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左右的时间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中午强烈的太阳辐射把地面烤得火炉一般,到这时,聚集了大量热能的地表、墙面和路面开始将热辐射一齐蒸发出来,让人简直受不了。树上的叶子边缘开始收缩,呈现出蔫了吧唧的模样,上午那种绿盈盈的色泽也褪下去了。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估计乡干部们该上班了,农民们便集中在一起去找乡里领导。这下到乡政府去的农民已经有上百人了。

  大家开始在办公室门口等,等了十几分钟没有等到人,又在会议室那儿继续等,万书记和王乡长还是一个也没来。他们找乡里其他人打听,说万书记和王乡长中午就回县城了。他们家本来就在县城,天这么热,下午又不开会了,所以,中午吃了饭就都回了县里,说下午要到县里办事。

  农民们一听,头都气晕了,说,万书记不是说有什么不满下午再来找的吗?他倒跑掉了,这不是骗我们吗!

  宝柱就问乡里还有没有能够负责,说话能算数的干部在?

  那人告诉他说,副书记吴天恩在呢,正在那边午休。他指了指靠里边的一间房间。这些农民呼呼啦啦就跑到吴天恩睡觉的房间,伸出拳头“嘭嘭嘭”地敲门。

  吴天恩中午喝了几两酒,把电扇打到最大档,“呼噜呼噜”睡得正香,身上的汗把凉席湿出了印子都毫无感觉。可是外面的农民们已经是怒火中烧了,他们从门上的隔窗上看见电扇像疯了一样转得飞快,知道里面一定有人,吴书记一定就在里面,于是不依不饶,直到要把门撞开。

  吴天恩终于被惊醒了。他开始吓了一跳:这是谁在这里拼了命一样敲门,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勉强起身,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去开门。把门打开一看,见那么多农民聚集在外面,一个个眼睛发红,面带怒容,不由大吃一惊,连酒也彻底醒了。酒一醒,他很快镇定下来,问,什么事,你们什么事,跑到乡党委来乱敲门?!

  什么事?找你们乡干部解决问题!一个农民这样说。他一说,其他人马上一起乱哄哄地嚷起来,有骂的,有责难的,有诉说上午的经过的,像炸了的蜂窝一样,“嗡嗡嗡”响成一片。

  听了几句,吴天恩就明白了,还是上午收粮的事情。他说,“一手交钱,一手交粮”,这是乡党委做出的决定,是为了保证今年工作任务的完成,乡里是有道理的。

  道理个屁!有人又骂开了脏话:你们这个道理为啥与中央和省里的道理就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吴天恩也叫了起来,我们就是坚决贯彻上级指示精神的,你说我们和省里精神不一样,你有什么根据?!

  根据?根据在这里!宝柱的儿子没有回家,他知道父亲他们要到乡政府来“讨说法”,也跟着一起来了。他听吴书记说到“根据”,就把手上的报纸拿出来,说,你自己看看,这就是根据!

  吴天恩朝那张报纸瞟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登着省委的有关文件,心里先自软了下来。但他嘴里还硬,说,你那是什么东西,谁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宝柱一听,来火了:什么东西?你说省里的文件是什么东西?你才是什么东西呢!

  马上有人说,把文件给他,让他给我们念念,看上面说的什么,看他们知道不知道什么是根据。

  这时,吴天恩已经彻底招架不住了。他说,我不太舒服,这个这个,头有点痛,你们说的情况,这个这个,主要是,是……

  这时,宝柱的儿子将报纸递过来,要他给大家“解读解读”。吴天恩不肯接报纸,旁顾左右而言他,宝柱就说,儿子,你把报纸上的精神读给他听,看他理解不理解上面的精神。宝柱的儿子就把报纸打开,将上面登载的省委、省政府联合发布的《关于今年夏粮收购有关政策的通知》读了起来。

  宝柱的儿子读的时候,前来找“说法”的农民都静了下来,他们一边听大学生读,一边点头并窃窃私语。吴天恩跟着听了几句,突然想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乡里面有关夏粮收购“一手交粮,一手交钱”的“政策”显然与省里的精神不符,但这是乡党委决定的。现在,乡党委书记万和水和乡长王才根都不在,面对这些带着文件前来“闹事”的农民,自己一筹莫展,无从解释。情况这么紧急,要做什么决定还是要书记和乡长拍板才是。于是,他趁大家不再吵嚷的时候,掏出手机拨号。

  万书记的手机已经关机,他又拨王乡长的。当着众多农民的面,他不敢把情况说得太具体,只是以王乡长能听懂的意思把事情报告了。王乡长在电话里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他妈的,这些家伙,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们想暴力抗粮抗税还是怎么的?!告诉他们,乡提留一分也不能少,谁不交粮将来派人到他家里去扒。反了不成!王乡长这样说,吴天恩知道不妥,但电话里又不敢多说。见吴天恩不说话,知道他有些为难,王乡长又补了一句:

  谁要是继续捣乱,让派出所刘所长带人把他抓起来!

  说完就挂了电话。吴天恩本想说“那样更不行的”。可是王乡长挂了电话后,手机就一直占线,再也挂不通了。吴天恩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用眼角扫了一下挤得满屋子的人,看看窗外还有许多农民站在太阳底下,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他的额角开始大量冒汗,满屋子的人身上散发出来浓浓的汗味呛得他连续干呕了几下。等宝柱的儿子快把文件念完的时候,他说“我实在憋不住了,去上个厕所小便一下,回来马上给你们答复”!说罢,从人群中挤出去,悄悄地溜了。

  停了片刻,有个农民反应过来,马上跟到厕所去看,哪里还有吴天恩的影子?他气急败坏地跑回来,说,跑了,跑了,那个姓吴的跑掉了!他这一说,屋子里的农民们就炸开了锅。一些人喊,想不到这些干部们都是骗子,骗子。有个人突然冒出一句:

  砸了他娘的乡政府去,让他们坐在这里吃冤枉!

  这一声喊就像一根导火索一样,点燃了大家的情绪。屋子里的农民失去了理智,马上用手里的扁担朝房门和窗户上的玻璃捅去。

  随着玻璃破碎后又落地的“哗啦”声,人们的情绪越发激动,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将屋里凡是能砸烂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有个人将搁在桌子上的电视机往地上一掀,电视机的屏幕马上“嘭”地一声爆裂开来。宝柱的儿子拼命喊:不要这样!不能这样!这样干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坏事!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愤怒的狂潮之中,丝毫没得到反应。

  屋外那些等在太阳地下的农民听见屋里“乒里乓啷”地乱响,赶紧朝里面看,发现里面正在砸东西,马上像受了感染一样,立刻呼啸一声,一齐冲向其它的办公室去。

  乡政府办公室有的上了锁,有的没上锁。但不管上没上锁,只要打得开或砸得开,农民们都闯进去,将里面能砸烂的东西通通砸了个稀巴烂,有些连桌子椅子也砸烂了。砸完后,农民们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他们走出乡政府,准备回到粮管所再做商议。可没等他们走出院子,外面传来凄厉的警笛声,两辆警车不知从哪儿呼啸着开来,“嘎”的一声停在乡政府的院子门口,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上面跳下来,把院子门堵住了。

  带队的是乡派出所的刘所长。刘所长一脸黑肉,两个腮帮子像充了气似地鼓鼓的,一顶半褪色的警官帽上总是沾满污渍。这些年,乡里下去收提留、抓赌甚至搞计划生育,总有他带队,所以不少农民都认识他。不仅认识他,而且知道他态度凶,脾气大,打起人来下手狠,所以平时也怕他。他们知道刘所长是冲他们来的,有的农民先自有些担心,因为毕竟把乡政府砸了,要落到刘所长手上肯定就是犯法了,于是脚步不由自主就落到了别人后面;也有的农民觉得乡政府理亏在前,而且自己做也做了,砸也砸了,现在已经怕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快走到院门前的时候,刘所长咬着牙狞笑了两声:

  你们干的好事,竟敢冲击乡政府,跑到这里搞打砸抢来了,真是反了你们了!

  农民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个胆大一些的说道,我们不是搞打砸抢,我们是找乡干部解决问题来的。

  什么解决问题?你们就是闹事!刘所长咆哮起来。

  我们根本不打算闹事,是乡干部骗了我们!

  骗你们?乡干部会骗你们?你们钱,钱不交,粮,粮不交,你们才是耍骗呢!

  我们耍骗?万书记明明说了要我们下午来找他,可我们来了他人却不见,那个什么吴、吴书记也说给我们答复,一下跑得连个鬼影都没了,把我们丢在这里,叫我们怎么办?有个农民说着说着,声音高了起来。

  你还敢对我叫?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刘所长对站在两边的民警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两个民警上来就动手,一人一边,敏捷地把那个农民的手扭到背后,就要给他戴上铐子。

  不行,你们不能随便抓人。宝柱的儿子见警察要抓人,拨开人群走上前来说,他又没犯法,你又不能证明他有犯罪嫌疑,怎么能随便抓人?

  刘所长一看宝柱的儿子,一脸清清秀秀,不像个农民的样子,怀疑地问,你是哪里来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宝柱儿子说,我哪里来的你先别问,你现在应该先把他——宝柱儿子指指那个农民——放了。

  把他放了?你凭什么叫我把他放了?我偏不放,我要把他抓回去审问。

  你这是执法犯法,你懂不懂?宝柱儿子见刘所长一脸蛮横的样子,不由也把声音放高了。

  好哇,你敢跟老子顶嘴?把他也给我抓起来!刘所长恶狠狠地说。

  又上来两个警察,掏出手铐将宝柱儿子也铐了起来。宝柱见了急了,就往前挤,带着哭腔说,你们不能这样,不能抓我的儿子!农民们也都涌上前来,想阻止警察的行动。

  妈的,这些农民要造反了,快把所里的人都叫来,把联防队员也全叫过来。刘所长一边发指示,一边指挥警察,用警棍威吓涌过来的农民。充足了电的警棍“吱吱啦啦”冒出兰色的火花,宝柱挤到了最前面,被警棍击中胳膊,顿时痛得叫起来。没见过这阵势的农民们一下子竟楞住了。

  很快,对讲机把乡派出所的全体人员还有联防队员都调了过来,几十号人手里都拿着警棍、手铐和枣木棍子。

  谁敢上来,给我打,往死里打!刘所长把声音提高八度,命令道。那些警察还有联防队员个个严阵以待的样子,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刘所长让人将铐起的两个人带上警车,一边说,这两个肯定是主犯,先带回去审问。又指着院子里面说,这些人先不能放他们回去,等把主谋全部抓出来才能让他们走。说罢,开着一辆警车先回派出所去了。

  这边刚抓第一个人的时候,有一个农民就悄悄跑回乡办公室,找到一台没被砸坏的电话机,往村里打了一个电话,说乡政府这里警察在打人抓人,来这里卖粮的村民都被扣住不让回家,让村里赶紧组织些人来解救。村里人不够,最好想办法再通知其它村的农民一齐来,因为扣下的农民并不止三溪村一个村的。

  三溪村民接到这个电话,顿时就像天塌下来一样。男的喊女的哭,一些妇女就骂在家的男人:还不赶快想办法去把人救出来,眼看都要死人了!村里的男人就都拿了扁担锄头出来,往乡里赶;同时派出一些人骑摩托车和自行车到各个村委会去,说乡干部卖粮不给钱,还要抓人打人,各村都要派人去,争取农民自己的利益。

  接到三溪村来人的通知,不少村就像点着了一把火。胆子大一点的农民纷纷拿起家伙,成群结队朝乡里赶去,村委会干部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三溪村的村民率先赶到乡政府,举着锄头、扁担朝正在那儿看守的警察和联防队员们冲去。乡政府院子里的农民听见外边的喊声,知道是村民们赶来了,也就一齐往外面涌。警察和联防队员们一看大势不好,赶紧往派出所撤退。两处农民汇合后,气势更高涨起来。有人说,宝柱的儿子被他们抓了,去把被抓的人救出来。这样,这股人流又往派出所冲过去。

  派出所的刘所长将两个抓来的人带回来后,首先一人给了两拳,说,妈的,你们这些东西作死犯贱,跑到乡里来闹事,今天要你们好看!那个最先被铐的农民脚下没站稳,被一拳打得朝前一扑,脸撞到了墙上。宝柱的儿子踉跄了几下,也差点摔倒。他愤怒地说,你凭什么动手打人?刘所长说,老子打你怎么样?老子打人还从来没有敢还嘴的!你他妈的这副样子肯定就是带头挑唆幕后指挥的,要不那些乡巴佬敢这样大胆?说完,他让两个人背靠墙站好,对一个警察说,

  审问一下,看这个小白脸是哪里来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哪几个是带头的!好好做好笔录,到时候一个也不能放过。

  那个警察说,是!就先问宝柱的儿子。宝柱的儿子倔强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审问我?警察说,我们要调查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你说清楚了,我们了解了原因才能够办案嘛。你要这么犟那你们就只有呆在这里……宝柱儿子就说,我是大学生,学法律的,回家来过暑假。刘所长一听,怪笑起来:

  哦,原来是大学生,怪不得有号召力。你他妈的不好好读书跑来鼓动农民造反,你的罪行可大了你知道吗?

  我没有任何罪行,我也没鼓动他们造反。我只不过告诉他们今年夏粮征购省里面的有关政策而已。

  什么政策不政策,乡里定的措施就是政策,这点你都不懂,你还大学生呢,我看是狗屁大学生!

  你完全不懂政策,也不懂法,你还乱骂人,我看你这个派出所长根本不称职!

  哟呵,刘所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说我不称职?好,我要让你看看老子到底称职不称职。说罢,接过另一个警察手中的电棒,朝宝柱的儿子狠狠抽去。宝柱的儿子本能地将身子一蹲,头一低,电棒擦着他的头皮打在墙上,墙灰飞溅开来,撒了靠墙站着的两个人一头一脸,那个先被铐住的农民“啊”的一声,几乎要瘫倒在地。

  刘所长自己的胳膊被震得发麻,他恼羞成怒,操起电棒要继续打,就在这个时候,放在桌子上的对讲机想了起来,话筒里传来急迫而惊恐的声音:

  报告所长,报告所长,来了好多农民,来了好多农民。

  刘所长一听,觉得不妙,他抢过对讲机吼道:发生了什么事?快说,快他妈说!

  各个村起码来了五、六百农民,手里都拿着武器,我们正在朝派出所撤退,他们也跟过来了,他们说要来救人……

  话没讲完,已经听得见窗外喧嚷的人声了。

  刘所长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他仅仅沉思了片刻,马上对手下的警察说,快,我们上车,往县里去。把这两个“犯人”带上,押走!

  众警察一听,赶紧跑出去,打开车门,刘所长也顾不得面子,抢先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其他警察也争先恐后地上车。宝柱的儿子被强行拉上了车,车内已经太挤,这样,另一个“犯人”没来得及上车,大队的农民已经要到门口了。

  开车,快他妈开车!那家伙上不来算了,别管了!刘所长叫道,嗓音都颤抖起来。司机将油门一踩,车子猛地跳起来,又朝前窜去。车子开到门口,农民们已经到了。司机急忙把方向盘一打,警车差点撞到前面的人,然后拐个大弯,“呜”地一声绝尘而去。

  望着开出大门的警车,刚刚赶到的农民知道已经来晚了。他们进到派出所里,派出所一个人影也不剩。农民们气愤难当,说声“砸”,立马把派出所也砸了个精光。往日在农民眼里威严气派的派出所,此刻成了一片狼籍之地,而刚才手持警棍和木棒的那些民警和联防队员则跑得一个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