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变化得快要赶上音速。还没来得及看个明白,却早已换了一幕,另有主角开演。这是个拒绝永恒的世道。我早该明白。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只是开着那辆和我一起被留下的车,毫无目的,随着车流向前,经过岔路时,左转或右转。然后再向前。周围的喧杂空气已变成耳朵固有的部分,习惯了竟还能分辨出其中有一把低回婉转似水轻柔的女声穿过俗世红尘,轻轻地唱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多深…刹那间,所有的呼吸思绪都被这歌声带走。只有身体的本能在判断现实的危险与否。脚突然无意识地踩刹车,眼前的东西像会飞似的向车窗砸来“砰!”的震天巨响打碎了一切。轮胎急速擦着地面发出尖锐得要刺破耳膜的声响…周围的景物急速地变换着位置变换着形状…当一切嘎然而止,缓冲气囊出现在眼前时一阵巨大的冲力将我压向它。

 各种尖叫在同一时间响起,此起彼伏,像不会间断的波浪涌过来包围住我。巨痛…晕旋…黑暗…穿过沉重的黑色幕布,惟有那个女人幽冥般的歌声: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婉转若啼,温柔如汤,婉腻清爽,百转千回。

 似轻巧的手在胸腔的位置轻轻抚弄,千万条清流在上面淌过,积成数个小小的坑洼──那里,原本有颗心的。

 坐在黑暗里,歌声如丝线缠绕在身旁,催眠般哀泣。对面有个人若轻若重地倚站着,如画的眉目,清雅的气度,光华如度的眸子是映亮了子夜的星辰。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在对我说话──“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我说。他的嘴巴依然在动。我也依然在抗议:“你说什么?拜托大点声,听不到!”

 他停下来,看着我,再开口时已经能听到些微声响。我却忽然心惊胆寒,一阵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急急捂住耳朵要阻止:“停下!停下!不要说了──我不听!不听!”

 原来,并不是听不到,只是不想听而已。可是,无论怎样阻止,那个声音也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渐渐响彻天空,振聋发聩──“非,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了。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无法看着你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来。

 你忧郁又迷惑的眼神我永远都无法抗拒。我会回来,我保证。无论多久,无论在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

 即便时间带走了你对我的耐心与爱,我也会一直一直爱着你。一直没有对你说,周医生回来了,他找到了一些方法。

 但我必须完全地静养才会有控制病情的可能。本来我想拒绝,因为那样必须跟你分离。可是现在我想试试,因为你让我有了对未来的渴望。管幽薜的药已经没有了,昨天的其实是最后一粒。

 已经没有退路了,任何尝试都比枯等可怕的一天到来的好。我知道你一直的打算是什么,但我不要那样!我要我们能庆祝结婚周年、十周年、五十周年…我要我们永远都活着在一起。

 多么美妙的新婚之夜,因为有你!我爱你!在熟睡的你耳边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说着。吻你!”

 话音落了,转身了,他走了。无论我如何呼喊哀求痛哭流涕,都唤不回他哪怕是一次的回眸。单薄的身影融入无边的黑暗,空蒙里只剩我在品味孤独。

 寂静像活物在我身边涌动,随时要将我噬个尸骨不全。我最终只能成为天地间的一缕残魂,飘荡着寻找不眠的方法。

 那样的话语如同披挂着安抚的谎言。信,或不信,我已无法决定。他终究是不在了。终于让我找到坦然睡着的方式。无梦,无他。无心,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休息。然,迷迷糊糊,斗转星移,我沉睡再沉睡,却似乎总有人在对我说话。

 像勤劳的蚂蚁,密密麻麻,在我耳边不停地爬进爬出。我忍耐又忍耐,最终不得不屈服。艰涩地撑开眼皮──白色。理所当然的映入眼帘的颜色,仿佛能与黑暗抗衡的纯然的天堂。

 我想我已经到达,可以停歇的地方。我舒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再睡。“先生──”一个声音硬生生将我从睡眠的壳中扯了出来,还要凑到近前用力撕裂我的安宁。不在,我不在。不理它,我翻个身当什么都没发生。

 “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不依不饶,似恶鬼盘缠,不得已,只好再开眼。是个身穿白袍的女人,看起来很像一种叫“医生”的人群,和蔼有礼,眼里流露的是睿智温和的光。

 “你醒了?太好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嗯,你不需要开口,只要点头或摇头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她微微地笑着,仿佛具备了数以吨计的耐心和爱心,极其温柔地对待。

 我眨眨眼,无意识地点了头,一瞬间一股巨痛直冲天庭,仿佛有什么撕裂开了,我努力想把手举起来放上去,四肢都无力到连知觉也几乎失去。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惊惶地想要起身。女医生赶紧扶住我的肩:“不行,你还不能起来!

 你发生了车祸,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但目前还在观察阶段。请不要乱动,配合我们好吗?”

 车祸?我安静下来。似乎好象是…有这回事吧?我当时只是在歌声中想睡个觉而已…她看我听话,又露出看起来常年不败的微笑:“我现在问一些问题,只是确定你的情况是否正常。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就要马上告诉我,知道吗?”

 笑死人的循循善诱的口气。你当我几岁?──我在心里冷笑。“那么,我们开始吧──你叫曹非?…今年21岁?…”

 她拿着我的身份证和保险卡一一盘问,根本不担心我的头会因为点来点去而痛死。问到最后,她终于说:“出事后交通队立即通知了你的家属,可是似乎令姐目前不在国内。”

 她深表遗憾地望着我,又小心地收拾着对孤苦伶仃的我的同情。我装作没看见,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要是真给采薇知道了才麻烦呢。为了转移这个话题,我试着发出几个音节。“什么?”她凑过来听。

 “…怎、怎么发、发生的…我…我的…”“车祸吗?”她点点头“你越过了逆行车道,差点撞上其他车辆,不过幸亏反应得快,冲上了安全岛。

 是几个好心的路人把你送来的。你的车被拖走了,听说是法拉利哦,有得你修的了。”她揶揄地冲我眨眨眼。还有这个心情,可见我的伤势并不算重。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路人?如有下次,记得选月黑风高行人稀少的路段。“…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基本上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伤势,你回答问题时也很正常。不过我们希望你还是能够留院观察一晚,以确定是否有脑震荡等后遗症。”

 “谢谢你,…李医生。”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向她点点头。她笑着摇摇头:“哪里,应该做的而已。倒是曹先生精神似乎不太好,开车应当小心。”“…恩。工作太晚了。以后会注意。”我慢慢地答,表现得尽量跟一个正常的车祸者一样。

 “曹先生还有什么人希望通知的吗?比如朋友啊、公司啊…”她热心地非要给我找个照应。我摇头,尽量露出很为人着想的谦和微笑:“不用了,大家都很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真的…”我困乏地要闭上眼睛“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睡一下,可以吗?”“啊,好的。你休息吧。这是呼叫铃,有任何需要可以叫护士来。”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被轻轻放在我插着输液管的手边。

 “谢谢。”等待她消失在门外,我立刻变了脸色。睡不着了!被她打扰的好眠完全不见踪影,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地抬手,右臂上缠着纱布,摸到额头,也一样。轻轻地动了动腿,还好,没有什么痛的感觉,起码没有头上痛得这么明显。

 稍稍掀开一点被子,我惊惶地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那么,那个呢?顶着头痛,坐起来一些,发现衣服被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赶紧伸手探去,裤子被我拉扯得一个不稳掉在地上,一声“叮”

 响,一个东西从口袋里跌出来──啊,还好,还好…还在。再慢慢侧俯着够到它,躺回床上时已经头昏目眩,冷汗叠出。紧紧地把那跟小棒拽在手里,贴在胸口。

 飞羽泪像是找到了同伴,立刻靠过来,又是一声清清脆脆的响,双倍的冰冷让我打了个大大的寒战,胸膛里的躁热却奇迹地平复下来。终于,黑暗又降临了。我陷入昏眠的黑色世界,却不再为那个不断出现的人寻觅徘徊。

 一股安宁的力量淹没了我。我又听到了那段轻柔得如同天使的羽毛的歌声:“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第二日再在美丽女医生的呼唤中醒来,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半年来最好的一觉!

 值勤院警过来做了例行笔录,交代了注意事项和取车时间等等,此事算告一段落。院方也下了通知,我终于可以离开。穿好衣服办完手续走出来,外面正是风和日丽。

 尽管头还有些疼,但阳光灿烂绿树如茵,暖风轻扬扫荡着萎靡的心情。想想夏天也已经到了。自从他离开,已经这么久没注意过周围天气的变化。

 翠生雪融,冷暖交替,没有了那个人的世界依然在生生不息充满活力地继续。他抛弃了我。我抛弃了这个世界。原来,对生的渴望竟只是这么渺小。

 我在歌中转动了手中的方向盘。那个逆行车道只是被歌声催动的脑子里突如其来的选择。而,飞转的车身让灿亮的眼泪飞起在我眼前,沉重而冰冷地将躁动的心胸冻结。

 终于软了心肠,最后的控制力让车冲向安全岛。恍惚中,眼里正落入了这样一轮金黄的太阳。

 “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冷不防一个男声钻进我的耳朵,我浑身一颤。抬眼望去,逆光站在大门外的是一对男女。男人交代了几句,依依不舍地进去,留下埋怨他罗嗦的女孩。虽然看不清楚,但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他们的声音。

 迟疑着,完全是身体自动地走过去。心中有种种尖利的声音阻止,我依然停不下来。女孩本来低着头,注意到我的动作,抬起头来。我一头撞进那对似水秋瞳中,盈盈波光,美丽得不可方物,像幽静的潭,像有生命的水晶。

 “你是谁?”她疑惑地看我。“我是谁?”我反问道。“曹非哥哥…?”她的声音依然这么可爱。我却像疯了似的盯着那双眼睛。终于,那汪幽潭起了变化,泛了波澜,像是受了惊扰,一阵阵拍岸而来。我每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潭水像被什么搅动,充满了惊惶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