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高等级公路的线路确定了,卞虎为此特意给尹凡打个电话表示祝贺,说,真是不容易啊,跑这个事。现在终于功德圆满了。尹凡说,你老兄可是立了一大功。翟书记说了,一定要重重地感谢你,还让我邀请你什么时候再来栖凤岭玩一趟。哎,对了,下次来的时候,那个什么蔷啊,你可以把她再带来嘛。尹凡因为高兴,在电话里和卞虎开起了玩笑。卞虎说,我还正想问你呢。听说你后来和你们县里那个卢主任卢燕,又单独上北京去了?你行啊你。我同你上北京的时候,你故意在我面前装君子,原来心中早已有数,有的是机会在背地里吃阴食啊。尹凡说,你可别冤枉我。人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把我看得连兔子都不如啊?!

  和卞虎通完电话,尹凡自己便回想这些事。要说卢燕,的确是个有一定素质,甚至比较出色的女性——这无论是从她的社会角色还是性别角色来讲都如此。作为县委办主任,她热情爽朗,善于交际,灵活圆通,处事有方,能很好地完成上级交办的工作,即使遇到一些难办的事,也总有办法主动想出解决问题的点子来。作为女性,她妩媚而懂得修饰,温雅又不乏体贴,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加上伶牙俐齿,作风果决,可以说在女性里面性格属于比较完美的了。虽说相貌不是十分漂亮,但五官、身材加上整个气质的搭配,却很少有人能比得了。尹凡刚到东阳时,对她的确抱着一种漠视的态度,经过一段时期的接触才了解到,她这样的女人,自己无论是在学校读书期间还是在河阳市的工作单位,其实都很少见到。翟燕青能不顾嫌疑把她提拔到目前这个岗位,可以说是有识人的慧眼的。卢燕对自己抱有相当的好感,这点自己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这里面的因素是综合的,并不光因为自己是县委副书记的原因。自己的学历、经历以及个人素质(或许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对卢燕这种年纪的女性来说,应当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的。

  卢燕对自己的关照,虽说体现了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但多少也包含有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倾慕的意思在里面,这似乎也可以作为“燕双飞”传言的反证。尹凡能够感受到这种倾慕,但也同样感觉到其中的节制。卢燕由于岗位的关系,说话有时放得很开,这主要是为了应对那些容易让人尴尬的场面,她不能不主动出击,以免陷入被动。但正因为她的伶牙俐齿,一般人对她还是抱有畏惧心理,不敢太放肆的。而卢燕的“放开”却绝对不是放荡,她的好感当然也就不能太认真地看做是某种特殊的情感,尹凡对此是很清醒的。尹凡其实还看出了卢燕内心虚荣:她需要男人的注目,尤其是需要那些比较出众的男人的注目,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魅力、自己的价值,这样她才能在办公室主任这个需要不断应对各种人群,一年到头繁杂劳累的岗位上,始终保持一种绝对的自信心。

  卢燕是这样的人:容易引起一部分人的倾慕,也容易遭到另一部分人的嫉妒。总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尹凡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市农业局农技科长高升终于抽出时间到岭下村来了。他虽然也是市直机关的一个科长,但却一副老夫子的模样,动作有些呆板,神情却很专注,与人们印象中的机关干部那种动作灵便,眼神活络,口气总是很大的形象大不相同。假如他一个人走到外头,恐怕没有人会把他当干部看待。尹凡陪着他到岭下村的山岗、田头和一些村民的家里去转悠,去探访,高升总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态度,问这个山上种过什么,田里稻子收多少斤,家里主要靠什么为生?领导们下乡视察也常问些这类问题,但农民们都感觉到那里面居高临下的心理和准备施舍的态度,高升的语气里却一点这种的成分都没有,因为高升根本就不具备所谓“施舍”的权力和本领。说实在的,尹凡在党校同学中,虽然结交的朋友不少,像沈强、马兰、卞虎,还有黄日伟、韩玉昆等人,大家比较投缘,也有许多的共同语言,但与这些人打交道,尹凡看中的是他们的机敏、豪爽、热情和讲义气,唯独从高升那儿,他看到的是一种如今已十分鲜见的敬业精神。所以,尹凡一直对高升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敬重。尹凡知道,高升的那份执着在社会上已丧失殆尽了,就连自己曾经那样地有过热血,有过憧憬,现在早已经“识时务”了,世俗化了,而且一旦识了时务,很快也就能跟上潮流,长袖善舞了。高升为啥还能够不为世俗所左右呢?高升当然也不需要别人表达对自己的敬重。他跟着尹凡,村里村外认真地看,认真地做笔记,还从山上、田间挖些土,装进自己带来的小布袋里,说是拿回去化验一下,检验土壤里的酸碱度、PH值和其它一些相关指标。尹凡说,这村里有一户最穷的人家,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高升说,我经常下乡,很多农村的贫困户家都去过,特别是山区里面的贫困人家,只要遇上的都会去走一走。虽然帮他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去看一看,总是能提醒自己,生活上要满足,工作上却不要懈怠。自己多干一点工作,总能对推进贫困问题的解决多多少少出一点力的。毕竟我自己从小是农村长大的嘛。听了高升的话,尹凡倒有点惭愧: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可对于农民的感情却不如高升这样纯粹。两个人走到丙生家里,高升看到的和他在其它地方看到的赤贫户的家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丙生的态度和尹凡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他恭恭敬敬叫尹凡“书记”,对高升叫“高干部”,还说要到邻居家借条凳子给他们坐。尹凡说,不必了。孩子读书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用眼睛梭巡着门后,见那儿原先贴对联的地方,那张充满牢骚的对联已经被完全撕掉了,只剩一些粘得过牢的碎纸片还在墙上。丙生回答尹凡的话,说,老师讲,我那大丫头学习很吃苦,比别的孩子懂事。唉,也怪爹妈这个样子没本事,家里一条牛还每天要她牵出去放一下。她放牛的时候还带着一本书去呢。随便聊了几句之后,高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丙生,说道,别的也帮不上你,这点钱算我给孩子买作业本和铅笔的。丙生想要拒绝,可高升说,你可不要嫌少,我个人实在只有这么一点能力,别的忙真的暂时帮不上。以后你这个村要是能从生产结构、生产条件上做些改变,说不定生活会慢慢改善。丙生只得将钱收下,一边用眼睛感激地看看高升,又看看尹凡。

  从丙生家出来,尹凡责备高升:真不该带你去丙生家。你看看,你那么点工资,你爱人小麦单位效益又不好,正在待岗。你这样子可是给家里增加负担哪。

  高升说,我这人就是这样,改不了。像我这样一年花出去的钱也有上千块——但也就是家庭收入的10%多一些吧。可那一百块钱放在这些贫困户身上,起的作用就大了,往往解决的是燃眉之急呀。

  小麦知道你这样子做吗?

  知也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跟她讲。

  尹凡说,小麦可真是个贤妻良母。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能理解你的做法真的不容易啊。

  唉,该吵架的时候照样会吵架。家里毕竟上有老下有小嘛。

  所以呀,我不同意你总是掏自己的钱去帮助人。说实在的,按照你家里的情况,你还需要组织上给你解决问题才是呢。何况你这样子兢兢业业地工作,本身就是对农民们最大的帮助啊。

  工作本身是一种责任,可这却是做人的良心呀!

  听高升讲到良心,尹凡觉得,这样的词汇已经好久没听见过,都感到陌生了。他想起自己读小学的时候,良心这样的东西曾经被作为唯心主义的东西来批判,很多人早已经将它弃若敝履,不再相信它了。可高升,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为什么他脑子里还能为这种陈迹一般的观念留下生长的余地呢?

  高升回去后,很快将土壤化验报告寄给了尹凡。他在信中还写道,他已经替岭下村预定了一批果树苗。在明年春天果树苗运到的时候,他将带着技术员再来一趟。至于买树苗的钱,他找了市扶贫办工作的一位老同学,他答应拨出一些扶贫款来解决。尹凡一方面很高兴,觉得这是替岭下村的百姓做的又一件实事。同时又想:自己这么多朋友交往,唯独不讲利益往来的只有高升老先生了。高升的这种精神,哪怕自认为清高自守的自己也做不到啊。

  河阳市委的喉舌《河阳日报》经常在一版的位置上刊登有关本市招商引资的新闻,不是今天这个县引进了一条易拉罐生产线,就是明天那个县与外商签订了投资协议。而且电视上也经常播出这样的简讯:某某地方又有新的外商投资的企业开工或奠基等等。画面上展示的是,推土机正在将一座小小的丘陵推成平坦的场地;头带安全帽的地方领导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堆满建筑材料的工地;再就是一条生产流水线的特写镜头、工人们熟练但却是忙碌的手……这些,对于关心地方经济发展的人来讲,当然是充满希望的利好消息。

  搞完了对于省人大视察组的接待工作,加上那条高等级公路的线路已经确定,翟燕青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抓招商引资上面。每逢大会小会,他都会强调招商引资对于东阳工作的重要性。不过,他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地下却有干部在悄悄地议论:去年这个时候,他一直在唱养羊的高调,可这才一年过去,调子又变成了招商引资了。领导嘴里的“主旋律”变得何其快呀!

  旁边就有人说,这也很正常嘛。招商引资不光是东阳的事,今年连市委都在狠抓这项工作,县里的调子能不跟上市里的吗?

  那人就说,好在现在市里有了新调子,要不然的话,我看今年这个养羊的调子还怎么唱!

  旁边的人又说,怎么唱?领导当然会有办法,哪像你,眼睛只看得见“有”的东西,看不见“无”的东西。

  能看见“无”的东西?那不是无中生有吗!两人就偷偷笑了起来。

  他们这一笑,引得周围参加会的人扭过脸来看,吓得他们赶紧噤声。

  与“百千万工程”一样,东阳县也成立了招商引资领导小组,组长同样由翟燕青亲自担任。领导小组下面也设置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一位分管的副县长兼任。在完成“时间过半,财政税收过半,工作任务过半”的宣传热浪中,县招商引资办公室遵照县委书记翟燕青的指示,印制了一份有关全县完成招商引资任务的统计表格,表格上将所有已完成一定招商引资任务的单位名称都开列了上去,上面分别标注了他们完成任务或已经签订招商协议的具体数额。这张表格送到尹凡手上,尹凡仔细将它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发现许多根本不敢想像能招引到投资客商的单位竟也赫赫然榜上有名。比如县幼儿园,与深圳市的某家企业签署了吸引该企业来县开办一家玩具厂的协议;而县文联居然也能让一家香港的注册企业来本地创办一个投资五百万的作家创作基地……看着这张表格,尹凡心里涌起一阵惭愧。自己前一段时间替县里忙着跑高等级公路的事,招商引资的事情完全放在脑后去了,一点没有顾及。后来尽管知道,那张表上的数额大多是不真实的,可当时尹凡却不敢那样去想,因为毕竟所有那些“表上有名”的项目,都是有正式协议书的,而且那些协议书的复印件也都上报给招商引资办公室了,否则,办公室不可能将这些单位列入完成(或部分完成)计划的名单之中。要说当时尹凡心里一点疑虑也没有当然也不对,尹凡看见幼儿园的那个项目,心里曾这样一动:在东阳县办玩具厂,仅东阳县能有多少销路?如果说外运销售的话,这儿的交通条件并不大好,那条高等级公路即使现在开始修建,也得等到一年之后才能通车使用。深圳人能有那么长的耐性等待这条路修好了再来收益吗?至于那个什么作家创作基地,要花500万来建设,港商将来难道靠卖作家的稿子回收投资吗?不过,反过来一想,自己凭什么怀疑别人?在这样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机遇与巧合无所不在,什么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不可能出现?不能因为自己是县委副书记,是领导,自己都没能完成任务就怀疑别人缺少这个能耐!他深入地反省自己:自己之所以那样投入地替县里跑“路”的事,虽说是出于工作责任心,潜意识里或许未必没有这样一个目的,就是想通过一件事来逃避另一件事,也即逃避招商引资的责任。招商引资,要在过去来想像,觉得是一件那样难的事。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自己并没有在东阳看见所谓的梧桐树,那么所谓金凤凰会平白无故地飞到这儿来吗?别人凭什么要向你东阳——从具体任务的角度讲就是你尹凡投资呢?别人口袋里的钱是能够轻易蒙来的吗?但是,面对着那张表格,他又不能不否定自己的“不正确想法”了: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缺乏经济头脑和经济眼光,才看不到东阳县其实已经是一棵梧桐树?东阳这块处女地,有眼光的人一眼就能发现它的潜在价值,他们能从它不起眼的地方看见财富正从这块贫穷的地方的某个角落“咕嘟咕嘟”往外冒,他们的“法眼”和“法力”是自己这样的书生绝对不能想像的,也绝对不能媲美的!

  对于县委班子成员的招商引资工作,翟燕青只是在班子会议上进行了大体的通报,大多数班子成员都多多少少有了成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的当然不只尹凡一个,但也为数不多。翟燕青当然没有批评尹凡,反而在会上将尹凡大大表扬了一番,说他作为上级下来挂职的同志,为东阳县的经济建设和长远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他的可贵精神、他的出色才能已经在实际工作中体现了出来,作为东阳县的主要负责人,我向他表示真诚的感谢!以后,要将尹凡同志的工作表现和工作业绩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反映到他的工作单位,也即市委组织部去。我们希望以后市委派干部下来锻炼,就要派尹凡同志这样的云云。翟燕青的这番表扬,让尹凡又是自得,又有些惴惴不安。他觉得,这条路,从它本身的实际来讲,就应该从东阳县经过,不过是被人横生枝节而导致了一场意外的风波。现在它的线路重新确定下来,不过是回到一种常识和常理的轨道上来了而已,这应当看做是时代进步使然,这里面体现了长官意志消退,科学精神发展的社会风貌和客观规律,当然也和上上下下的同志共同努力做工作有关。至于我个人,实际上能起到多少作用呢?不过代表县里跑了几趟路罢了。这样一想,他心里又闪现出另外一个问题:他发现自己“躲避”招商引资的潜意识后其实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一个意识,就是对东阳县这场招商引资“运动”的根本性怀疑。尹凡回想起自己当初曾经算过一笔帐:东阳县一年招商引资的计划是50亿,河阳其它县要都照此计划的话就得七、八百个亿,全省都这样制定计划,那不得招到六、七千个亿才能达标?全国呢?全国两千多个县,那就得达到一、二十万个亿的天文数字了。世界上哪来这么多钱供你招商引资啊?何况从经济和地理条件来讲,东阳县的条件相对还算差的。所以,这简直就有点不可思议嘛。现在,面对各个单位和个人正式上报的、有合同或协议作为依据的数字,这种自己认为“不可思议”的奇迹竟然正在发生!既然别人都能够贯彻县委决议,在招商引资方面做出实际成效,自己如果仅以困难甚至怀疑的态度对待之,那就太说不过去了。翟书记如此大力地表扬自己在公路方面做的工作,这里面多少还包括自己来自市委组织部这样一个因素,这一点你想否认也是否认不了的。领导的表扬和关心,应当成为自己进一步做好工作的动力才行,既然当初自己和大家一样领受了招商引资的任务,那么就不能一味躲避,而必须承当起来。于是,如何完成或者说去尽力“破解”这一难题,尹凡不得不摆上个人的“议事日程”,认真来斟酌和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