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离开黄人伟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是从三江直接到副省长家的,到现在还没回家去。

    他驾驶着车子往家里走,心里沉甸甸地如丧考妣。看来大局已定,这一次是彻底失败了?他不甘心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失败,第一把手的推荐也不算数,他周剑非在搞什么名堂?真要一手遮天?等着瞧吧!我冯唐也不是好欺侮的。

    凡是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这是什么人的格言?什么人的格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冯唐早已将它作为信条,身体力行。在这之前也可以算是实践了,诸事如意,事事成功。虽然这其中包含着无数的辛酸无数的屈辱,但总算是心想事成,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唯独这一次,力不可谓不尽,却尽而无功,以失败而告终,这是怎么啦?

    在心灰意冷更兼愤愤不平之际,他想到了妻子,美丽娇柔的公关部主任梅吟雪,又是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他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一把将娇妻揽人怀中……

    他在门口停了车,但却大失所望,妻子不在家。他问小保姆:

    “你梅姐上什么地方去啦?”

    小保姆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听了主人的发问笑笑说:

    “她没有告诉我呀,市长你给她打过电话?她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别小看了人家,话中有话哩。是呀你给人家事先打过电话?人家怎么知道你今天要回来?谁让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家也顾不上回,电话也不打,进了市区在一家小馆子吃了一碗面便直奔黄副省长家,现在却又来怪别人不在家等!

    事情没这么简单,不知道我回来她就出门,是偶然还是经常如此呀?他疑心顿起,没有正面回答小保姆的问题,却反问道:

    “你梅姐是不是晚上经常出去?”

    小保姆显然被问得很突然,她没有立即回答,直到冯唐第二次再问时,她才吞吞吐吐地说:

    “是的,经常出去,”她没有忘记保护女主人,又连忙补充了一句:“她工作忙事情多呀!”

    冯唐没有理会小保姆为其女主人的辩解,却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这个婊子!他心情烦躁!坐立不安,便到卫生间洗洗漱漱,又进卧室换上一套笔挺的西服便出门去了。小保姆在身后追问市长吃过晚饭没有?他只点点头作为回答。

    出得门来他直感到心头问得慌,上哪里去呢?没有目标,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他没有去开汽车,一个人漫步街头,不知所之。他家正处于闹市,这时夜市正在高峰时期,马路两旁摊点林立,霓虹灯在商店的门檐上五光十色地闪现出各种诱人的广告。离他家不远是一座三星级宾馆。宾馆大门口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灯光广告;一位裸露两条大腿,浓装艳抹的女郎微笑着面对每一位行人,右手轻轻举起指向宾馆内的东侧,手指下面是一行闪烁的红字:舞厅对外开放,欢迎光临,请到一楼东头。

    冯唐停下来瞄了一眼,便下意识地走了进去,穿过大厅沿着宽敞的走廊向东头走去。舞厅内正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面积很宽的舞池里有十多二十来对男女正在悠悠的乐曲声中跳慢四步,灯光很暗,楼顶的旋转灯转速很快,冯唐看不清舞池里人们的模样,但他借着那迅速旋转的灯光看清楚了.沿着舞池周围的走廊上,所有的桌子几乎都已坐满了人。

    他想找一个清静一些的地方坐一坐,看来是徒劳了。正自东张西望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咳,冯市长请到这里来。”

    随着这一声召唤,从前面不远的一张桌旁站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频频招手。

    他冯唐并没有因为终于找到了位子而高兴,恰好相反,他心里又是一沉,怎么就这么倒霉,来到这个鬼地方偏又遇上了熟人!但想退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他是谁呀?终于来到了向他招手的人面前,啊,原来是你,韩刚?

    他握着韩刚的手,笑道:

    “原来是韩大老板呀,没想到,没想到!”

    韩刚也笑道:

    “更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大市长哩,请坐,请坐!”

    韩刚拉拉身边一把空椅子让冯唐坐,他这时才发现小圆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灯光很暗他看不清她的整体形象,但借着那暗淡的灯光也能模糊地看出,她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模样很像一回事!

    韩刚发现冯唐在注视自己的舞伴,便很不在意地作了介绍:

    “这位是许小姐,”他又指着冯唐加重了语气向许小姐介绍:“这位是三江市冯市长,我的父母官。”

    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他省略了一个关键性的“副”字,这给予冯唐一个很大的刺激,像是被人捅了疮疤一样的难受,却也只好忍受了。当韩刚问他喝咖啡还是红茶时,他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韩刚打手势招来女侍者,吩咐再来三杯咖啡三份茶点,然后回头对冯唐说:

    “我的大市长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找了你好几天就是找不到,哪晓得今天晚上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真有缘分哩!”

    “找我有事?”

    冯唐顺口这么一问,忽然脑子急转弯,这不是最后一着吗?送上门来的可不要错过了机会哟!于是他说:

    “我也正找你有事哩,岂不凑在一起了?”

    说着他拿眼光打量了那位不知身份的许小姐,欲言又止。

    韩刚看在眼里,知趣地吩咐许小姐:

    “去给市长找一个舞伴。”

    又附耳低语了几句,那位许小姐便站起身来向冯唐微微一笑:

    “对不起,请稍候,市长。”

    许小姐一走,两人都想抓住机会谈“正事”,结果还是冯唐抢了先,他意味深长地瞅着韩刚,说:

    “告诉你一个消息,强占你妻子的人要当市长哪!你没听说吧!”

    韩刚知道他冯唐说的是谁,他本来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却对那“强占妻子”几个字感到很刺耳,便说:

    “谁的命好谁就升官吧,不过呀,市长,我看……”

    他本想叫他冯唐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强占妻子!这些都是陈谷子烂米了,还往外端?何况事情也并不是那样,我韩刚男子汉大丈夫岂容别人强占妻室,正常离婚的嘛。但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与此同时却有一股酸味涌上了心头,太便宜这小子了。为了他对他冯唐的所求,他也脑子急转弯,欲言又止,且听他冯唐的下文。我们就来一次互惠互利的交易吧!

    冯唐见韩刚吞吞吐吐,似有顾虑,便来了个直截了当:

    “老兄,君子报仇三年,现在是时候了,据我所知,组织部已经通过正报送省委常委审批了。要报仇就只有一个字:快!”

    “怎么个快呀?”

    韩刚顺口问了一句,他还没有完全弄清冯唐的意图。

    冯唐却以为对方被他说服了,心里很高兴,终于可以在这最后的关头射上一箭了,管不管用射出去再说。于是他放低了声音,“写一张状纸,今晚就写明天直接送到赵一浩家,主题自然就是强占民妻了,文章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明白不用我多说。一定要快。记住,今晚就写好明天一早送去,不要通过信访渠道,直接送到赵一浩家。你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吗?那就好。办完了这件事,再来谈你要找我办的事,你不是到处找我吗?”他本来还想要韩刚在状子上加一条:专业户事件。但他终于没有说出来,韩刚对此事不了解,乱写一通,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韩刚心里全明白了,是要把我韩某人当大炮使,你冯唐太把人看扁了,我韩刚是那种豆腐脑筋?再说他对“强占民妻”一类谎言本来就不感兴趣,自己的事自己还不清楚?同沈琳的结合是“月下老人”乱牵的线,两人情不投意不合,日子怎么过?再加她老是将陈一弘的孩子往家里引,窝在心头的火一旦爆发,离婚了事。无心人的事到了有心人手中就成了杀人的武器。前一段考察组去三江,这事就被丁奉们抬出来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三番五次上门要他韩刚这个当事人检举揭发,他就是不干。不是不想乘机杀它个回马枪,解解心头之恨,而是觉得告了状自己站不住脚。他韩刚岂能随便让别人当大炮使!结果隐隐约约传出,说他韩刚胆小怕事不敢检举,那就只好由他了奉们“替天行道”了,笑话!现在又来了,市长亲自出马,想不到一件普普通通的离婚倒成了他们政治舞台上的道具,都想凭借着它演出一番精彩的节目!你们想怎么办我管不着,反正我韩刚不感兴趣,不参与不投入!

    虽是这么想却不能断然这么做,他韩刚心理不平衡还有求于人呀!总得讲点战略策略吧?于是他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

    “市长不要急嘛,这些事好说,时间有的是,你说要快就快吧。你们每天工作的时间是八小时,我韩刚是二十四小时,还怕没有时间?”

    他将眼珠一转,换了一种声调,一种祈求和商量的口气说:

    “我还是把要找市长帮忙的事先说说吧?”

    冯唐无可奈何,说:

    “你说吧,简单一点。”

    他没有忘记摆出副市长的架子。

    韩刚一听有门,兴奋地说:

    “很简单,很简单,就这么回事:今年三江市的化肥供销任务很大,市供销社既没有这么大的资金更没有这么大的运输能力和销售力量。为了保住全省这个大粮仓的丰收,我们公司愿意承担风险来办这件事。省、市供销部门我也问过了,不,直说吧已打点好了,只要市政府批个文,委托敝公司承办或者叫协助市供销社承办化肥供销任务就行。市长,举手之劳一举两得呀!”

    冯唐听明白了,眼前这个商人、原供销社干部要吃一笔“双轨制”的差价,也就是说要我冯唐举手一批,将三江市今年的化肥供销权转给他韩刚,岂止如此,主要是转计划销售价为市场销售价。这是可以随便批的吗?须知他韩刚是私商,是非正常,的供销渠道呀!

    冯唐暗自生气,你韩刚把人看扁了,我冯唐是豆腐脑子,由着你玩弄?我还要珍惜自己的政治生命哩!

    但有求于人呀,岂能断然拒绝!于是他也来一个含含混混的回答:

    “好商量,好商量!”

    话虽如此说,内心却在嘀咕:怎么商量呢?这是非同小可的事!不这么回答又怎么办?他冯唐想得更远一些,别看三江市一个市长,你省委定了还算不了数,给他陈一弘戴上一顶市长的帽子还需要市人代会通过。凡此种种,就需要有人出来做手脚。眼前这一位就是权威?得罪不得的呀!

    他这么一想,却真打算要和这位私商做一笔交易了,反正权在手上章在桌上!虽然免不了心里发抖,看来这笔交易却非做不可了。

    韩刚看见冯唐答应得不是那么痛快,心里也在嘀咕:机会难得,岂能放过!他韩刚算过细账,在这双轨制价格上一转,除去一切开销包括车马费、好处费等等,他至少以万为单位捞它个三位数绝对不成问题。他冯唐不是有求于我韩刚吗?这笔交易是该好好做一做了。无非是要一张状纸嘛,那好办!不过有一条.不能用真名,这一点至关重要,必须作为先决条件。否则名字落在状纸上递上去,人家就要来找我这个当事人核对、作证,闹不好落个诬陷罪可不是开玩笑的,诬陷还加领导干部,我韩刚吃得消?

    他正盘算着怎样同冯唐谈判,那一位奉他韩刚之命而去的许小姐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打扮入时体态丰满、个头高高的姑娘。许小姐向两位男士特别是向冯唐介绍:

    “这位是吕英吕小姐。”

    这位吕小姐的出现把冯唐吸引住了。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漂亮苗条、温文尔雅的姑娘。他冯唐过去也偶尔光临舞厅,但都是和梅吟雪一起去的,不存在找舞伴的问题。像今晚这样的“艳遇”,对他冯唐来说还是第一次,和吕小姐谈着话,他感到有些飘飘然,昏昏然,倒把那件大事:动员韩刚向省委书记和三江市人大常委会递状纸的大事暂时忘记了。

    他冯唐正在神魂颠倒之际,音乐重新响起,人们一双双一对对下了舞池。冯唐忽听吕小姐说:

    “请吧,市长?”

    他随之也就飘飘然昏昏然站起身来,携着吕小姐进了舞池。他发现吕小姐的舞技十分熟练、轻巧,谈起话来竟然是一口江南普通话,像莺啼鸟语似地悦耳。自然而然地他和她又亲近了几分。他最初是有礼貌地轻轻搂住她那柔滑的腰,像在单位的舞会上对待一般舞伴一样。但慢慢地他将她搂得更紧了,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缩短了与对方的距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吕小姐始终温顺含笑,任其摆布。

    冯唐和吕小姐刚下舞池,韩刚也起身携着许小姐步了他们的后尘。

    他本来正准备和冯唐谈判,敲定那笔交易的,但被两位小姐的到来打断了。他最初有些不高兴,埋怨许小姐和吕小姐来得太快。但敏捷如韩刚者忽然有所发现,他分明看出了冯唐对吕小姐的兴趣,灵机一动,有了!把柄抓在手上不怕他不就范,真乃天助我韩刚矣。

    他们一连跳了两三个曲子,舞池里又响起了迪斯科的乐曲,冯唐称节奏太快休息一下再说。韩刚及时抓住火候,提议道:

    “市长,去吃吃夜宵怎么样?”

    冯唐笑道:

    “你这个提议我举双手赞成,你知道吗今天下午到现在为止,我肚子里就装了一碗面条呢。可是……”他看看表,“都快十二点了,还到哪里去找吃?”

    韩刚笑道:

    “真不知道市长还挨着饿,该死该死!吃东西的地方好说,这宾馆一层的西头就有一个通宵餐厅有酒有大菜,怎么样?我们就过去吧?”

    他说着先站起身来,冯唐也跟着站了起来,二位小姐自然无言地跟随了。

    韩刚并不买单算账,只给服务员打了个招呼就领着一男二女朝宾馆一层的西头走去。在那宽敞的通宵餐厅里,果然灯火辉煌,宾客盈门,夜市正隆。也许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来自东头的舞厅,楼上暗室里的赌场,还有那些豪华套间里的客商如此等等。

    进得门去,韩刚问迎宾小姐:

    “找个单间!”

    迎宾小姐微笑点头:

    “请随我来。”

    她领着他们穿过洋溢着酒味、向香和喧哗的大厅,来到一个标有3号字样的门前,轻轻地把门推开,说了声“请进”便离开了。

    他们两男两女在屋里惟一的圆桌前坐下,手握菜单、纸笔的女服务员便进来了。韩刚请冯唐点菜,冯唐随便点了几个都是一般的家常菜:糖醋排骨、宫爆鸡等等。韩刚接过菜单看看笑道:

    “市长大客气了!”

    于是在冯唐点的菜园后面加了海参、鱼翅和对虾。在用酒的问题上产生了小小的争论,冯唐主张用甜酒,韩刚不同意,说男子汉大丈夫自然喝烈性酒,甜酒是女人喝的,不要影响了市长的形象。并说今晚上他是主人,客听主安排,由不得市长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冯唐便也不再坚持了,何况白酒他也是能喝上它三五杯不醉的。于是韩刚要了两瓶五粮液,一瓶天津产的干白,那是专门为两位小姐准备的,可谓想得周到。点完酒菜他对服务员说:

    “先上几个冷盘喝酒,其它的热菜慢慢上不要慌!”

    冯唐听了又下意识地看看表说:

    “十一点过五分了,还慢慢来?”

    韩刚笑道:

    “我的大市长,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们的生活是按一天二十四小时算的哪,饿了就吃一顿,困了就睡一觉,哪管它白天黑夜,什么上班下班哟!冯市长今晚既然光临了,就体验体验吧,哈哈哈!”

    冯唐自然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其自然。再说身边有了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陪伴,从黄人伟家出来时那一肚子的闷气早已消失了,现在感到的是温馨舒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尚且如此,其奈我辈何?李白为了招待客人饮酒还不惜把宝贵的马和豪华的衣服都拿去卖了嘛,何况现在有大老板请客,无须动我冯唐一根毫毛!能喝就喝,能吃就吃,今晚上我冯唐豁出去了!

    正说话之间,酒菜(冷盘)端上来了。接下来便是斟酒、敬酒、劝酒。敬、劝的对象自然都是冯唐了。两女一男轮番上,使冯唐陷入了重围之中,但纵然身陷重围,他冯唐乐意。美酒又佳丽,何叹人生不得意!三五杯的酒量一下子增长到七八杯,十数杯,他冯唐也就自然而然地昏昏糊糊,说起话来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光劝酒也无趣,韩刚又使出一个花招:请二位小姐唱歌,一首歌一杯酒,他陪冯唐一起干。一言九鼎,许、吕二位既大方又娇柔地轮流登场。一杯酒一支歌,一连听了几支歌喝了几杯酒,冯唐还听不懂她们唱的都是些什么玩艺儿,便说:

    “唱几支都熟悉的好不好,再听不懂我就不喝哪!”

    吕小姐听了撒娇地笑道:

    “呀,冯市长,刚才我们唱的都是港、澳、台流行歌曲哩。市长不喜欢,就请市长点几支熟悉的我们唱吧!”

    许小姐也随声附和:

    “请市长点几首喜欢的。”

    韩刚也跟了上来:

    “就点几支吧,市长!”

    点什么呢?这倒使他冯唐为难了。他不是不喜欢音乐,但这些年他除了工作上的事便是忙于上层活动,还要读点报刊、杂志,否则这门面怎么撑,这形象怎么树?三下五除二,哪里还有什么时间来听音乐呢?他也听的,那是在汽车上。司机买了许多磁带放在车上一张接一张地放,特别是从三江到省城的漫漫长路上,几乎都是在歌曲声中度过的。但他从来不过问是什么歌名,什么人唱的。觉得悦耳时就听,不悦耳时就闭上眼睡觉想心事。他自己驾车时,不是急事也是要事密事,哪还有时间去听歌曲?因此,要他点歌名为尊敬,实则出了难题。他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首歌或一个歌星的名字。最后总算想起了一首,而且觉得与今晚的情景很协调,便用那早已不听使唤的舌头说道:

    “就唱那一首什么的?好花不常开……什么的人生难得几回醉吧!”

    他那结结巴巴的话音刚落,吕小姐便接过去一拍手笑道:

    “我懂了,我懂了!”

    接着她便嗲声嗲气地唱了起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其实他冯唐对这首老歌也只能说是会哼哼曲子,歌词却是零零星星记不完全。现在听吕小姐唱也听不清楚,只觉得她唱得很动情,她那哀婉缠绵的腔调深深地感染了他。她唱到最后人生难得几回醉时竟然落了泪。冯唐觉得有一种温柔之感,凄凄之情的氛围向他袭来,他也分不清是喜悦,舒适还是悲伤,一股莫明的冲动使他蓦地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走到吕小姐面前一伸手将她搂到怀中,将酒杯送到她唇边不由分说地往她嘴里灌。一边灌一边喃喃地说:

    “你唱得好,唱得动情!”

    说话时那舌头却是更加转不动了。

    冷坐一旁的韩刚见此情景,像一个善于掌握火候的厨师,及时吩咐吕小姐道:

    “你扶冯市长上楼去休息,5O3房间,我在502,有事找我!”

    说着他又从裤袋里掏出两把钥匙看了看,捡出503的那一把交给吕小姐又吩咐道:

    “好好招呼,明天上午你到5O2房来找我,一切消费我负责。”

    吕小姐是里手行家,这一套自然一说便知。她于是就势扶着冯唐驾声燕语似地对他说:

    “市长,我们走吧。”

    冯唐依然昏昏糊糊:

    “是该走了,该走了,哦,上楼?不,我回家,我要回家!”

    韩刚上前一步:

    “嘿,我的市长,你看你醉成这个样子能回家吗?对夫人怎么解释?休息休息,明天早上我们还要谈公事哩!”

    冯唐似乎明白了韩刚的意思,依旧喃喃而语:

    “唔,对了,还要谈公事……好吧,客听主便……客听主便!”

    他依偎在吕小姐那丰满的肩上,一步一摆地走出餐厅向电梯口走去,韩刚和许小姐在一旁帮扶着。

    要顺便交待的是:他韩刚和冯唐在舞厅是偶然相遇,怎么会单独定了两套房间等着呢?这是韩刚的习惯,他每次到省城都在这家宾馆订下两个套间,一套自用一套备用。今晚上那备用的套间真的用上了,就这么回事。

    第二天早晨当冯唐醒来的时候,他房间东面那扇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上已经透进了阳光,真乃是“旭日临窗”了。他回味昨夜的经历犹感余味无穷,又觉忐忑不安,好像第一次当了小偷。

    他一转身但见吕小姐躺在自己的身旁睡意正酣。她那雪白细嫩的上半个身子裸露在被子外面。他禁不住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她醒了,见他已经坐在床上,便揉揉双眼说:

    “不多睡一会儿?”

    他没吱声便轻脚轻手地下了床进了卫生间,迅速漱洗之后他穿上衣服准备离开,心里总是忐忑着好像有人就要破门而入抓他来了,越早离开越好啊!

    他已经走到外间的门口就要伸手去拉门栓了,忽然又像想起了重大的遗忘似地折了回来,从衣袋里取出装钱的皮夹,抽出五张一百元的钞票拿在手中,随即又停住了,咬咬牙又抽出两张一共七百元,然后依然是轻脚轻手地来到床前,将钞票放在吕小姐的枕边。这样他便感到心头踏实了许多。像是别人送了他冯唐什么贵重礼物,他按质论价给了钱,便就心安理得了:怎么样?我冯唐给了钱的。

    睡眼惺松的吕小姐发现了她这位高贵的客人之所为,便撑起半个赤裸裸的玉体欲将那七张钞票还给他,说:

    “韩总早吩咐过了,一切消费由他负责的,市长就不要破费哪!”

    冯唐说:

    “他支付归他支付,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意思,你收下不要告诉他就是,”他又加了一句,“也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着他又情不自禁地搂住吕小姐亲吻了一下,便迅速朝门口走去。他听到了吕小姐那轻柔的声音:

    “你真是一个好人,再来呀市长!”

    他头也不回便拉开门走了。到什么地方去?先回家再说吧!怎样对妻子撒个谎呢?回到省城而又不在家过夜,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边思考边向电梯口走去,靠电梯口走道的沙发上忽然站起一个人来向他打招呼:

    “冯市长早!”

    他定睛一看是韩刚,他手提公文包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冯唐,问道:

    “市长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那眼神那表情冯唐一看便意会到了,他有些不高兴地问:

    “你在这里干什么?”

    韩刚依然是笑眯眯地:

    “等市长呀,我怕影响你休息不敢去按门铃。我等市长办公事哩!”

    办公事?冯唐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了。是呀还有公事要办哩。“上哪儿,就在这走道上?”韩刚提议上他房间去,“办完公事再下楼吃早点。”冯唐同意了。

    韩刚的房间就在冯唐房间的隔壁,一样规格的大套间。他俩在客室坐下,冯唐顺便瞄了一眼,通向卧室的门半掩半开,他发现有一个女人睡在床上,无疑是那位许小姐了。

    韩刚从皮包里先取出一份检举陈一弘“强占民妻”的公开信。冯唐迅速地看了一遍觉得很够味,但落款却不是韩刚而是“几个知情者”。冯唐又不高兴了,盯着韩刚问道:

    “怎么不敢用真名?”

    韩刚依旧是笑眯眯地:

    “我的市长呀,用了真名人家就要来找我对质,我怎么回答?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协议书是我亲笔签的字。办理了离婚手续很久人家才结的婚。这么一核对,不但我韩刚要落个诬陷罪,恐怕你市长也脱不了干系弄个教唆什么的嘞!你是搞政治的应该明白,用这种办法最管用,这叫虚虚实实,让人琢磨不透也无从核实,却会无形中产生影响,减少选票!这是最厉害的一着!按照你昨晚的吩咐,今天我负责用快件全部发出。重点是三江市那三十多个人大常委,我的大市长呀!我一人一份往他们家里寄,地址全在我手上,嘿,就有好戏看了!至于省委书记嘛,遵照你的意见也送一份,直送赵府,不过我想不管用!”

    冯唐听厂韩刚这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暗自佩服,便说:

    “好吧,就依你的。”

    韩刚不慌不忙又拿出了第二份文件,这是他们公司向三江市政府的报告,要求批准委托他们承担今年化肥的供销任务,按国家牌价购进,适当增加运输、管理和自然消耗费售出。这“适当”的量是多少,报告上没有说,大量的却是服务农业,振兴三江经济等等冠冕堂皇的语言。冯唐反复看了两遍,无可奈何地签上:同意,请市供销社办理等字样。这叫以礼还礼,不签也是不行的了。

    韩刚笑眯眯地最后拿出一个文件,是他们公司关于奖励和给予公司内外有功人员的办法,其中有这样一条:有关部门和领导对本公司给予支持者,按所产生的经济效益给予优厚的回报。

    既含糊又十分清楚。冯唐看后不置可否便一声不吭地将那“规定”还给了韩刚。

    一切要办的事均已办完,胜利在握的韩刚邀请失败而还不自觉的冯唐下楼用早餐,冯唐感到没有胃口,便谢绝了要回家去。韩刚又提出开车送他,冯唐说此地离家不远他想走一走清醒一下头脑。韩刚便送他下楼到门口握手告别。冯唐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不做二不休,水已经搅浑了,就把它搅得更浑一些吧。于是他拉着韩刚的手说:“你那封信别忘了送中央考察组,他们驻在省委招待所。”说完便与韩刚握手告别。

    冯唐边走边考虑着怎样向妻子解释昨晚外出未归的事,还没想出一个头绪却已经到家了。结果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只有小保姆在家,梅吟雪竟然也一夜未归。

    要是在平时,他冯唐肯定要大发雷霆的,谁知现在却一反常态,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使他解脱了,轻轻松松不用什么解释了!要解释的是她梅吟雪,为什么一夜不归?我冯唐成年累月在外,她就这么对我不忠?非要她说清楚不可!

    小保姆走进房来问他要不要吃早点?他说:“不吃了,我昨晚上办公事熬了夜,先睡一觉,吃了午饭就回三江。”

    说罢便关上房门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