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系主任手上接过那本红壳毕业证书后,杨登科离开了待了两年之久的教室。外面阳光灿烂,草木青青。杨登科不免有几分得意,恍惚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那受人鄙视的小工人了,而成了一名堂而皇之的国家干部。

  这么得意着,杨登科回宿舍拿了早已清理好的几件生活用品,绕过宽阔的操场,沿着绿阴如盖的校园小道,向校门口从容走去。

  这是贵都市电大。瞧瞧杨登科脸上的沧桑,就知道他是一名成人大学生,而不是满脸稚气的普通大学生。杨登科是两年前迈进这所电大的大门的,通过虔心苦读,克服种种成年人必须面临的困难,终于学有所成,文凭在手了。

  不过杨登科也知道现在得意还早了点。自己尽管拿到了大学文凭,实际上还是一名普通工人。不过有了这张文凭,就有了改变工人身份,成为国家干部的最大可能。这是杨登科在心里头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夙愿,他离职跑到电大来泡了两年,主要目的就在这里。

  杨登科是贵都市农业局的一名司机,一直给领导开小车。他有一手过硬的驾驶技术,服务态度也挺不错,局里干部职工有口皆碑。这是他在部队那几年训练出来的,他在部队就是首长的司机。首长肩负着保家卫国的大任,视醉卧沙场马革裹尸为天职,却不愿在小车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所以对自己的司机要求都非常严格,在部队里能干上首长司机的差事,自然不是一般角色。更何况部队是革命大熔炉,战士们来自五湖四海,真可谓藏龙卧虎,能人多的是,不是谁想做首长司机就做得上的。

  只是杨登科的理想却不是一辈子做一名司机。倒不是司机这个职业低人一等,相反杨登科觉得做一名司机,尤其是单位的司机,实惠不说,也还算是有面子的,尽管面子不是很大。而且杨登科从小就受过这样的教育,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一个出身低微的农村人,能有机会在堂堂市农业局为人民服务,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福分了。要知道中国十三亿人口,起码有十一亿人想为人民服务还服不上呢。

  杨登科不想一辈子做一名司机,这还得从他的芳名说起。

  杨登科这个名字是他爷爷取的。杨家过去是很有些家学底子的,祖上就出过好几位秀才。到了爷爷辈,虽然家道中落,但爷爷自小还是饱读诗书,精通文史,在那偏远的乡下也算是经纶满腹了。爷爷深受儒家思想濡染,认为人生在世,重要的是经天纬地,是立德立功立言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一心想考取功名,无奈生不逢时,科举废除,断了登科入仕之前途,便把理想寄托在了后代身上。开始是杨登科的父亲,只因世事纷纭,公学送不了,私塾请不起先生,终未如愿。到了杨登科生下地,又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饿殍遍地,家里人一个个犯了水肿病,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哪里还顾得上经世治国?但爷爷还是不肯死心,给杨登科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他早日登科,成为国家栋梁,以遂夙愿。

  大概因为有这么一段渊源,杨登科大半辈子了,总是位卑不敢忘登科。好在他也还算争气,高中毕业参了军,在部队给首长开了几年车,复员没有回农村,而是幸运地进机关吃上商品粮,成了正式的公家人。公家人就是国家的人,生老病死国家全包了的人,或者说吃得的是米箩里的人。在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们眼里,杨登科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算是很有出息了,同时也给家乡人争下了面子。

  杨登科却觉得自己面子还不够。想想也是的,自己一名普通工人,连国家干部都不是,无论如何是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登科的。那么怎么才算登科呢?在杨登科心目中,至少要做上干部,弄个官做做才算登科。也不要大官,自己这么个起点,这一辈子做大官是没什么指望了。就一个科级干部就够了。登科登科,登上科级足矣。

  人生难得的是树立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这就好比出门远行,总得先有目的才有行动,尔后一步步向目的地靠近。如果没有任何目的,那无异于行尸走肉,最终什么目标都没法达到。杨登科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明确的目标,行动起来才那么有计划有步骤,才不至于盲人瞎马地乱闯一气。

  杨登科的第一步是要把头上工人的帽子给摘了,做上干部,然后再想办法登科进步。

  机关里是个等级分明的地方。局长就是局长,科长就是科长,干部就是干部,工人就是工人。谁掌什么权,谁签什么字,谁阅什么文,谁开什么会,谁说什么话,谁坐什么车,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家心知肚明,操作起来是一点也不会含糊的。就是一些有关系的部门或是下属单位和下面县里偷偷到局里来送钱送物,谁有谁无,谁多谁少,谁轻谁重,也从没有人搞错过。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职务跟实惠挂钩,身分跟身价等同,还会有谁不喜攀高枝,乐于进步的?正因为如此,机关里也就没有工人不想做干部的,没有干部不想做科长的,没有科长不想做领导的。只是大家都竞相往高处走,路上自然拥挤,并非任何人都能心想事成,如愿走到高处。

  杨登科在机关里呆了近二十年,深谙这层道理,知道工人头上的帽子不是说摘就能摘得掉的。他知道这是个重视文凭的时代,没有文凭做个工人没问题,要想做干部,先得把文凭拿到手才有可能。杨登科也曾尝试过去弄个自考文凭什么的,可他天天出车,根本没时间静心翻书本,就是休息日呆在家里,想坐下来看两页书,却因过了读书的年纪,没看上两行就哈欠连天,书页里模糊一片,像是蒙了一层雾水一样。

  这样下去,肯定一辈子也别想把文凭考到手。看来只有想办法脱产读两年书。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容易争取得到的,好多科长副科长想脱产进修,领导都没点头。不过杨登科又想,自己虽然是一名工人,却有一般科长副科长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天天跟领导在一起,只要将领导服务得舒服了,读两年书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

  当时杨登科服务的领导是一位姓陈的局长。陈局长刚到农业局来时,是另一位姓郭的老司机给他开的车。后来郭司机父亲病故,他回家奔丧去了,临时让杨登科代他给陈局长开车。郭司机是局里人人称道的车技过硬的好司机,还得过省里劳模称号。不想杨登科开得并不比他差,而且服务态度更加周到,深得陈局长欢心。所以郭司机奔丧回来,陈局长就将他提为车队队长,让他协助办公室主任在家里管理车队,而让杨登科做了自己的司机。郭司机已开了三十年车,早有些厌倦了,很乐意地接受了陈局长的安排。杨登科更是正中下怀,铁了心紧跟陈局长,渐渐成了陈局长的心腹。

  当领导的人不一定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至少要深谙世情,懂得如何利用手中权力调动手下人的积极性,为我所用。陈局长在位几年,就提拔重用了一批干部,深得全局上下干部职工的拥戴,大家工作起来有奔头,积极性空前高涨。杨登科就是看到了陈局长这个特点,才死心塌地为他服务的,巴望他也给自己一次什么机会。

  果然,陈局长没有亏待天天鞍前马后替自己服务的杨登科,主动问杨登科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杨登科心中暗喜,却不愿把话说明白,而是转了个小弯子,对陈局长道:“陈局长不瞒您说,过去我确实有进修拿张文凭,再回来提干的想法,可自从给您开车后,我却打消了这个念头。”陈局长说:“此话怎讲?”杨登科说:“您是我最敬重的领导,您的品德和才能是我遇到过的领导中最好的,这辈子能给您开车真是我的福分,只要能跟您在一起,我就非常满足了,至于拿不拿文凭,转不转干都无所谓了。”

  陈局长尽管身为领导,天天听的都是奉承话,但耳根还没麻木到真伪不分的程度,知道杨登科说的并不全是真心话,是拍他马屁的。但不知怎么的,这话听着就是舒服。拍马屁这个词有些难听,可世上却鲜有不喜欢拍马屁的主。至少人家拍你马屁比骂你娘受用。何况不是谁的马屁都会有人来拍的,杨登科就从没见过谁拍过工人农民的马屁。

  也许是杨登科这马屁拍得有水平,陈局长开心地笑笑,不再说什么。不说什么并不等于杨登科的事他没往心里去,不久他就真弄了个市电大脱产学习的指标,将一介司机杨登科变成了大学生,还鼓励道:“登科你就好好学习吧,学习期间一切待遇不变。有了真本事,有了专科文凭,以后转干进步就容易些了。”

  原来陈局长什么都给杨登科考虑到了,杨登科还有不感恩戴德的?他只差没跪到陈局长前面,喊他亲爹了。

  杨登科没辜负陈局长的厚望,进了电大后一心扑在学习上,发誓要学有所成,往肚子里装点真货进去。他不仅仅为了一纸文凭,如今仅仅一纸文凭并不怎么管事了。不用到组织部和人事局去查档案,随便到哪个单位的厕所里转一圈,碰到的不是本科生就是专科生,说不定斜眼一瞧,那位不中用尿湿了裤子的还是研究生呢。至于这些专科生本科生甚至研究生的来历,当然最好不要深究,反正如今好多事情都是深究不得的。

  杨登科却是憋足劲到电大来充电的,而且要充得足足的,真正让自己的素质上一个档次,好为今后的进步打下坚实基础。因此两年的时间里,杨登科心无旁骛,天天家里电大,电大家里,两点成一线,连局里都舍不得花时间回去一趟,工资都由老婆聂小菊到单位去领取。特别是临近毕业的这三四个月里,杨登科将被褥都搬进了电大,吃住一律在学校,说头悬梁锥刺股,没那么夸张,说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则完全是事实。就这样经过苦读,克服年纪大记性差的不足,终于把没有掺假的货真价实的电大文凭拿到了手里,算是有了一块掷地有声的转干进步的敲门砖。

  想到此处,杨登科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浅浅的自豪。这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的自豪,真切实在,显得有底气,脚下的步子也迈得高了。还忍不住将兜里的文凭拿到手上仔细瞧了瞧,然后放嘴边吻吻,吻得很抒情,像第一次吻自己心仪的女人一样。

  不觉得就出了学校大门。阳光很亮,亮得让杨登科似乎有些伤感。杨登科早过了迎风垂泪,对月伤怀的年纪,一时不知这份伤感因何而起。回头望了望身后那块粗大的贵都市电大的招牌,这才意识到了自己伤感的原因,原来是要和这个待了整整两年的母校分手了。不过杨登科觉得这份伤感是如此美丽,他已经好久没懂得伤感了。

  忽瞥见大门一侧有一个地摊,摆着各种各样的红绿本子。一旁支着小木牌,上面写着出售各类文凭和证件的字样。杨登科觉得如今的事就是这么有意思,卖假文凭的专挑大学门前的黄金地段,搞打砸抢的则瞄准了官车或警车才下手。

  也是怪,这个地摊在电大门口摆了也不只一日两日了,平时杨登科进进出出的,一门心思只想着学习,对此总是视而不见,今天却不知怎么竟引起了注意。大概是自己袋子里就揣着一个文凭,想看看地摊上的文凭究竟有何不同,杨登科不由得向地摊走了过去,弯腰拿了一个红本子翻了翻。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某重点大学的文凭,大红公章,校长签名,一应俱全。摆摊的老头立即向杨登科靠过来,问他需要哪所大学的文凭,价格可以商量。杨登科拍拍手中文凭,说就要这种,老头立即报了两百元的价格。

  杨登科没有吱声,心想一所名牌大学才值两百元钱,如果是自己身后这所电大,岂不只值三五十元?杨登科心生感慨,却没有生气,也没有为自己怀里那个毫不起眼的电大专科文凭自卑。因为自己是扎扎实实脱产学习了两年才拿到这个文凭的,这样的文凭没有什么水分,含金量高,跟地摊上这些假文凭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杨登科撇下老头,提着手上的生活用品,大踏步朝前走去。

  还没走上一百米,一辆三菱吉普从身后开过来,绕到前边拦住了杨登科。一瞧原来是同班同学钟鼎文,他跟杨登科一样拿了文凭刚出电大校门。别听钟鼎文名字斯文,人却长得五大三粗,而且是城西派出所所长,往地上一站,确有几分威风。他有单位的警车供自己专用,读电大这两年几乎天天开着警车到学校来上课,杨登科经常搭他的车。钟鼎文生性豪爽,跟大家都合得来,同学们请他帮个什么忙,他总是有求必应。

  杨登科二话不说上了钟鼎文的车。钟鼎文说:“到哪里去?”杨登科说:“我提着这些东西,还能到哪里去?”钟鼎文笑笑,方向盘一打,将杨登科送到贵都市九中。他知道杨登科的老婆聂小菊是九中的教师,他们结婚十多年了一直住在学校里。

  警车进了九中大门,来到宿舍楼下,杨登科请钟鼎文到楼上去坐坐,钟鼎文一脸邪笑,说:“你三四个月没跟嫂子在一起了,我在场岂不影响你们的工作?”杨登科在钟鼎文胸前一擂,说:“老夫老妻,哪有你说的那么浪漫?”提着东西下了车。

  望着钟鼎文将警车掉了头,正要开走,杨登科又喊道:“鼎文你等等。”一边开了一楼自家的煤屋门,将东西往里一扔,转身重新上了车。钟鼎文笑嘻嘻道:“你真狠心,不怕嫂子在家里难熬?”杨登科说:“去你的!好久没去单位了,送我去农业局吧。”

  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警车进了市农业局。

  农业局的人见院子里来了一部警车,以为发生了什么案子,都纷纷跑到走廊上来看热闹。杨登科心里直乐呵,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杨登科想让局里人都知道他大学毕业回来了,而且还是城西派出所所长开着警车送他回来的。有车送比没车送当然要有面子得多,做官的也好,做老百姓的也好,谁图的还不就是一个面子?

  警车停稳后,杨登科邀钟鼎文下去看看,钟鼎文说:“所里还有些烂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呢,这次就免了吧。”杨登科也不力劝,抬脚准备下车。忽想起一事,说:“你身上有烟吗?”钟鼎文说:“你平时也没怎么吸烟,要烟干什么?”杨登科在腮上挠挠,说:“好久没跟同事们在一起了,见面递根烟显得不生分。”

  钟鼎文就从身上拿出一包芙蓉王,扔到杨登科身上,说:“坐车没买票,还要敲我的竹杠,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的乘客。”杨登科将芙蓉王抛到空中,然后接住,瞄瞄,说:“芙蓉王可是响当当的名牌,这不是假烟吧。”钟鼎文闻言,伸手要把芙蓉王收回去,杨登科手一缩,塞进了兜里。说:“堂堂派出所所长,估计也没谁吃了豹子胆,敢送你假烟。”

  下车后,站在车旁跟钟鼎文招招手,看着他将车开出大门,杨登科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收腹挺胸往办公楼走去。

  也是旧习难改,杨登科不自觉地就走到了一楼司机班的门外。但他很快刹住了步子,心想自己已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怎么还视同为普通的司机呢?这岂不是太没觉悟了?不过杨登科马上原谅了自己,人说培养一个贵族至少得三代以上,自己才在电大混了两年,哪里觉悟得这么快?看来以后还得多加历练才是。

  杨登科觉得有三个地方非去走走不可。

  一是局长室。是陈局长促成自己读的电大,现在终于学成归来,陈局长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主要还是杨登科意识到自己虽然已是大学毕业生,但转干和提拔还得有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这个过程只有在领导的正确领导和亲切关怀下才可能顺利完成。杨登科还知道自己走后,陈局长对别的司机都不满意,又让过去给他开过车的老郭替代了自己。陈局长当初还留了话,杨登科读完电大,老郭也快到退休年龄了,杨登科还得继续给他开车。为自己的出路着想,杨登科也得先到陈局长那里去跑一趟。

  二是政工科。脱产去读电大时,是在政工科办的手续。政工科蔡科长对杨登科也很关心,曾嘱咐他一定要珍惜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学好本领,回来为全市的农业工作和经济建设贡献力量。还主动签字证明杨登科去学习,让他全额报销了学费,而以往碰上这种情况,最多也就报销一半,当事人还得求爹爹拜奶奶说尽好话。杨登科心里清楚,蔡科长这么待你,并不是你长得漂亮可爱,或是留了多么大的人情在他那里,而是他看在你杨登科是陈局长的人的分上。不过不管怎么样,也要人家蔡科长有这份美意。所以现在回来了,再怎么也得到蔡科长那里去露露面,向他报告一声自己的归来。顺便也把文凭给他们瞧瞧,以后有什么转干的指标,可不要忘了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大学毕业生。

  三是办公室。司机们虽然跟领导跑得多,但司机班归办公室管理,平时报张油票,领份劳保什么的,都得进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吴卫东是陈局长主政农业局后提拔的,被局里人视为陈局长的心腹,吴卫东自己也觉得他和杨登科一样,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几年前杨登科刚给陈局长开小车,在综合科干了好多年连副科长都提不上的吴卫东,有事没事就在杨登科前面晃,逢年过节还提着烟酒往他家里跑。杨登科自然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吴卫东讨好自己的意图心中有数,不过杨登科还是能理解吴卫东的苦心,人在机关,谁都是有追求的,于是趁天天和陈局长在一起的便利,有意无意说几句吴卫东的好话,陈局长也就对吴卫东的印象慢慢深起来,不久就给他解决了副科长,后来又在杨登科的暗助下,将吴卫东调进局办公室做了主任,吴卫东就这么成了陈局长的近臣和红人。有这么一层关系摆在那里,杨登科也觉得应该到办公室去走一走,跟吴卫东见个面,交个差,说明自己已经归队,以后还得他多加关照。

  打定了主意,杨登科就毅然决然转身,大踏步上了楼。

  然而来到三楼,局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也不知陈局长在不在里面。过去杨登科因为给领导开车,到省农业厅去得多,那里的厅长处长都喜欢关起门来办公,彼此之间老死不相往来,显得十分神秘。要递个话传阅个文件什么的,分明只隔着一道墙壁,在墙上敲敲,那一边都听得见,就是走路也只需几秒钟,却硬要拿起话筒给对方打电话,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市农业局没有关起门来办公的习惯,平时都敞开门洞,要传话找人,只要破开嗓门朝门外一喊,整栋楼都听得到。局里的人说这就叫做政务公开,透明度高。只有局长们的办公室偶尔会关上一阵,那通常是找人谈心通气的时候,而且要谈的心要通的气都与人事有关,与一般的业务工作有关的事情犯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的。也有半开半闭的时候,那通常是男局长找女科长女干部谈心通气,或是女局长找男科长男干部谈心通气。这样的时候如果搞全封闭,那是容易引起误会的,弄不好羊肉没吃着,还要惹一身骚。

  今天局长室关得这么紧紧的,陈局长如果在里面的话,不可能是跟哪位女科长女干部谈心通气,而是哪位男性科长或男性干部,那是无骚可惹的。杨登科就扬起手准备敲门。可指关节要触着门板了,又犹豫起来,心想领导找人谈话通气,那话肯定是非谈不可,那气也肯定是非通不可的,这么懵懵懂懂敲门,岂不要惊了人家的好事?杨登科的手就知趣地缩了回去。想走开等会再回来,又有些不太甘心,于是将耳朵贴到门板上,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那样子好像小偷下手前探听虚实一样。

  听了好一阵,也没听出里面有什么响动,杨登科这才意识到陈局长其实并不在里面。是呀,领导那么忙,有开不完的会,作不完的报告,发不完的指示,赴不完的宴请,你杨登科又不是什么凯旋而归的大英雄,他有专门坐在办公室里迎候你的义务么?杨登科有些泄气,责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好转身走开。还没走上两步,又回头朝局长室瞧一眼,那样子仿佛十八相送的情人,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杨登科是企望那道门陡然间开启,他好立即缩身回去,奔到心向往之的陈局长的身旁。

  可那道门一直冷冷地关着。

  现在杨登科到了政工科门外。好在这道门是敞着的,还有不高的听不真切的说话声自里面传出来。杨登科身上一阵温暖,心想今天如果政工科的门也是关着的,自己恐怕就要得心脏病,受不了了。杨登科发现自己读了两年电大后,不知怎么的神经似乎变得有些脆弱了。

  杨登科一脚迈进政工科。蔡科长几个都坐在桌前喝茶说话,脸上泛光,兴致勃勃。见有人进了门,大家停了说话,掉头来望杨登科。杨登科嬉着脸皮,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是《闪闪的红星》里面的一句台词,杨登科这代人是看着这个电影长大的,都熟悉这句台词,平时喜欢用它来开开玩笑。

  可没人回应杨登科,大家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仿佛没听懂那句台词似的。

  杨登科来到蔡科长前面,抬了手朝他伸过去。蔡科长的手就扬了起来,却没来握杨登科,而是往旁边一划,抓住了桌上的杯子。杨登科有些尴尬,也不怎么在乎,心想蔡科长这是把自己当做同道中人,才不拘泥于这样普通的礼节。忙从身上拿出钟鼎文给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蔡科长。不想蔡科长烟也不肯接,摆摆手,说道:“免了免了。”

  杨登科背上凉了一下。他知道蔡科长嗜烟如命,过去如果是芙蓉王这样的好烟,你发他一根,他恨不得连整包都要拿走。杨登科不好把递出去的烟收回自己口袋,只得搁到蔡科长桌上。又转身给其他人敬烟,那几个也像是约好了似的,跟蔡科长的态度一个样。杨登科感到不自在,却还是硬着头皮在每人桌上都留了一支烟。

  发完烟,还是没人对杨登科表示出应有的热情。甚至没人喊他坐一坐,他就站在屋子中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刚进城的乡下人。杨登科以为是冲撞了他们的兴致,竟有些难为情了。又想起兜里的红壳烫金文凭,本来有一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的冲动,见他们这么不咸不淡的,也没了这份雅兴。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跟几位有一声没一声地搭讪了两句,杨登科意识到自己不受人家欢迎,只好知趣地出了政工科。

  杨登科后来去了办公室。办公室是农业局里的综合部门,文秘后勤财务都绑在一起,地盘宽,人员多。这天好像在发什么补助,好多人都围住会计和出纳,签的签名,数的数票子,人气正旺。另一边的办公桌上则堆满刚打印好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材料,分管文秘的办公室副主任曾德平和秘书正低了头在搞装订。办公室主任吴卫东更是没闲着,对着话筒大声嚷嚷着,仿佛家里起了火似的。也没人理睬杨登科,或者说没人发现杨登科,他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迟疑着向吴卫东慢慢走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吴卫东把电话打完,杨登科躬着身上前一步,一边给吴卫东发烟,一边讨好道:“吴主任您好!”吴卫东没接杨登科的烟,只瞟了他一眼,那目光没有杨登科期待中的久违之后的热切,却有些恍惚,好像杨登科是外来办事的人似的。杨登科心里头不免失望,却仍像在政工科一样,小心将烟放在了吴卫东桌前。这时吴卫东才开了口,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杨司机。”口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杨司机三个字让杨登科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仿佛身上爬了好几个蚂蚁似的。毕竟现在的杨登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杨司机了。其实过去吴卫东也是这么称呼他的。杨登科想想,也许是自己在电大呆了两年,这个称呼已经变得陌生了。

  杨登科心里正在嘀咕,吴卫东又开了口:“杨司机毕业了吧?”杨司机不杨司机的,杨登科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也淡淡地说:“是呀,毕业了,特意来向你当主任的报个到。”吴卫东笑笑,说:“你到办公室来报什么到呢?你现在是堂堂的大学生毕业了,难得的栋梁之才,办公室这口小塘哪里还装得下你?”

  这当然不是幽默,吴卫东从没跟杨登科这么幽默过。吴卫东一向视自己和杨登科同是陈局长的人,要幽默也不会这么幽默。杨登科再没悟性,也听得出吴卫东话里的嘲讽。

  只听吴卫东又说道:“当然你要回来我最乐意了,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不怎么称职也不怎么称心,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你来把班接过去,我给你作揖,给你下跪,或者请你下馆子。”说着,还挪过自己坐着的椅子,要往杨登科屁股下面塞。

  这无异于拿着鞭子往杨登科头上猛抽了。杨登科尽管电大毕了业,却还是工人,连干部都不是的,想做主任也不是这个时候就敢想的。杨登科心里骂道,这个狗日的吴卫东,真是小人一个!他恐怕是将当初提着礼品到九中去巴结我杨登科的事忘到了脑后。何况我杨登科又没日你家老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咒我?杨登科心头腾起一股火气,差点就要捏紧拳头,当胸给吴卫东一下了。当然杨登科还是强忍住了,愤然出了办公室。

  来到楼前的平地里,杨登科脸上还紫着,怒气难消。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今天到底出了什么偏差,自己刚回局里,并没招谁惹谁,却走到哪都遭人冷眼。想想现在不高不低已是名正言顺的电大毕业生,好歹也算是科班出身了,在农业局里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不像过去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难道他们还有什么瞧不起自己的?再往深里想又并不是这么回事。要知道自己以前是普通工人时,他们可不是这么个态度,无论在哪里碰着了,都会主动跟你打招呼,那热乎劲跟见了陈局长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在坪里站了好一阵,杨登科心生茫然,竟然不知到哪里去才好。一眼瞥见司机班的门还敞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移了过去。那是自己的老根据地了,靠窗还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不存在受不受欢迎的事。杨登科的底气慢慢就足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坚定了些,不像刚才那么飘飘忽忽的了。

  除开杨登科,司机班还有四位司机,刁大义、胡国干、小钱以及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老郭。这天小钱和老郭不在,只有胡国干和刁大义在下象棋。杨登科知道这两个人的棋都很臭,劲头却不小。这好像是规律了,棋臭的人偏偏都乐此不疲,没事就要摆开棋盘噼噼啪啪敲上一阵,有时为一步棋还要争得鼻涕泡一鼓一鼓的,甚而至于大打出手。

  杨登科走进司机班时,刁大义和胡国干正在为一步棋争执不下,对杨登科的到来好像毫无察觉。杨登科站在一旁观看了一会,原来是胡国干的马踩得不是地方,被刁大义逮住破绽吃掉了个炮。胡国干想悔棋,刁大义摸摸唇上的小胡子,阴笑着生死不干。

  看着刁大义那阴笑的样子,杨登科就想起他那个刁德一的别号来。刁大义的身材瘦瘦的,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跟《沙家浜》里的刁德一有些相似,加上刁大义和刁德一谐音,农业局的人都这么喊他。刁大义也无所谓,刁德一就刁德一,有时在包厢里唱卡拉OK,他还有意点了《斗智》,学刁德一的样子,一手叉着腰,一手夹了烟,阴阳怪气地唱上几句“这个女人不寻常”,还真像那么回事。

  胡国干见刁大义不肯悔棋,感到很恼火,就说:“你刚才已经悔了三步棋了,我悔一步棋你都不同意,那这棋是没法下了。”刁大义说:“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下,跟你这种低水平的人下多了,只会降低我的水平。”胡国干听不得这话,有些来气,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了不起不还是跟我一样,只是个小小的司机?”

  刁大义还是不愠不火,说:“我当然是个小小的司机,不像你是国家干部,现在又给康局长开上了车,那更不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了。”

  原来胡国干这个名字也是有些来历的。胡国干过去也在部队干过两年,还是一个技术兵,复员进了农业局后,他逢人就说他那技术兵种到了地方上相当于国家干部。局里的局长科长们对他的话不太在意,他说相当于国家干部就国家干部,没谁跟他较过真,反正也不用单位给他拿国家干部津贴。司机班里的同行都是工人,听了这话,感觉他是抬高干部,贬低工人,有些不是滋味,就把国家干部四个字压缩成国干,讥讽地叫他胡国干。不想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在局里传开了,人人见了他都胡国干胡国干地喊,以至弄假成真,再没人记得他原来的名字,仿佛他本来就叫胡国干似的。胡国干自己开始听人这么叫他,还有些脸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觉得这个名字既响亮又风光,人前人后得意时,也拍着胸脯我胡国干怎么怎么地自称起来,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国家干部一样。

  不过今天刁大义拿国家干部四个字来说他,他还是听得出其中的讥讽意味的,紫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棋也就下不下去了,两个人都撇开棋盘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了杨登科的到来。

  下棋时生的闲气也消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夹住杨登科,问长问短起来。胡国干说:“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得没尸身了。”杨登科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刁大义说:“你死了他好打聂老师的主意嘛。”聂老师就是杨登科的老婆聂小菊。胡国干说:“我怎么敢?聂老师人家是知识分子,我一个大老粗怕是边都沾不上的。”

  杨登科感到一阵温暖,刚才在政工科和办公室惹的不快似乎也消了许多。赶忙拿出芙蓉王,朝两位手上递。胡国干接了烟就往嘴上戳,又打火点着,猛吸一口,说:“好烟好烟!登科当了大学生,连烟的档次也上去了,以后我们的盖白沙,你恐怕是抽不习惯了。”杨登科说:“是一位同学送的,我自己哪里买得起。”

  正闹着,老郭和小钱回来了,又是几句对骂。骂过,杨登科给他俩也发了烟。整个屋子于是云遮雾罩,乌烟瘴气,像是起了火灾。小钱瞄瞄杨登科,说:“杨哥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毕业了,怎么看上去跟从前还是一个卵样子?”

  这话让杨登科心生感激。终于有人想起他是大学生毕业了。杨登科很想就大学生的话题发几句高论,却又觉得这样浅薄,谦虚地说:“别挖苦我了,我这算不得什么正规大学生,不过电大专科生而已。”小钱说:“你都是专科生了,我们连本科生都还不是的呢。”

  胡国干逮住了破绽,大骂小钱:“你什么文化?难道本科生比专科生还低一档?”小钱斜胡国干一眼,说:“没有一点幽默感。”回头又对杨登科说:“把你的文凭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吧?看是不是街边文凭贩子摆的那种。”杨登科想起在电大门口见过的假文凭,忍不住笑笑,说:“比那种文凭当然还是要正规一些。”小钱说:“那你快拿出来呀。”

  杨登科还真想给他们看看文凭。他将文凭带到局里来就有这个想法。手都伸到口袋里了,还是放弃了,说:“专科文凭有什么看的?如果是本科或研究生什么的,给你们看看我脸上还光彩。”小钱就过去要搜杨登科口袋,老郭止住他,说:“你想非礼不成?”

  杨登科瞧一眼老郭,这才想起自己上电大后,是老郭代他给陈局长开的车,现在他进了司机班,那陈局长也应该回了局里,就问他:“陈局长呢?去了局长室?”杨登科的意思是陈局长如果去了局长室,他立即去见见他。

  “陈局长?”老郭却像不知陈局长是谁似的,这么问了杨登科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说:“你说陈局长,他嘛,今天没在我的车上。”

  一把手可是单位里最忙的人,上有领导找,下有群众求,一下这里要开会,一下那里要检查,这屁股下的小车就跟蜜月中的美女一样,是时刻离不得的。现在听老郭说陈局长没在他车上,杨登科就有些诧异,说:“那陈局长没到局里来?”

  老郭避开杨登科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天气真不错,塘里的鱼肯定吃钓,有空到郊外鱼塘边坐一个下午,那才开心呢。”

  杨登科这才发现,一提到陈局长,在场几个的嘴巴就跟刚屙完屎的鸡屁眼一个德性,全都闭得紧紧的了。

  后来胡国干说政府办公会也该结束了,他要去接康局长,跟杨登科扬扬手,出了司机班。接着刁大义和小钱也找借口走掉了。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杨登科又问老郭:“陈局长怎么啦?”老郭沉默片刻,说:“陈老板已经退下去做了调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