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县委常委会召开了。陈默在县委会议室门口遇到了彭一民,彭一民笑着和陈默握了手,说,陈部长好呀,最近忙什么?陈默说,还能忙什么,忙完成您交代的工作呢。彭一民就笑,说,我可没有交代你什么工作啊。陈默说,宣传部是县委的宣传部,您这个县委副书记,真要放弃我这个部了?这是放弃领导权呢。

    彭一民就大笑起来。

    常务副县长戴伟走了进来,见两个开玩笑,插话说,不放弃,看来是要争夺领导权了。

    陈默心里一凛,戴伟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果然彭一民的脸色就有点儿变,说,领导权也不是争就可以争得的。

    陈默不好接嘴,就打起了太极拳,王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说,彭书记,知不知道这次开会是研究什么事?彭一民说,我也不太清楚,戴县长清楚不?戴伟说,两位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

    陈默见两位话不太投机,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好。恰巧县人大主任张伯仲、县政协主席安若山也来了,当下笑着走过去和张伯仲和安若山打招呼,离开了是非之地。张伯仲为人严肃,不太说笑话,只是相互聊了一些家常。安若山就不同了,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当下见陈默黏过来,低声笑道,你黏我们做什么,还不快黏领导去。关键时期,不想提拔了啊?陈默大笑,说,关键时期,还是民主党派靠得住。我们长期共存,荣辱与共吧。安若山说,长期共存可以,荣辱与共嘛,看你的表现,宣传部有几个提案答复,我可是不满意的哦。

    陈默笑着说,知罪知罪。不就是没有开提案办复会嘛,保证马上开会,和委员见面。安若山笑,说,这才对头,要搞好哦,委员参会,要有吃有喝,还要有烟抽。不能比人大代表的待遇差了。

    张伯仲就白了安若山一眼,说,我们人大代表也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啊。你这个安主席,什么都拿人大说事。安若山又是一阵笑,说,政协委员的地位,还是要向人大代表看齐才好。

    大家开着玩笑,就见董嵬夹着公文包进了会议室,在主席位子上坐下了。董嵬的脸色疲惫而忧郁,甚至于有一些呆滞,陈默就想,看来董嵬在陇水待不长久了。

    大家坐下后,董嵬抬起头来,清点了一下人数。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董嵬叫秘书催催,不一会就都到了。董嵬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们开一个常委会,主要是研究一下林之风被逮捕以后县政府的班子问题。大家都知道,广源公司硫酸厂爆炸使乌龙河严重污染事件后,我们县出了不少的问题。首先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张子诚自杀身亡,接着是县长林之风被逮捕。干部群众的思想还是比较混乱的。我和常委里的部分同志交流了一下,也请示了市委领导,觉得要有人来临时主持一下县政府工作。下面,请大家发表意见。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第一个发言,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但谁也不会那么轻易端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董嵬抽了一支烟,把本来伏在桌上的身子坐回去,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起来。

    好一会,彭一民终于忍不住了,咳了一声说,我来发表一点意见。不对的地方,请董书记和各位常委批评指正。说着,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见大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应不热烈,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乌龙河污染事件后,正如董书记所说的,县政府群龙无首,这只是其次。更为主要的是,张子诚自杀,林之风被捕,干部群众的思想有一些混乱,无所适从。因此,我很同意董书记的提议,要有人临时主持县政府的工作,千军不可一日无帅嘛,一日无帅,千军自乱。关于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同志,我觉得要有一个基本条件,当然,第一是要有相当的资格,要是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而且是县委常委;第二,要符合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精神;第三,要在陇水县工作三年以上,对陇水县的各项情况都比较了解的同志。总之,目前我们陇水县正处于危难之际,选好一个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人,对于我县稳定干部思想,顺利渡过难关很重要。

    陈默细细地听着彭一民的讲话,微笑起来,按彭一民设置的条件套下来,常委里就只有他合适。看来彭一民连基本的迂回都不想去做了。

    常务副县长戴伟接着发言。和彭一民相比,戴伟的发言就委婉得多了,戴伟说,我来说两句,刚才董书记和一民同志的发言,我都赞同,县政府主要领导出了问题,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也给我们敲响了廉政自律的警钟。俗话说,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作为全县经济建设的总指挥部,不能没有人主持工作,我表一个态,无论县委让谁来主持县政府的工作,作为常务副县长,我都一定坚决服从、认真配合,共同克服时艰,迎接胜利。

    陈默默默地听着,心里想,都说戴伟能力不够,是依附着董嵬上来的,看来这个传言不正确。彭一民野心勃勃意欲一搏的时候,戴伟反而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得更加深一些,很有一点韬光养晦的味儿。他表态作为常务副县长,会服从临时主持政府工作的同志,搞好配合,其实隐含着两层意义。一是提醒在座各位,他是常务副县长。按常规,县长在,常务副县长是县长会议的当然召集人和主持人。二是给自己留下了比较开阔的战略纵深,万一自己没有被指定代理县长工作,也可以迅疾撤退。三,他的这番表态和彭一民的讲话相比,容易求得常委们的认同,从而给自己争取了同盟。一席很简短的讲话,用意如此之深,没有一定的素质,是难于达到的。

    接下来,其他的常委也纷纷发表了意见,都没有什么新意。只张伯仲的讲话对彭一民的发言提了一点不同意见。张伯仲说,作为县委常委,人大主任,我主要是从人大的职能部门提一点意见。我感觉,县政府临时主持工作的人选,首先还是要德才兼备。林之风的教训非常深刻,如果忽略了德,就可能出现前腐后继的现象。至于条件,我当然也赞成一民同志的意见,要从副县级领导干部,特别是县委常委中产生。但是,要在陇水工作三年以上,这个就有一些苛刻了。只要德才兼备,不一定要在陇水工作三年以上嘛,情况不熟悉,可以边工作边熟悉,总是要熟悉起来的。

    说到这里,张伯仲似乎无意地看了陈默一眼,眼光中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在暗示陈默,我这话是替你说的呢。陈默也用眼光表示感激。这样的常委会,气氛真是微妙到了极致。

    大家发言完了,陈默才发言。陈默总是在最后一个发言,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在常委里排名靠后,还是一种官场智慧。陈默发现一些领导人总是在最后发言,因为最后发言可以把前面发言人的观点都综合起来,就显得自己思考得更全面,更有水平,也更不可反驳,简直就是颠扑不破了。

    陈默的发言很平稳,也只是赞同了前面所有同志的意见,注意不带任何倾向性,在这种研究人事的会上,发言是最忌带有倾向性的,如果自己倾向了彭一民,无疑就得罪了戴伟,反之也是一样。甚至还得罪了一些你不知道的对这个职位有企图的人。同时,作为县委书记,董嵬还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也不宜提出具体意见,万一与董嵬的意见相左,就不好了。

    会议开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谁提出一个具体的名单来,看看已经十一点半了,董嵬就提议先吃中饭,下午继续开会。大家就离开会议室,去了县委食堂。

    喝酒的时候,彭一民就比较积极,敬了这个敬那个,自己也喝了不少。戴伟见状,也不甘示弱,跟在彭一民后面满桌敬酒。陈默喝了不多一点,也感觉有些酒意涌上心头,却不糊涂,一味低调。

    大家都喝了点酒,下午的会就热闹起来了,发言也就热烈了一些。

    下午的发言很有意思,县委办主任尹志杰竟然开了头炮。尹志杰说,我来说两句吧,我感觉,上午各位领导的发言都很有道理。下午的会,我建议还是要具体化一些,研究到人才能落板。我提一个不成熟的意见,我觉得,彭一民同志长期在陇水工作,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有工作经验,熟悉情况。一民同志能力很强,作风踏实,这些大家都是看到的,所以我建议由一民同志临时主持县政府的工作。

    尹志杰说话的时候,彭一民微笑着,用感激而鼓励的目光看着尹志杰。陈默想,作为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尹志杰彭一民的关系是最紧密的。看来,尹志杰开头炮,也许是他们安排的,当然,也许只是巧合。作为县委常委里排位靠后的人,尹志杰人又比较年轻,正是奔前程的时候,肯定也想立拥戴之功。只是,尹志杰这样做,无形中就得罪了常务副县长戴伟了。

    尹志杰发言后,大家也陆续发了言。分别提了彭一民、陈默,戴伟三个人。其中张伯仲重点提了一下陈默。陈默只得向张伯仲投去感激的目光,这是必须的,不能让推荐自己的人冷了心。

    陈默照例是最后发言,首先感谢了大家对自己的提名,然后坚决地推辞了。陈默说,我才到陇水不久,情况不熟,人头也不熟。我赞成由一民书记和戴伟县长作为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人选向上级组织推荐。说心里话,我推辞不是出于谦虚,是出于实情。县里其他领导也单独和我交过心,我也是这个态度。无论一民同志还是戴伟同志主持县政府的工作,我都会坚决支持和做好配合。

    接下来,被提名的彭一民和戴伟第二次发言,对大家的信任表示感谢,也都谦虚了几句。彭一民说,我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自量才浅德薄,只怕担不起这份重任,辜负了各位的期望。当然,作为一名受党培养几十年的领导干部,我只能说,组织怎么决定我都服从。

    陈默微笑起来,也许是彭一民喝酒的原因,这个讲话有些太直露了,把自己暴露得一览无遗。彭一民说话的时候,戴伟的脸色很有意思,一时显得很认真,一时又露出一种嘲笑来了。

    有了彭一民当仁不让的说话后,戴伟的说话也有些直露起来。戴伟说,按照政府组成的惯例,县长不在家时,常务副县长代为主持县政府工作,召集和主持县长常务会。我们县向来都是这么做的。因此,林之风出事后,在董书记和县委的领导下,我觉得自己还是认真履行了这一职责的。大家提了我的名字,我感觉到诚惶诚恐,这个担子太重,我感觉,还是陈默同志来主持好一些。

    有意思的是,彭一民和戴伟不约而同地提了陈默的名字,却没有提对方。看来,这两位也知道陈默是无意于竞争,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了。

    接下来的讨论就比较热烈起来,因为对象集中到彭一民和戴伟身上,大家的发言就更加有了意思,充满了官场的智慧。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得罪这两个人,但又要表达清楚自己拥护谁,因此说话都像打太极推手。提了这个人的名字,接下来就必须提那个人的名字。有的人还故意跑题,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常委会就这样开到了天黑。

    安若山列席常委会,更加圆滑,两头不沾边地一二三四了一通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哈欠来。张伯仲醉了酒,不禁垂下脑袋打起瞌睡来了。

    大家就说,今天就议到这里。书记作总结,你怎么总结,我们怎么拥护。

    董嵬笑了笑,说,这个会开得很好,大家都畅所欲言,充分发表了意见。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人员,我们只有建议权,还要由市委和市政府最终确定。陈默同志很谦虚,前几天我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的说法和今天意思表达是一致的。因此,今天会议主要就集中在一民副书记和戴伟副县长的身上了。一民同志和戴伟同志的政治都很强,能力上各有千秋。这些年来,他们都为我县的经济社会发展做了贡献。县委里我是班长,我感觉大家向来对我的支持很大,配合很好。这两位同志我也都同意。我的意思,我们把两位同志都作为对象报上去,由市委和市政府来定。组织部门会有一个考察,这里也请一民同志和戴伟同志做好准备。

    会开了一天,大家都有些烦了,巴不得早点结束。于是一致同意董嵬的意见,把彭一民和戴伟一并向市委提出建议,会就散了。走出常委会议室的一瞬间,陈默感觉,彭一民和戴伟之间,必将有一场明争暗斗的惊险博弈。彭、戴二人,也不会再把他当对手了。陈默不由得想起了唐朝高僧布袋和尚的《插秧诗》来,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