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扶桑怀孕了。

 她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也难怪,28岁,已经算高龄产妇了,这还是第一次生产呢。

 刚结婚时她怀过一次,当时考虑事业刚刚开始不想那么早要孩子,给拿掉了。结果大出血,一个多月才停止,每天痛得满床打滚。从此扶桑一听怀孕就害怕,每次同房都采取严密措施。没想到,还是怀上了。

 最高兴的要算石间父母,特地大老远地从陕西跑过来照顾儿媳生产。

 扶桑心里并不愿意,老人家的生活习惯与她全然不同,说话也不大能听懂。这样的两个人在,仿佛家里凭空多了两位监护,让她起居作息都很不自然。

 但是石间母亲不理那些,她十分尽责地端起婆婆大人的架子,麻利地指挥樱桃儿煮中药,炖鸡汤。扶桑母亲见了,笑着说不要太紧张,滋补太过,孩子长得过壮反而不易生产。

 婆婆不信,千百年的规矩都是说孕妇要进补,老规矩会有错?她面子上答应着,过后还是天天鸡汤猪肝地逼扶桑进补,弄得扶桑一看猪肝就怕,私下里同石间商量:“你能不能叫你妈别再管我了?”

 石间为难。他非常明白父母的心理,从结婚到现在,家里对儿子媳妇一直很难有什么帮助,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尽点儿心,不让老人家操心,他们反而不乐意。但是妻子的要求也不能不理,于是石间只好折中,要母亲每天只在早晚让扶桑喝两次鸡汤。然后让樱桃儿端进房,自己悄悄干掉算数。

 几个月过去,扶桑倒没怎么,石间却是养得红光满面,腰都圆了。每每照镜子,石间便不由自嘲:“要不是天天刮胡子,我会当自己是太监。”

 扶桑笑着,心里十分满足。人们都说妻子怀孕期间是夫妻感情最易产生裂痕的时候,可是石间却不是这样,这段日子他每天一下班就回家,隔三差五就给老婆送花,星期天还会亲自下厨弄两味小菜让妻子尝新,简直成了标准的住家男人。

 在别人眼中,成功的女作家也类属女强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寂寞。她需要24小时的爱情,现在终于得到了。石间在上班的时候也会常常打一个电话回家,问她今天胎动了几次。

 扶桑笃定地想: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一定聪明而快乐,他们会拥有一个天才儿童!

 但不是没有牺牲的。这段日子里她不能用电脑,也不能喝咖啡,而这两样东西是她的命。

 石间为了安慰她给她买了手提电脑,液晶屏面,零辐射。但扶桑已经不能长久用功,她非常容易疲倦,而且心绪浮躁。她在枕边向石间诉苦:“为了这个孩子的来到,我不知要杀死多少灵感。它们也是我的孩子呢。”

 石间知道她指的是作品,好言安慰:“这正说明我们的儿子竞争力强。”

 扶桑怔忡:“你肯定是儿子?是女儿你喜不喜欢?”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生个哪吒我也一样喜欢,就怕怀孕三年太辛苦你。”石间陪着老婆说疯话。

 扶桑拍手笑:“好,我就给你生个怪物下来,给他取名石哪吒。”

 说笑归说笑,日子越来越近时扶桑还是很紧张,夜里常常发恶梦生下一个残疾儿。偏偏石间父母迷信,不肯让她做B超,说电波对着肚子扫来扫去,一定会对胎儿不利。他们宁可相信古老传说,天天盯着扶桑肚皮研究是尖是圆,又看她进门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口味是喜酸还是喜辣。

 估计预产期快到了,扶桑母亲提议提前住进医院。但是婆婆不愿意,她觉得这时候正是离不了人照顾的时候,正该她大显身手,把媳妇和孙子交给外姓人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那天夜里,石间正睡得酣熟,忽听扶桑低声呻吟,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肚子有点痛,你睡吧,没事儿。”扶桑答,声音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石间翻身又睡,忽然脑子一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猛地坐起身来:“是不是要生了?”

 再看扶桑,已经疼得冒汗。这一惊非同小可,石间一骨碌跳下床,只穿一条裤头就跑去拍客房的门:“妈!妈!扶桑肚子疼,你来看看好不好?”

 石间从没见母亲那么敏捷过,几乎是立刻就打开了房门,而且居然穿得整整齐齐。原来,这几天她一直在等情况,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她急匆匆随石间来到卧房,往扶桑身下一探,脸色立刻变了:“石头你这傻小子,还愣着干吗?你媳妇儿羊水都破了,你还不快开车去?”

 恰好夏瞳这天晚上也住在家里,这时候也早爬起来了,抢着说:“姐夫,我来开吧。”

 石间明白他是怕自己紧张,感激地看了夏瞳一眼,将车钥匙抛给他,又手忙脚乱帮扶桑穿衣服。

 扶桑已经疼得起不了身,好在石间身强力壮,猛一用力将妻子横抱起来,急得婆婆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喊:“小心,小心了,别闪了她。”

 在车上扶桑开始发作,忍不住嚎哭起来。石间紧紧抱着她,恨不得代她疼痛,语无伦次地安慰:“快生了,没事的,不疼不疼,你掐我好了。”

 扶桑神智渐渐不清,迷糊中忽然抓住石间的胳膊狂咬。石间竟也不知道疼,只急得流泪,百忙中腾出一只手拍抚着她,连声说:“别太用力,别累着。”

 等把扶桑送进产房,石间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衬衫被汗水浸得湿透。石间母亲心疼地卷起儿子袖子,嘴里“咝咝”吸气:“这里坟起老高,牙印儿怕没一礼拜消不下去。”

 石间忽然将头搁在母亲肩上,仿佛这一刻回到童年,情真意切地说了句:“妈,你辛苦!”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忽然明白过来,石间是看着扶桑受苦,深深感慨于自己母亲生产的辛苦。石间母亲的眼圈儿立刻红了,掀起衣襟擦着眼角说:“石头儿,别担心,你媳妇一直养得好,不会太受苦的。”

 石间这时候想起还没通知丈母娘,一时犹豫三更半夜到底好不好打搅。母亲催促他:“你进了城人怎么变傻了,这是养儿育女的大事,亲家是媳妇儿的妈,什么打搅不打搅的?这么大事儿你不告诉一声,那才叫眼里没长辈呢。”

 石间这才拿出手提拨了老丈人家电话,扶桑母亲倒是镇静,答应马上就到。

 两亲家在医院走廊见了面,点头寒暄几句,都是神色惶惶。过了一会儿,樱桃儿做了粥送过来让大家消夜。天也就蒙蒙地亮了。

 产房里护士进进出出,一个个粉光溜滑的婴儿抱进抱出,却只是听不到扶桑的消息。扶桑母亲渐渐坐不住,催着丈夫去察问。早有相熟的医生主动迎上来接待,只说扶桑一切正常,大小无事,要夏老放心。

 但是一行人越坐越心神不宁,石间的脸惨白起来。这时候有电话打进来询问他公司事宜,石间不耐烦地说:“管他‘升’还是‘跌’,我这里急等着‘生’呢。你看着办好了。”说罢干脆把手机关了。

 夏瞳有些惊讶,石间一向是工作狂,现在竟能连公事也放下,看来对表姐是真心悔改。他暗暗得意,觉得是那场车祸帮了大忙。

 他生怕自己在紧张状态下说错话,便起身到外面抽支烟。经过婴儿房时,却忍不住停住了。看着那些粉胖滚圆一般无二的婴儿,他颇觉生命无谓。

 刚生产的妈妈来到婴儿室,如果不借助护士小姐和资料卡的指点,不知会不会认出哪个才是自己亲生的孩儿。

 想一想真令人茫然,十月怀胎,眠干睡湿,死里逃生地把孩儿生下来,但一自孩子落地,便他是他你是你,谁是谁生的又有什么区别。纵使认错了,把他冠以自己的姓,领回家让他认爸爸妈妈,一辈子也就这样糊涂过去。

 人在这一点上尚不如动物,晓得靠气味分辨亲疏。

 夏瞳想,说不定自己就是被护士小姐弄混了,被父母错认的孽种,要不怎么同父母一点感情也没有,处得跟冤家似的。他刚才看到石间在母亲面前真情流露,30岁的人了,孩子一样撒娇,心里只觉酸酸的。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未有过依依膝下那档子事儿,永远是像狗一样被使来唤去。

 在那个破碎家庭里长大的他,从来都不是孩子。自幼看惯父母吵架,彼此谩骂,视对方如死敌,都忙着在外面偷情。后来终于分开,两个人的处境都是每况愈下,越混越背。尤其母亲,近五十的人天天穿着暴露晚礼服去夜总会吊膀子,夏瞳几次都做梦自己持冲锋枪闯进夜总会将他母亲身边的男人一一射杀。但后来发现其实这一想法也是抬举了母亲,因为事实上就算她脱光了也未必有男人肯要她。一次母亲喝醉,在夜总会当众缠着一个男人要他带自己去开房,那男人狠狠将她推倒在地犹如推开一堆垃圾,当夜夏瞳恰巧去夜总会接母亲回家,见状冲上去将男人打得半死,还因此被关了半个月禁闭。从派出所出来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天天跟一帮流氓到处喝酒挑衅打群架,在局子里几进几出。

 上帝不能光顾每一个家庭,所以创造了母亲。然而他的母亲,让他看到了地狱。

 是扶桑的出现使他重新回到人间。母亲,则真的成了上帝了,陌生而遥远,只生活在自欺欺人的怀念中。

 从那以后,夏瞳便开始厌恶女人,只除了夏扶桑。扶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神,是母亲、姐姐、老师、监护人,是他的偶像,他誓死捍卫的信仰。谁若伤害扶桑,就是他夏瞳天字第一号大敌。

 可是现在神在受难。夏瞳抬腕看看手表,已经整整十个小时了,可…忽然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原来你在这儿呢!夏小姐生了!”却是樱桃儿。

 “生了?”夏瞳大喜“男孩女孩?”

 “女孩。”夏瞳心里“忽悠”一下,那石间父母不是很失望?他几次听到他们议论,说石家几代单传,可千万别在石间这辈绝了后。不能怪他们落后,中国几千年的宗嗣观念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不过,反正是生了。生了就好。夏瞳冲婴儿们扮一个鬼脸,转身随樱桃儿急匆匆跑上楼。

 扶桑已经被换了病房,虚弱的脸上挂一个苍白的笑。

 母亲问:“流血厉不厉害?伤口疼吗?”

 父亲问:“床还舒服吧?对这间病房满不满意?”

 婆婆问:“你怎么在里面那么久?我看比你晚进来的人都出去好几拨了。”

 公公问:“想吃些什么不?让你婆婆做去。”

 然而扶桑问:“孩子的手指全着吗?”

 夏瞳一愣,反应过来是表姐太紧张,担心婴儿残疾。只听姐夫认认真真地保证:“全着呢,什么都全着呢,一点儿毛病没有,不是哪吒。”

 夏瞳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扶桑父母也忍不住笑,怜爱地说:“扶桑,你别担心,孩子很结实,有8斤重,观察两天就可以同你一起回家了。”

 扶桑又问:“是女孩儿你介不介意?”

 夏瞳看到,周围人的脸色都一下子紧张起来,扶桑母亲的目光小火炬似射向石间,石间的母亲则满脸忸怩。但石间浑然不觉,只连声答应妻子:“女孩儿好啊,将来跟你一样当作家。我们俩的孩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你刚才没听到,她连哭声都比别人响亮呢。”

 扶桑也笑了,低声说:“刚才我真怕自己活不过来了。”

 是真的可怕。那么无止尽地疼痛,与不可见的力量抗争,好像在海里奋力游进,可是有重物缚着自己不能呼吸,她哭嚎,翻滚,医生的声音听起来远在天边,她就快沉没了,可是没有人帮助她。扶桑想,我完了,完了完了,忽然身子一轻,浮了起来。已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好在有惊无险,三天后,扶桑抱着孩子安安全全地回到了家,婆婆还是很尽心地侍候着,可是态度明显无精打采。扶桑敏感地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自己没有给石家生个儿子而怨愤,心里很不舒服,赌气不吃婆婆送进来的黄米粥。

 婆婆也窝火,满心高兴地跑到城里来侍候媳妇月子,人家倒不理不睬。都以为他们石家攀了龙附了凤,可是没想到这媳妇儿中看不中吃,连个带把儿的也生不下,脾气倒娇得不行,动不动就不吃饭使脸色。自己当了一辈子媳妇看公婆脸色,如今半辈子过去,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了,倒要反过来看媳妇儿脸色了。你夏扶桑是大小姐又怎么样,嫁了我们家石头儿就是我们石家的人,要搁在以前,做婆婆的打都打得的,现在倒好,一个笑脸儿不到就闹别扭,给谁看呢。

 渐渐婆婆的心也淡了,月子没满就嚷着要回家。石间虽然不十分明白,但也猜到八九不离十,也不大劝。

 倒是公公想得开,不住安慰老伴:“要是没有夏家,咱石头能成现在这样儿,咱整个村子,祖祖辈辈,看谁家娃开过大轿车了?石头能干,也是因为媳妇贤德,生儿生女也不能全怪她。咱们家积年累月欠的债,还是媳妇帮着还的,要不咱也没现在这么清闲,你也穿不上这料子衣服。咱得知好歹,得记恩,媳妇刚生产,你让一让她,别同她计较嘛。”

 婆婆气稍稍平了点,还是忍不住嘀咕:“我不是不想忍,憋不住嘛。好几代的石姓,就在她手上断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其实她最气不平的还是儿子的态度,明知老娘不舒心还假装不知道,一句也不劝,听自己说要回乡下也不挽留,明摆着嫌弃亲娘呢。

 又过了半个多月,撑到扶桑快出月子了,老夫妻便藉口地里庄稼没人理说什么也要回去。

 石间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心里巴不得父母赶紧回家也就算了。所以一句不劝,只大包小卷买了一堆东西欢欢喜喜送两老上了车。扶桑又叮嘱别忘了给老人家路上多带点钱。总算婆媳面子上都和和气气地过得去,表面看起来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公婆一走,扶桑整个人清爽很多,天天石间一回家就拉着他给女儿取名字。

 石间说:“咦,你不是有现成的吗?石哪吒。”

 扶桑娇嗔:“那是开玩笑的,哪有孩子真叫哪吒的?”

 “哪吒有什么不好?我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孝子,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至性至孝,天下人说他是逆子真是冤枉了他。”

 扶桑笑:“好,等我能起床了,第一本书一定重写哪吒。”

 计较半天,最后还是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石在”小名便叫哪吒。扶桑说:“叫石在好,听着响亮,写起来也简单。将来上学如果老师罚写名字100遍,也完成得快些。如果叫哪吒,那么多笔划,非把女儿累坏不可。”

 石间羞她:“好一个大作家,给女儿取名字先惦记着被罚写。说说看你被罚过多少次?我还以为你从小品学兼优呢,原来有这样的不良历史。”

 扶桑生得辛苦,对女儿格外用心。常常睡梦中听到女儿啼哭,等起了床又发现静寂无声,可是这一夜便告失眠。又总是抱起女儿就舍不得放下,渐渐把孩子惯得离不了怀。

 石间咨询过医生,说这是产后紧张,正常情况。但一定注意安抚产妇情绪。

 石间尽量想办法逗扶桑开心,每天下了班租喜剧VCD给她看,又购进三五盆花;有时间就陪妻子下棋,耐心好得不得了;扶桑一能起床,他便带她逛滨海路,路边又添了不少景观,看着像电影布景。

 但是扶桑却一天比一天焦躁。

 她写不出东西。仿佛灵感与气力在生孩子时全部用尽了。她坐在电脑前,常常两手搁在键盘上呆坐一两小时打不出一行字。她怀念以前灵思泉涌的感觉,那些文字好像是活的,自动排好队挤到她脑子里来,只要开机一打就可以了。所有的故事都了然于胸,驾驭自如。

 可现在不是那样,现在她整个思路枯梗艰涩,要想出一句有灵气的话也难。她不再是才女作家夏扶桑。

 扶桑伏在键盘上绝望地哭起来。

 石间回家的时候,看到扶桑在打电游。他很惊讶,扶桑一向看不惯用电脑玩游戏的人,说是在浪费最高科技的产品做最下三滥的事。可是现在她在垒俄罗斯方块,垒得兴致勃勃。看见石间回来,扭过头笑:“我已经可以打到5000分了。”

 又一天,石间看她在玩歼灭外星人。扶桑恶狠狠地,一枪干掉一个侵略者,她的眼神十分专注,却仍显得空洞。

 石间忽然感到心寒。

 他知道,扶桑废了。