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陈林调到东阳县工作,是三年以前的事。那时正值县级班子换届,东阳县原县委书记章磊提拔到另外一个市担任副市长,当时的县长翟燕青就地提升为东阳县委书记,陈林则从河清县常务副县长任上调过来担任县长。当时,上面考虑东阳县县长一职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陈林,另一个则是原先的东阳县委党群副书记孙光亚。孙光亚应该说和翟燕青有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共事经历,但孙光亚这个人和翟燕青有相似之处,就是两人都从基层上来,都担任过东阳县的乡镇党委书记。孙光亚先调到县里当副县长,翟燕青担任副县级领导的时间比他晚半年。后来,翟燕青在任职上超过了孙光亚,从县政法委书记先后改任常务副县长、党群副书记,然后担任县长;孙光亚后来则担任县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党群副书记,两个人在政治进步的过程中,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角逐的态势。孙光亚这个人在乡镇的时候,作风就比较强硬,到县里担任领导后虽然有些收敛,但他那外露的性格在把持不住的时候就会表现出来。由于在和翟燕青的竞争中“失利”,所以他有意识地和县委书记章磊靠得很紧。章磊刚来的时候,对东阳县情况不熟,很多方面需要听取手下人的意见,而他采用孙光亚的主意竟比采用翟燕青的更多,这让翟燕青心里非常不快。但翟燕青比孙光亚强的地方就是沉得住气。县常委会一些重大的事情的讨论和表决,他常常看场合,看气氛。县委方面的工作他一般不介入,不干涉,组织人事方面的问题,他基本上听凭章磊决定。经济方面的工作,他管得多一些,尤其是当时县办工业的体制改革,由于牵涉到下岗分流、老保医保等复杂而又麻烦的问题,章磊总是说,这些工作,翟县长情况更熟悉,常委分工又是你负责,你就多担待一点。而翟燕青明知章磊怕麻烦,但他却不讲价钱,也不推卸责任,处理企业改制、下岗分流一类的事情很果断,于是章磊在这方面对他很表示满意。周杰担任东阳食品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的事,尽管当时有人提出疑问,特别是孙光亚多次表示不满,但章磊却带头支持翟燕青的提议,并在常委会上说,老翟的这种做法虽然有些打破常规,但改革嘛,我看还是要有不受框框限制的勇气。我看报纸上报道说,技术股的问题,深圳、珠海那边早些时候就有了,我们这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嘛……孙光亚不服气,低声说了句:人家珠海那边的技术股是真正的技术股,而周杰这个技术股提供的并不是技术。章磊听到这句话,朝翟燕青那儿瞟了一眼,翟燕青眼睛没抬,也不说话,章磊笑嘻嘻地说,是啊,尽管我们这儿的形式和它们有些不一样,我想也不要紧。说不定我们这样搞,搞成功了的话还是一种创造呢,哈哈……后来,别人都说章磊具有平衡干部之间关系的能力,懂得倚重人和使用人是两回事。章磊调走的时候,市委让翟燕青接任县委书记,在陈林和孙光亚两个人谁担任东阳县县长一职的问题上征求翟燕青的意见,翟燕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陈林,于是,孙光亚只好主动要求调走。

  陈林的经历和翟燕青以及孙光亚不同,他从来没有在基层工作过。从省林学院毕业以后,他分配在市林业局当技术员。后来正巧赶上重视文凭,提倡从大学毕业生当中选拔干部的时代,他便由副科长、科长一直升到林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以后他自己要求到县里去锻炼,便又下到河川县任常务副县长。应该说,担任几年常务副县长的经历对他的成长有很大的帮助,因为,这不仅使他熟悉了基层的工作情况,同时对于如何处理县级班子成员之间的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有了自己的心得。在他看来,县一级党政班子成员有十几二十个,看似各有分工,各司其责,其实这里面有许多矛盾和纠葛之处。比如,政府这边的分工,有时和党委那边的分工会有重合之处,这当中,寻求权限和相互意见的平衡点就十分重要。再比如,同职级的干部由于与一把手关系不同,有的紧密些,有的则疏远些,那么拍板做决定的力度也就自然不同,所以,有时候,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不仅仅看你担当的职务和所负的职责,有时也得看与一把手的关系如何。再有就是县、乡班子里经常说的“民主集中制”,民主到什么程度,集中到什么程度,与一把手的个性与意志有着非常大的关系,有些重要工作虽然上面制定过相应的运行规则,但具体操作这些规则却各有千秋,从而使得原本应当是刚性的规则变得千姿百态。正因为一个县领导职数有那么多,所以作为班子成员,用于协调和平衡班子其他成员的关系往往要用去他相当多的精力。但县级班子的核心成员是常委,书记又是常委中的一把手,对一把手的尊重和服从于许多人来讲,向来是不折不扣的。书记的威望不仅体现在拍板决策上,还体现在班子里唯有他能够代表县委来具体执行对上级负责的原则,换句话说,向上面汇报本县的工作和干部们的情况,向下传达市委的精神,书记是最为名正言顺的管道,所以其他人不能不对之保持相当的敬畏。陈林本来就不是性格张扬的人,观察了同级干部们在这方面的种种表现,他更是觉得,对书记的尊重一定要坚定不移,即使是在自己当了县长,从理论上讲职级已经和县委书记平行以后,他仍然时时提醒自己这一点。又尤其他是翟燕青从两个候备人选中二选一选定为东阳县县长的,因此他对于翟燕青必须在更大的程度上保持尊敬。翟燕青在高等级公路的问题上心情不快,而且当着下级的面将这种不快发泄到他(当然也包括常务副县长李青云)身上,陈林心中当然会有感觉。这种发泄,包含有一种虽然不那么明显,但毕竟存在着的蔑视和侵犯在里面。他已经隐约感到,对翟燕青过于尊敬,所导致的未必是他以对等的尊重相回报,反倒使他认为这是别人理所当然应持的态度;但是,在很多单位,作为副职都必须对这种蔑视和侵犯具备相当的隐忍能力,更何况他这种情况!因此,尽管翟燕青的做法(虽然不是经常这样做)会在下属面前对他的个人威信造成负面影响,但他始终坚持以一种冷静和沉着的态度来对应。正是他的这种态度赢得了一些干部的尊重,认为他具备足够的宽容与谦和的品格,有讲团结、顾大局的美德,同时,这样做也防止了一些人利用这类信息随意猜度他和翟燕青之间的关系,避免造成谣言的产生。

  翟燕青离开办公室后,陈林和大家一起站了起来。他转过脸,尽量把表情放得平静地对李青云说,翟书记对高等级公路这件事很重视。事出意料之外,尽管我们能力有限,但看起来还是要尽量想想办法,替书记分分忧。李青云当然明白,陈林的话不仅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说给宣德山特别是说给钟亚听的。他点点头表态说,是的,我们也应该想想办法!

  省里面计划修一条高等级公路的事,尹凡以前隐隐约约听说过,但是公路线路初步确定不经过东阳县境的情况,则是从卢燕那儿得知的。作为县委办公室主任,卢燕与各位书记保持一定的接触都是十分正常的,但她在向尹凡请示或汇报工作的时候,却不由自主愿意多说几句话。她注意到尹凡对她的目光比刚来的时候有了更多的关切,也有了更多的好感,这使她感到欣慰。在她心中,除了县委书记翟燕青,还没有任何人的位置比尹凡更重要,尹凡的气质、语言、说话的方式以及外表等等,都对卢燕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吸引力。因此她在每次见到尹凡时,都会比较刻意地注意自己的外表。比如常常用小手指将散落(或误以为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拂,拂的过程中,白皙的手指自然形成一个兰花的造型。又比如笑的时候尽量抿着嘴微笑,而不放声大笑,她怕那样会给尹凡造成不雅的印象。而且当尹凡在场的时候,她尽量不像在其它场合说那些带荤的段子等等,总之,不知为什么,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但只要有尹凡在场,她总想表现出一副淑女形象来——而这对一个在基层工作,又从事办公室主任这样一个职务的女干部来说确实是有些难度的了。过去,许多基层干部文化程度不高,大家以大老粗自居惯了,说话做事,都带着农村出来的习惯,讲粗口脏话觉得是一种正常现象,而有些稍有文化的干部讲话要是喜欢咬文嚼字的话,反倒会遭到嘲笑,说是这样怎么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后来,干部文化普遍提高了,官场中的段子文化又流行开来。大家为了娱乐,讲起荤段子毫不顾忌女干部的心理感觉,甚至有女干部在场的时候,反倒给了大家热闹起哄的机会。久而久之,基层不少女干部在这方面都锻炼出很强的心理承受力。有时,她们为了变被动为主动,也会主动参与这样的“娱乐”,甚至出语惊人,让男士们感到尴尬。卢燕上上任的县委办主任也是一位女干部,据说,她就是凭着这方面的口才让男性干部们不得不服的。那位女干部后来调到外县搞副县长,现在已是那个县的政协副主席,走了有六、七个年头,但她在东阳县留下的“故事”至今有时还会被人提起。尹凡曾经听过有关她的一个故事。那是一次开三级干部会议,会上吃的是八人一桌的会议伙食。一次晚宴,那位女干部和几位局长、乡镇党委书记坐一起,中间上了一道甲鱼。甲鱼是俗名,它在一些地方还叫水鸡、团鱼,但它的学名叫做鳖。甲鱼当时还算一道名贵菜,按照东阳县的习惯,甲鱼壳应给席上最重要的客人吃,以表尊重。但在坐的都是同级别的干部,不好分主次,大家推让了一番,一位局长用筷子夹起那壳直往女主任的碗里送,说主任是东道,这东西还是你吃吧。也许他这样做不是有意的,但旁边几个人心怀鬼胎,掩嘴偷偷笑了起来。女主任很敏感,反应也很迅速,她马上用手将那位局长的筷子挡住,一边说道,这东西我自己有,还是留给你们男士们用吧!她这句话,让满桌子的人都忍俊不住,一起放肆地大笑起来。女主任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等大家停下来后,她脸带庄重地对大家说,以后你们跟我少来!大家喏喏连声,一般的人以后再不敢跟她开玩笑,有些人甚至在背后称她为“九段高手”!卢燕虽然从来没有去主动制造这样的“轰动效应”,但由于她的工作性质,应对类似场面的机会不少,而且也总能很机智地应付过去。当然在应付的过程中,也少不了需要有主动出击,以让挑衅者噤声的时候。不过有尹凡在场,她尽量避免暴露自己的锋芒,宁愿让别人占点便宜,也不愿给尹凡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许在她所近距离接触过的男性当中,如果把翟燕青看作权力和力量的象征的话,那她在潜意识里,则是把尹凡当作另一类的象征,即优雅和高贵的象征。在东阳县,力量型的男性并非绝无仅有(虽说无人能够和翟书记相比),而优雅型的男性则是再难寻觅了。也许是她在尹凡面前刻意保持了自己的形象,也许她本身的素质已经足以在尹凡对她有了适当的了解之后产生某种好感,总之,她注意到了尹凡内心的这种好感,并由此很愿意能够在尹凡心中扩大这种好感。除了在生活细节上不露声色地对尹凡加以关照外,但凡县里的一些动态性情况,只要能和尹凡说的,她都愿意是第一个向尹凡通报的人。当她头天把她所知道的有关高等级公路的一些情况告诉尹凡的时候,尹凡确实还没有听说,因此对她的通报表露了一定的兴趣。尹凡之所以会对这件事产生兴趣,是因为他也十分希望这条公路能经过东阳县境。他在这里挂职,即使不从技术角度上考虑,仅从感情倾向来讲,他也希望公路能从东阳通过。更况且,高等级公路能从东阳通过,便也是从河阳通过,这也等于是他家乡的大事。不过,卢燕通报的情况是让人扫兴的,卢燕说,县里主要领导(当然指的是翟燕青和陈林两个人)都在为这个事发急。尹凡想了想,认为这件事一般的人(包括自己)确实帮不上忙的,故而也只有叹口气了事。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县长陈林来到他的办公室,和他商谈有关这条路的事。

  县政府的办公楼距离县委办公楼虽然很近,走不多几步路就到了,但除了开常委会或到县委书记翟燕青那儿商量工作外,陈林一般不过这边来,一方面是因为政府那边工作忙,更主要的则是避免给机关里某些善于制造事端的人以干涉县委工作的口实。所以尹凡来县里工作后,陈林几乎没来过他的办公室。今天,陈林一进门,让尹凡大感惊讶。尹凡以为陈林找翟书记有事,顺便来看看自己,就说,陈县长你事情那么忙还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太懒惰了,本来应该经常上你那儿汇报工作的,可是……

  陈林说,别“可是”了,你是上级部门的同志,谈什么汇报工作!以后你回到市委组织部,我倒是该找机会经常去向你汇报工作的——就怕你到时候不记得我了。

  尹凡说,陈县长说哪里话,在这里工作留下的经历和印象,以后永远不可能从我的记忆里抹去,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尹凡说的是真心话。在东阳县的领导干部当中,他对陈林的印象真的不错,觉得他始终没有褪掉自己的本色,仍然保持了一些知识分子的书生气。他们之间来往虽然不多,但他觉得自己和陈林无形之中有一种心思相通,同气相求的默契。

  翟燕青那天批评陈林他们不该当“没事人”,是气头上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的火发得没有道理,但他觉得没必要解释,更没必要道歉。一个一把手,冲助手和底下的人发几句火,甚至骂几句娘,根本不算回事。不过,陈林却把它当成了一回事。陈林想,能在东阳县境修建高等级公路,其利益和综合效应当是无限的。把握住这个机会,对于东阳的干部和人民群众当然功莫大焉。书记为此发火在情理之中,而自己作为一县之长,为此焦急也当在情理之中。于是那天晚上,他果真就在思索该如何为这事想办法。他在脑中将自己所掌握的有关信息完完全全地理了一遍,最后认定,倘若找到省交通厅负责岭下村希望小学建设的王副厅长,或许能多打听一些相关的线索。虽然宣德山说了省交通厅规划处的同志已经表示“这事连厅长都没办法”,但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具体情况,再根据这些情况去想办法,总比坐在家里干着急强。

  尹凡起身给陈林倒茶水,见陈林没有阻拦,知道他今天是有事找自己。等他把一杯滚烫的茶水端到陈林面前,陈林示意他坐下。陈林首先简要地把高等级公路的情况讲了一遍,然后问尹凡是否已听说了这件事?见尹凡点点头,陈林继续说,翟书记对这件事十分重视,他的态度是,我们要尽量再做争取。本来这件事我们东阳县的干部应首先想办法,但想来想去,现成的办法是没有的,只有先尽量多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然后再去做文章。他把想请尹凡找王副厅长摸底的意图讲了出来,他说,如果王副厅长不仅能提供信息,更能够提供思路,那就太好了。

  倘若王副厅长真的能提供办法,我这里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全力支持——这是陈林最后说的几句话。陈林的话,说明了他的决心,也含蓄地表达了他的某种想法。尹凡在县里曾听一位局长说,现在办事,特别是找上面办事,该出手时就要出手,不能吝啬,不能小气。只有这样,才能“四两拨千斤”,否则,一些该办成的事也有可能办不成。看起来,陈林不说赞同,至少是认同了这种观点的。尹凡拍拍自己的脑袋惭愧地说,找王副厅长了解一些情况应该没有问题,这事我也应该想到可却没想到,说明我还是没把东阳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比起你们,责任心差远了。陈林说,话倒不是这样说。毕竟我们在基层工作的人,过去类似的情况遇到过多次,所以才很自然会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陈林又说,找到王厅长,先代表县里对他的支持再次表示感谢!看看第一次去该带些什么东西,可以找市交通局你那个同学叫什么虎来着?(尹凡插嘴说:卞虎)对,卞虎,让他给参谋参谋,不要显出我们山区县的寒碜。

  尹凡感到陈林把这件事如此认真地委托给自己,表明了对自己的信任和看重;而陈林见尹凡满口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也感到很高兴。陈林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说,尹凡呀,你这个人基本上还像这杯水一样,一清到底呀。尹凡开玩笑说,陈县长,你这是在批评我呀!看来我还真的要加强锻炼、加强改造才能适应工作。说完,两个人一起会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