最辉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