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市元件厂的几户“钉子户”那天在区里主持下与开发商代表商议拆迁补偿的事,明显感到开发商并无诚意,而区里负责协调的那位“吴科”,好像对协调这件事并不那么热心,带着敷衍的态度主持会议。那个“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办公室曹副主任,人倒是挺年轻,可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对拆迁户们提出的要求,连听都不愿仔细听,不时用“这是你们市政府下达的文件”、“你们市政府已经和我们签订了合同”、“你们的事情与我们无关”,还有“你们不按时拆迁,一切后果由你们自负”之类的语言,让人听了心里十分不舒畅。那个吴科虽然没有公开袒护开发商,但对他这种傲慢无理的话竟然丝毫不加阻止。至于拆迁户的要求,他只是象征性地做个纪录,散会的时候还说,协商不成,那是你们双方各自的立场相差太远。现在是市场经济,区里不好具体干涉。不过,既然拆迁都已经搞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的房子,实话跟你们讲,是不可能长期保留的。

  拆迁户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路上心情十分压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但是,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等待着他们的则是让他们更加悲愤的场景:他们所住的地方已成一片瓦砾,大件的家具什么的虽然都搬到露天的地方了,可其余东西都埋在了瓦砾下面。大家欲哭无泪,一个个呆呆地看着这个场面,感到手脚冰凉。

  天哪,这叫什么行为呀,这不是强盗吗,这样的开发商,简直黑了心呀!一个拆迁户悲痛地喊道。

  让我们去开会,开会回来家都没有了,唉呀,到哪里去喊冤哪。另一个人这样说。

  一位工人的家属心脏病猝然发作,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当场就摔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这下把大家更是急得不得了。万水根心急火燎、跌跌撞撞地跑到街外,给厂长家里打电话。厂长正在家里吹着空调、喝绿豆粥呢,接到万水根的电话,口气颇不耐烦,他是嫌万水根吵了他。待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后,这才感到事情不妙,连忙组织了一帮人赶过来,到现场救人的救人,搬家的搬家,并临时找了个仓库让大家住下。

  这件事尽管报纸和电视台没有报道,但却很快传遍了河阳市的大街小巷。

  尹凡知道这个事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听说有工人家属昨天傍晚送到医院紧急抢救,他立即带着秘书小罗上医院看望。

  医院里,病人已经被抢救过来了。她的丈夫表情凄凉地守护在旁边,病房里还有几个衣着简朴的男女,大概是来看望病人的工友和邻居。

  尹凡和小罗在医院院长的陪同下进了病房。他一进病房,那些原来围在病床边或坐或站的工友和邻居,纷纷起身退到一边,给他们让出位置。尹凡没让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那些人也看得出他是个领导,他们的眼神挺复杂,既包含着期盼和渴望,也夹杂着冷淡和痛苦,这种眼神,尹凡过去还从来没见过,他的心不由有些紧。

  他观察了一下病人的脸色,接着询问病人目前的状况。院长告诉他,经过昨天的抢救,病人已脱离了危险。不过目前身体过于虚弱,精神压抑,情绪十分不稳定,这样不太利于治疗。尹凡说,你们医院里把救死扶伤的责任担起来,让病人痊愈出院最重要。他回头看了一眼病人的丈夫,细心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用接近耳语的声音说,治疗的开支,先挂着,以后设法解决。院长连连点头,也压低嗓音说,知道知道,昨天他们来的时候,预交了一笔钱,恐怕远远不够。有你的指示,我们不再让他们交钱了。

  临出病房的时候,尹凡略微踌躇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钱,塞进病人的枕头下,对病人的丈夫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给她买点营养品。以后在治疗上有什么需要,你们尽管和医院说,有什么难处也可以讲,他们会转告我们的。说罢,点点头,走出了病房。

  从医院出来,秘书小罗在车上说,市长,你刚才在医院看望病人的时候,我听见那些工友在悄悄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

  他们猜测你的身份,有的说你是卫生局的领导,也有的猜你是电子局的干部(因为元件厂原先属于电子工业局管,他们不知道电子工业局在上次机构改革中就已经取消了),就是没有人猜出你是市领导。我还真担心他们要是猜出你是副市长的话,会拦住你向你提要求呢。

  尹凡听了,沉默不语。半晌,他说,作为一个领导去看望病人,按说是件好事,居然不便明示身份,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悲哀。我们有些工作做的,唉,真对不起这些群众呀。

  回到办公室,他首先给市长史朝义挂了电话,将开发商强行搞拆迁,拆迁户中有人心脏病猝发送医院紧急抢救的事情向他报告,史朝义一听说,口气里有些着急,问道,怎么样?人在医院里没问题吧?尹凡说,我刚才去医院看望了一下,已经抢救过来了,生命已没有危险,医院的医生说,病人目前只是身体虚弱,情绪也不大稳定。史朝义听尹凡已经去过医院了,病人生命没问题,松了一口气,嘴里淡淡地说道,我们搞老城区开发改造,本来是为市民好,可就是有人不理解。我听说了,有些居民向开发商漫天要价。市里明明有规定嘛,关于拆迁户的补偿,不按照规定来,想要多少就要多少,这怎么成呢?尹凡听史朝义这样说,有些忍不住,马上说,不是漫天要价,而是补偿标准确实太低。市里的规定已经是好几年前制定的了,按照现在的物价标准,早已经该修改了。

  史朝义听出尹凡有些不满,把口气放缓和一点,说道,要修改也得有个过程嘛。这也不是过家家,规则可以随心所欲变来变去。再加上目前河阳市正处于一个快速发展和建设时期,为了河阳的未来,市民们做出一定的牺牲也是必要的。我们好不容易请了开发商来帮助我们搞建设,开发商也要做出牺牲的嘛。建五星级宾馆,还要建商品住宅楼,得花两三年时间,这要多少精力,要付出多少劳动?我们把这么一副担子撂给他就可以不管,多支持支持他们的工作不也是应该的吗?

  史朝义这么讲,从逻辑上倒是一点问题没有,但尹凡总觉得他是在滥用逻辑,说得难听一点,这竟然像是在讲歪理。但是与他继续争辩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明智的,尹凡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史朝义见他没做声,像忽然想到似的在电话里说,省环保局已经通知了市里,他们马上要派人来调查东阳县的所谓矿山污染问题,你是市里调查组的副组长,本来应该让你参加整个调查工作的,但目前拆迁这个事,既然部分群众有意见,我们还是要做好安抚劝说的工作。你又分管城建这一块,是不是你就不参加调查,去负责做好群众的安定工作,这样有利于开发改造工程的尽快实施。

  尹凡猜测史朝义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自己曾经去调查过东阳县矿山污染的事情,虽然只是到现场看了一眼,毕竟了解到一些情况。史朝义这是不想让他插手其中,借故把他支开。尹凡并不计较这些,他很爽快地答应:好吧,我不参加调查。这边该做的事情我尽力去做。

  史朝义满意地说,好,那就这样定了。既然你已经同意,也就不用开市长办公会来研究了。史朝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种煞费苦心的安排,最后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既然史市长让自己去做拆迁户们的安抚工作,在省环保局和河阳市联合调查组开始工作的时候,尹凡便带着市政府副秘书长齐欢和自己的秘书小罗到一些拆迁户们临时居住的地方去走访,当然,市里几个相关部门以及元件厂的领导也陪着他一道去了。走访过程中,面对拆迁户们强烈的情绪,他不得不进行安慰,并表态说,市里一定会考虑他们的要求,至少对拆迁补偿这个问题,要参照省内其它已经提高了标准的城市做适当调整。当然,这不光牵涉到政府本身的事情,还牵涉到其它一些方面。在老城区拆迁重建过程中,我们会尽量争取做好工作,希望你们能够耐下心来。拆迁户们听出他所指的其它方面即开发商方面,而开发商那儿的协商必须要有一段时间的,所以对于他所说的要耐心等待的说法表示谅解。

  尹凡之所以对拆迁户们表了一个既未经过会议讨论、又未向史市长个别汇报的态,一方面是面对拆迁户们强烈的情绪不得不做出的安抚,另一方面则是他个人也认为开发商给予的拆迁补偿的确不合理,必须予以纠正才说得过去。他知道这个事在史朝义那儿一定会遭遇阻力,便直接向高前做了汇报。

  当史朝义忙着应付环保局段处长一行的时候,尹凡把拆迁户家属因住房被强行拆迁导致住院治疗的过程向高前做了较为详细的讲述。高前问道,通知召开那个所谓的协商调解会的部门事先不知道开发商会趁机采取强行措施吧?尹凡回答说,据我的了解,他们事先确实不知道。他们得到区里领导的指示,说要他们局召开这样的一个会,但同时又告诉他们,所谓协调,只是走个形式,让开发商和拆迁户自己去谈,谈成谈不成是他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也与政府无关。结果他们用电话发出了开会通知,整个会开了一个下午,最终没有达成任何妥协。他们也是在第二天才听说前来开会的拆迁户们的家被强行拆除,一名家属回家看见现场后,受到刺激当场晕倒的事。这个事讲完了,尹凡又把他将河阳市与本省其它城市的拆迁补偿标准进行对比,得出河阳市的补偿标准确实过低的结论以及他已经允诺情绪激动的拆迁户们,由政府出面适当予以纠正的情况做了汇报。他说,我这样做确实有些违反行政纪律,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恐怕还会在不可预料的情形下酿成新的事端。

  高前沉吟了一下,说,看来仅仅一个拆迁,后面隐藏的背景就不小呀。对于拆迁的问题,既然史市长已经给你授了权,你大胆去做,只要符合政策,该解决的问题再困难也要解决。这是大局。他又颇有深意地说,什么是稳定,怎么样维护稳定?作为领导干部,应该心里明白,心中有数。有问题包起来藏起来,那不叫维护稳定,那只能是养痈遗患,只会贻害无穷,那不是共产党员尤其是负有一定责任的党员领导干部应该做的嘛!

  尹凡明白他的意思。上次常委会上讨论关于贯彻宋书记批示的时候,史朝义就是口口声声拿维护稳定来说事的。既然高书记已经认同了自己对拆迁户们的表态,他想,他应该去尽力把这个事落实,不能让拆迁户们失望,也不能让河阳市的老百姓看笑话,他必须果断拿出行动,而且不能——也不须等到史市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